介绍我最喜爱的两篇散文

《文汇月刊》约我写一篇我最喜爱的散文,已是半年以前的事了。这半年中我也看过了不少的散文,但没有什么使我特别动感情的。前几天中学生杂志社给我送来了一尊小天使铜像和一本《献给孩子们》的小天使铜像奖征文专集(因为我曾为这次的征文奖写了题词)。

我原来以为应征者一定都是中学生。翻开书本一看,文章的作者竟是些知名的作者!我十分欢喜地阅读了下去。把这本书中的散文、小说、诗歌、童话四辑的作品一口气在一天里看完了,真是琳琅满目。因为《文汇月刊》要的是“我喜爱的散文”,我就只把我最喜爱的两篇介绍一下。

第一篇是苏叔阳的《留在我心底的眼睛》。

读者们都会和我同感,一个人喜欢一篇作品总是带着很大的主观因素。因为自己的经验中,也有过这么一段,读起来就格外亲切。

我也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被卷进了“横扫一切”的风暴里的。我是“黑帮”,我被称为“反动学术权威”,我想:

我从来没有得过“学术权威”的头衔,我又何从“反动”起?

我也被批斗过,但多半是“陪斗”,我还不配做主要批斗对象,我的上面还有“四条汉子”之类的大人物挡着呢。但是我还是住进了作协的“牛棚”。我和叔阳同志一样,“心里充满了迷惘和痛苦”,人人远离我,仿佛我是个传染病患者。

忽然有一天,我正在作协楼下“劳动”,我从前写过的“咱们的五个孩子”中之一周同庆,跑来看我。那时她不过十岁左右吧。我惊奇而又感动。我悄声地对她说:“你赶快走吧,这不是个好地方,我会连累你的。”她摇头说:“我不怕,谢奶奶,您是好人!”在看守着我们的人的面前,我不禁流下了热泪,这正是我关进“牛棚”后第一次下泪!

叔阳同志却有一次更为意外的境遇:“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站在铁栏外面对着我,‘叔叔,给!’她把一根冰棍儿从铁栏外伸过来,两只眼里全是真诚和期待。”在受尽种种折磨,始终没有掉泪的他,竟也被这个“小姑娘的心”捅开了泪泉,也忍不住去接了那根冰棍。

他写:“当我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那小姑娘已经走了。”

“啊,你这清秀的小姑娘,你的姓名我不曾知道,但是你的爱心,你的正直,你的透澈的眼睛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力量,使我度过了那疯狂、颠倒的岁月,我永远感谢你。”

多么可爱可敬的一个小姑娘呵!

刘厚明同志的《陶马》却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童年欢乐的世界。这篇作品里也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可爱可敬的小姑娘!

他写他到了“就要收场”的“地坛文化迎春会”,“这里多年不见的北京‘老玩艺’可真多:风车,空竹……都是我儿时爱玩爱吃的东西,都能勾起我重温那些逝去已久的童稚的梦。”看到这里,我不禁微笑了,这不是我七十多年前逛隆福寺庙会的回忆吗?

他逛的这个“地坛文化迎春会”,毕竟不同于七十多年前我逛过的隆福寺庙会,因为在“一处工艺售货棚”的“玻璃柜台上放着一尊唐三彩陶马”。

他说:“这是一件真正完美的艺术品……它大有‘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气概。”他决定把它买下来!

但“柜台前已经站着两位顾客”,“一个是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摄影记者”,“一个是挎着个帆布大画夹的小姑娘,十三四岁模样。”他们虽然有“先来后到”,但都想买这只陶马。

作者是“个人没有别的癖好,就喜欢收集工艺美术品,家里的小摆设琳琅满目,就缺一件中意的唐三彩了!”

“它太美了,我要拿它画一张静物,或者就这样看着它,不也是一种美的享受,我宁可不买那两本精装的印象派画集,也要把这陶马买下来!”当作者和摄影记者都说十八块钱太贵的时候,那夹着大画夹的小姑娘却迷醉地说。

摄影记者终归是先来的,他“开始掏钱,他翻遍衣兜裤兜,连毛票带钢榍儿,在柜台上堆了一堆。数数,统共只有十四元六角七分,他要为在工艺美校上学的儿子买生日礼物的希望落空了!”那位记者“抓起钱转身要走”。

小姑娘突然叫了声“叔叔!”又“拉开她那小钱包的拉链掏出一卷钞票,抽出四张一元的放在柜台上,说“这就够了!”

记者一下惊呆了,说“谢谢,你这不是借给我钱,是把美送给了别人呀!”

在老售货员数钱的时候,记者和作者回头看看,找不见小姑娘的影子了。记者着急着说:“这孩子,也没留下地址,怎么就悄默声儿走了?我可怎么还她的钱?”说着就“拿起陶马,捂住胸前摆摆晃晃的相机,拔腿向出口追去。”

作者“望着那个方向,忽觉整个的心被一种失落感攫住。

我失落了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一尊陶马?”

厚明同志,我估摸着您失去的除了一尊陶马之外,还失去了那个小姑娘的姓名和地址,也失去了和她做个“忘年交”的机会,是不是呢?

我猜想这个小姑娘是对那个记者在工艺美校上学的、后天就过生日的儿子,有着最亲切的理解和同情,她才愿意舍弃了买下这陶马的机会,来成全这个记者的“父爱”。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汇月刊》198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