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母亲,我写的不少了。二十年代初期,在美国写《寄小读者》时写了她;三十年代初期,她逝世后,我在《南归》中写了她;四十年代初期,我以“男士”的笔名写的《关于女人》,这本书中写了她;同时在那时候,应《大公报》之约,再写《儿童通讯》,在“通讯三”中又写了她。这些文章在《冰心文集》中都可以找到,也可以从这些文章中看出她是怎样的一位母亲。
我想,天下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自己的母亲是最好的母亲(当然也有例外)。但是母亲离开我已经五十七年了,这半个世纪之中,我不但自己做了母亲,连我的女儿们也做了母亲。我总觉得不但我们自己,也还有许多现代的母亲们,能够像我母亲那样得到儿女的敬爱。
关于母亲的许多大事,我都写过了。现在从头忆起,还觉得有许多微末细小的事,也值得我们学习。
我记得民国初期,袁世凯当总统时,黎元洪伯伯是副总统,住在东厂胡同(黎伯伯同我父亲是北洋水师学堂的同班同学,黎伯伯学的是管轮,父亲学的是驾驶)。父亲却没有去拜访过。等到袁世凯称帝,一面把黎伯伯封为武义亲王,一面却把他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里。
这时父亲反常到瀛台去陪他下棋谈话。我总听见母亲提醒父亲说:“你又该去看看黎先生了。”她听父亲说瀛台比我们家里还冷,也提醒父亲说:
“别忘了多穿点衣服。”
母亲从来不开拆我们收到的信件,也从来不盘问我们和同学朋友之间的往来,因为她表示对我们的信任和理解。我们反而不惮其烦地把每封信都给她看,每件事都同她说。
她从来不积攒什么稀奇珍贵的东西。她得到的礼物,随时收下,随时又送给别人。
她从来没有“疾言厉色”,尤其是对佣人们,总是微笑地、和言悦色地嘱咐指挥着一切。
她喜爱整洁,别人做得不周到时,她就悄悄地自己动手。
我看见过她跪在铺着报纸的砖地上,去扫除床下的灰尘。
母亲常常教导我们“勤能补拙,俭以养廉”的道理。她自己更是十分勤俭,我们姐弟的布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她年轻时连一家大小过年时穿的绸衣,也是自己来做。祖父十分喜欢母亲的针线,特别送她一副刀尺,这是别个儿媳所没有的。她做衣服还做得很快,我的三个在中学的弟弟,都是一米六七的个子,母亲能够一天给他们做出一件长衫。那时当然没有缝纫机!
她是个最“无我”的人!我一直努力想以她为榜样,学些处世做人的道理,但我没有做到……1987年12月23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