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的夫人周俟松大姐,前些日子带她的女儿燕吉来看我,说是地山95岁纪念快到了,让我写一篇文章。还讲到1941年地山逝世时,我没有写过什么东西。她哪里知道那一年正是我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闭居卧病,连地山逝世的消息都是在很久以后,人家才让我知道的呢?
我和地山认识是1922年在燕京大学文科的班上听过他的课。那时他是周作人先生的助教,有时替他讲讲书。我都忘了他讲的是什么,他只以高班同学的身份来同我们讲话。他讲得很幽默,课堂里总是笑声不断。课外他也常和学生接触,不过那时燕大男校是在盔甲厂,女校在佟府夹道。我们见面的时候不多。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在《燕大学生周刊》的编辑会上,他和瞿世英、熊佛西等是男生编辑,我记得我和一位姓陈的同学是女生编辑。我们合作得很好,但也有时候,为一篇稿件、甚至一个字争执不休。陈女士总是微笑不语,我从小是和男孩子——堂兄表兄们打闹惯了,因此从不退让。记得有一次,我在一篇文章里写了一个“象”字(那时还不兴简笔字),地山就引经据典说是应该加上一个“立人旁”。写成“像”字,把我教训了一顿!真是“不打不成相识”,从那时起我们合作得更和谐了。
1923年初秋,燕大有四位同学同船赴美,其中就有地山和我。说来也真巧,我和文藻相识,还是因为我请他去找我的女同学吴楼梅的弟弟、清华的学生吴卓,他却把文藻找来了,问名之下,才知道是找错了人,也只好请他加入我们燕大同学们正在玩的扔沙袋的游戏。地山以后常同我们说笑话,说“亏得那时的‘阴错阳差’,否则你们到美后,一个在东方的波士顿的威尔斯利,一个在北方的新罕布什州的达特默思,相去有七八小时的火车,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相识了!”
地山到美后,就入了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我在1924年冬天在沙穰养病时,他还来看我一次。那年的9月,他就转入英国牛津大学。1925年我病愈复学,他还写信来问我要不要来牛津学习?他可以替我想法申请奖学金。我对这所英国名牌大学,有点胆怯,只好辞谢了。
1926年,我从威尔斯利大学得到硕士学位后,就回到燕大任教。第二年,地山也从英国回来了,那时燕大已迁到城外的新址,教师们都住在校内,接触的机会很多。1928年,经熊佛西夫妇的介绍,他和周俟松大姐认识了,1929年就宣布定婚。在燕大的宣布地点,是在朗润园美国女教授鲍贵思的家里,中文的贺词是我说的,这也算是我对他那次“阴错阳差”的酬谢吧!
1935年,因为他和校长司徒雷登意见不合,改就香港中文大学之聘,举家南迁。从那时起,我们就没有见过面了。
地山见多识广,着作等身,关于他学术方面的作品,我是个门外汉,不敢妄赞一词。至于他的文学方面的成就,那的确是惊人的。他的作品,有异乡、异国的特殊的风格和情调。
他是台湾人,又去过许多东南亚国家和地区,对于那些地方的风俗习惯,世态人情,都描写得栩栩如生,使没有到过那些地方,没有接触过那些人物的读者,都能从他的小说、戏剧、童话、诗歌、散文、游记和回忆里,品味欣赏到那些新奇的情调,这使得地山在中国作家群里,在风格上独树一帜!
地山离开我们已有近半个世纪了,他离世时正在盛年。假若至今他还健在,更不知有多少创作可以供我们的学习和享受,我们真是不幸。记得昔人有诗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想“才人”也是和“美人”一样的吧!天实为之,谓之何哉!1987年11月10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