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假如我不识得字,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阴,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谢我的母亲,在我四五岁时,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把文字这把钥匙,勉强地塞在我手里。我七岁时,独游无伴的环境,迫着我带着这把钥匙,打开了书库的大门。
门内是多么使我眼花缭乱的画面!我一跨进这个门槛,我就出不来了!
我的文字工具,并不锐利,而我所看到的书,又多半是很难攻破的。但即使我读到的对我是些不熟悉的东西,而“熟能生巧”一个字形的反复呈现,这个字的意义,也会让我猜到一半。
我记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国演义》和《聊斋志异》,这里我只谈《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真是一本好书,每一段故事,多的几千字,少的只有几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每个“人”都从字上站起来了!看得我有时欢笑、有时流泪,母亲说我看书看得疯了。不幸的《聊斋志异》,有一次因为我在澡房里偷看,把洗澡水都凉透了,她气得把书抢过去了,撕去了一角,从此后我就反复看着这残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几年后我自己买到一部新书时,才把故事的情节拼全了。
此后是无论是什么书,我得到就翻开看。我记得得当我八岁或九岁的时候我要求我的老师教给我做诗,他说做诗要先学对对子,我说我要试试看。他笑着给我写了三个字,是“鸡唱晓”,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对上个“鸟鸣春”,他大为喜悦诧异,以为我自己已经看过韩愈的《送孟东野序》。其实,“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四句话,我是在一张香烟画后面看到的!
再大一点,我又看了两部“传奇”,如《再生缘》、《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写的。
书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干的女孩子,如《再生缘》中的孟丽君,《天雨花》中的左仪贞。故事都很曲折,最后还是大团圆。
与此同时,我还看了许多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其中就有英国名作家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述》,也就是《大卫·考伯菲尔》,我很喜欢这本书!译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说他译书的时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动,而“笑啼间作”。我记得当我反复地读这本书的时候,当可怜的大卫从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掰我手里母亲给我当点心吃的小面包,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以证明并体会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时被母亲看见了,就说“你这孩子真奇怪,有书看,有东西吃,你还哭!”
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