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鹰来信说:“巴金同志的《随想录》,有的同志推崇为当代散文的巅峰之作,我很同意这种评价……不知您有没有兴致和时间写一两千字……”
我不但有兴致,而且有愿望,但是时间就难说了!
我打开巴金送我的已出版的随想录第四卷《病中集》,在第一篇的《干扰》里就有这样的话:
题目找我写自己的经历,谈自己的过去,还有人想从我的身上,抢救材料……”
看到“抢救”两个字时,我痛苦地微笑了,这正是每当我“答问”和坐着让人照相时,所常有的想法。
在《一篇序文》的结束语中,巴金说:“尽可能多说真话;尽可能少作违心的事。”
“真挚”是一切创作的灵魂和力量!巴金的散文之所以被推崇为“当代散文的巅峰”,就是因为在他的每篇散文里,句句都是真心话!
在《愿化泥土》这篇里,他说:
一起接受阳光雨露,与花树,禾苗一同生长。
“我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
这使我猛然想起龚定庵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之句,它代表了一切热爱祖国,热爱后人的“温暖的脚印”的人的愿望。
这和下面一篇的《掏一把出来》里所写的:“人活着不是为了‘捞一把进去’,而是为了‘掏一把出来’”是一个意思!
在《为〈新文学大系〉作序》这一篇里,有个警句,他说:“我记得有一个规律:好作品淘汰坏作品。”近来,我常得到各种散文刊物编辑的来信,让我推荐一篇好散文,我手头的散文刊物不算太少,但是看来看去,竟难得挑出一篇可以算作“好”的。我觉得现在不但有了“朦胧诗”,也有了“朦胧散文”,也许是我太浅薄,也许是我赶不上时代,现在的确有许多散文,在我看来,都是朦朦胧胧的不知所云。作者若是不敢写出真心话,又何必让读者浪费猜谜的时间呢?
这又和下一篇《我的仓库》有了联系。
巴金说:“好的作品把我的思想引到高的境界,艺术的魅力使我精神振作……一直到死,人都需要光和热。”这末一句,讲得多么彻底!
《病中集》翻到最后了,巴金在《我的日记》里有一句话说,“十年的‘文革’并不是一场噩梦,我床前五斗柜上萧珊的骨灰还在低声哀泣……”
巴金今年八月四月写给我的信中说“……我的随想录第五册就要脱稿了,还差一篇文章。说了自己想说的,总算没有辜负我这支笔,本月内一定编好送出去。您也替我高兴吧。”
在他十一月十二日写的信中说:“我说搁笔,也是真话,并非不想写,只是精力不够。
这大半年相当疲乏,我担心随时会垮下来,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却想多活,只是为了想多看,多思考,的确我们需要好好地思考。”
从我同他和萧珊的几十年的友谊经验中,我想象到,在他的“多思考”的时候一定还会回忆萧珊!《病中集》的末一篇就是《再忆萧珊》。
在我自己的回忆中,萧珊是一个十分活泼天真,十分聪明可爱的大姑娘!她在替《收获》催稿时,甚至调皮地以“再不来稿,我可要上吊了!”这样的话来威胁我。至今我的箱底还压着一件咖啡色绉绸的丝绵袄,面子就是她送的。
巴金的《怀念萧珊》,我记得是在萧珊去世六年以后才动笔的。这篇“再忆”是写在萧珊去世十二年之后了!他说“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他在梦中还会忆起萧珊说过的话,如: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你有什么委屈,不要瞒我,千万不能吞在肚子呵!”
“我不愿离开你。没有我谁来照顾你呵?!”
巴金还是有勇气的巴金!他最后说:“她不会离开我,也从未离开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并不感到孤单。我还有勇气迈步走向我的最终目标——死亡,我的遗物将献给国家,我的骨灰将同她的骨灰搅拌在一起,洒在园中,给花树作肥料。”
《病中集》翻完了,巴金最后的话也抄到此为止。自从一九八○年夏同巴金一起到日本访问回来,不久,我就得了脑血栓。病后,神经似乎脆弱了许多,独自的时候看到好文章或好事,就会笑出声来;读到或是遇到不幸的事,就会不自主地落泪,虽然在人们面前,我还能尽力控制。
这次在一边看《病中集》,一边笔不停挥地写着,因为旁边没有人,我又悄悄地落了眼泪,这眼泪是《病中集》中的“真话”催下来的。我也说句真话吧!1986年12月2日浓阴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