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收到今年的《人民文学》第三期,翻起书来看文章目录,赫然地发现有黑体字的《正红旗下》老舍的长篇连载字样,顿时使我仿佛看见老舍先生复活了,又在案前奋笔疾书……。我连忙翻到了页数,一口气读了下去。
编者告诉我们说,老舍这篇自传体的遗着共十一章,八万多字,看来仅仅是开头部分。
林彪和“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不但夺去了老舍先生的生命,而且使这部有特殊价值的作品也遭到了夭折……我兴奋而又感慨地、断断续续地看了《人民文学》的三、四、五期,还没有看到他把开头部分写完,因为他还没有写到八国联军进入北京,没有写到他的贫穷的家也惨遭洗劫,不满周岁的作者,幸而被扣在一只空箱子底下,没有丧失了小小的生命!现在老舍先生死去了,这故事如何发展,我们永远也读不到了,这真是千古遗恨呵!
这篇《正红旗下》和老舍笔下的解放前中国的故事一样,充满了愤激,充满了哀愁,而这愤激和哀愁又都用他惯用的尖刻和诙谐的笔法描述了出来,使人读了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感觉。这个长篇最动人之处也就在这里!
他说:“我是腊月二十三日酉时,全北京的人,包括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欢送灶王爷上天的时刻降生的呀!”他从这“来历不小”的“小子”的降生写起,描述了围绕这一个穷旗兵家庭的一切,连带着描画出当时的“旗人”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对于“生活艺术”,——“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对于衣、食、住、行的想法、看法、做法,写得入木三分。他们都“关着钱粮”,都有“铁杆庄稼”,都会吃喝玩乐,还都爱面子。他引他大姐夫的话:
“咱们旗人,别的不行,要讲吃喝玩乐,你记住吧,天下第一!”
他们逢年过节,做寿、办满月、玩鸟、养蝈蝈儿,都舍得花钱,“办婚丧大事的人,往往倾家荡产。”还有风俗习惯上的如“都尊敬姑奶奶”,“儿媳的身份就和女仆差不多”等等,绘声绘色,栩栩如生。
老舍不但会写人,而且会写景,他笔下的当时北京的春天和秋天,不是身历其境的人,写不出它的可爱和可厌之处。
凡此种种,我也不能多引了。总之,读者一定要自己去找这篇巨着来看看,才能尝到作者挥毫时的辛酸意味!
我在这里所要讲的是:老舍先生用他长期积累的生活经验,以活泼动人的情节写出了毛主席教导我们的一条真理,就是:“民族斗争,说到底,是阶级斗争问题”。我自己小的时候,辛亥革命以前,因为痛恨清皇朝政府的腐败无能、丧权辱国,作为汉族一分子,又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旗人”,因此我对于旗人,不论是贵族是平民,是统治阶级还是被统治阶级,是一律怀有反感的;这种认识,直到后来在参加革命活动和社会活动中,接触到一些旗人以后,才逐渐有所改变。
而老舍自己,由于出身在清皇朝“残灯末庙”时期的“穷旗兵”的家庭,对于同受剥削压迫的汉族人王掌柜,回族人金四叔,都有着休戚与共、甘苦相关的深厚阶级感情。他写王掌柜的体会时,是这样说的:
看他,给他送来清瘟解毒丸,连女人们也派孩子来慰问。
他不再是“小山东儿”,而且是王掌柜、王大哥、王叔叔。
他渐渐忘了他们是旗人,变成了他们的朋友……他们似乎觉得:清朝皇上对汉人如何是另一回事,大家伙儿既谁也离不开谁,便无妨做朋友。
他还用他二姐的口气说:“像王老掌柜与羊肉床上的金四把叔叔,虽然是汉族与回族人,可是在感情上已然都不分彼此,给他们洗洗做做,并不见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大伙儿都是一家人,谁都可以给谁干点活儿,不必问谁是旗人,谁是汉人或回族人……”老舍先生说:“到后来,我懂了点事的时候,我觉得二姐的想法十分合于逻辑。”这逻辑就是:
“一般卖苦力吃饭的汉人,都和我们穷旗兵们谁也离不开谁,穿堂过户。某些有钱有势的满人也还看不起汉人与回民,因而对我们这样与汉人、回民来来往往也不大以为然。不管怎样吧,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谁也挡不住人民互相友好。”
因此,在老舍的满月那一天,卖苦力吃饭的汉族的王掌柜,送来了一对猪蹄,使他“一辈子忘不了那件事……因为呀,他是汉人”。还有回族的金四叔送来了两吊钱,祝他长命百岁,使他“至今还觉得怪得意的:我的满月吉日是受过回族朋友的庆祝的”。多么深厚的民族之间的阶级感情呵!同受剥削、同受压迫的人民之间“互相友好”,是“谁也挡不住”
的,这就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所说的“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各民族友爱合作的大家庭”的主要因素!一九七九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