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句古语说:“相逢是别离的开始”,这是当一对朋友,相逢恨晚,刚刚谈得情投意洽,就到了别离时候,于是恋恋不舍地这样说着。这凄惋的言词之中,充满了“见了还休,怎如不见”的意味。
现在,我们把这句话翻转了过来,说“别离是重逢的开始”。这并不是强自慰安,几年来,我们中日朋友之间,总是别了重逢,再别又重逢,每一次的离别,都加深了我们的相互关怀,每一次的重逢,又加深了我们的互相了解。每一次珍重的临歧握手,我们都互相叮嘱,互相勉励,等待着下一次欢乐的重逢。
话虽如此,当十二月三日那一天,我们的飞机升上三万一千尺的高空,白茫茫的云海,托着晴朗的青天,我猛然想到,我们的那些满怀着惜别情绪的日本朋友,在阴沉的雨声中,打着伞,踏着湿漉漉的道路,走出羽田机场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了。
中日人民之间的友谊,是不寻常的。几千年来密切的文化交流,使得我们的文学、语言、风俗、习惯中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我们到了日本,并没有感到陌生。我们看了名片,就能记住日本朋友的名字;我们看到车站的名字,或是名胜古迹、寺庙庭园的匾额,都不需要翻译。我们拜访日本友人,脱履进门,席地而坐,举头看见“床之间”悬挂的画轴、或是鲁迅的诗句,都会油然地生起一种亲切之感。
这时主人请我们题字,我们也可以提起笔来就写,主人也会欣然念诵,相视而笑……然而,中日人民之间的友情,还有一个主要之点,那就是,在这个波涛冲击的时代之中,我们都在反抗着美帝国主义者和一切反动派的压迫。在“反对帝国主义,保卫世界和平”这个同一的目标,同一的愿望之下,我们的敌忾同仇的战斗友谊,就这样金坚玉洁地结合起来了。
就拿中日两国的作家来说,我们往往是在各种国际会议上,初次相逢。虽然以前只是彼此知名,从未有过晤面谈心的机会,但是在会议进行中间,我们往往会发现在“反对帝国主义,保卫世界和平”的种种问题上,我们的意见不谋而合!我们不能不感到在这些尖锐复杂的斗争中,我们的互相支持、互相声援的战斗友谊,是多么使人激动,是多么值得珍惜!
我们这次在日本的访问,不但碰见了我们在国外各地方相遇,或是到过中国的老朋友,我们还拜访了不少新的朋友。
我们在一起游山玩水,观舞听歌,或是在各人的客室庭院里抵掌谈心的时候,我们都会自然而然地从过去谈到将来,首先是促进中日两国之间正式邦交的恢复,两国人民之间的正常来往。为着这一切,我们必须拿起笔来,横扫重重的人为障碍。我们的文字是有力量的,作家的责任是重大的。我们决不放下这支锐利的“反对帝国主义,保卫世界和平”的武装,只有做到这些,我们的文化交流,才能畅通无阻,我们宝贵的友谊,才能世世代代地继续下去。
我的窗外的幽丽景物,既不是日光,也不是箱根,鲜艳夺目的紫荆花,和翠绿逼人的相思树……这一切都证明我已回到了祖国的南方;但我的心仿佛还留在日本,仿佛我的日本朋友就同我隔邻而居。这时一幅一幅不同的,引人回忆的画面,又向我重叠地展开了来……我们的友情在一次一次地加深,我们的下一次相逢,不论是在中国、在日本、或是地球上的任何角落,必将有更热情更欢乐的情景。为着我们崇高的理想,为着子孙万代的幸福,为着全人类的和平生活,让我们不断努力,继续奋斗,来迎接我们胜利的重逢吧!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二日,从化温泉。
(本篇最初发表于《羊城晚报》1963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