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关于《红楼梦》的文章,是这样地不好写!我把这部文学巨着,又从头翻了一遍,睡前饭后,或是做着其他事情的时候,脑子里总在不断地思索琢磨,也还挑不起一个下笔的头绪。理由也很简单:《红楼梦》这部书,写的是清朝中叶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兴衰的历史,而主要的是衰败没落的一段。故事里所反映的社会现象、经济关系是那样地错综复杂;所描写的人物、生活、乃至于园林、居室、服饰、器物又是那样地深刻、细致,真是包罗万象、洋洋大观。
虽然自己平日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曾随便举其一端,而兴高采烈地谈个没完,但是当自己要选个题目,来比较深入地抒写的时候,就感到自己真像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神眩心摇,应接不暇。而且,《红楼梦》这部书,在老一辈的知识分子中间,几乎人人熟悉;在评论家、作家笔下,二百年来,尤其是解放后,已经出现了不少很深刻、很精辟的文章,我无论从哪一方面来写,都不会有什么新的意思。不过,作为一个喜爱《红楼梦》的读者,作为从事写作、希望从祖国的古典名着里得到教益的人,若是光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着眼,光挑《红楼梦》许多技巧中的一种手法,来略谈一下,那么,在百花齐放的许多纪念文章之中,做一朵墙角的蒲公英,也许会衬托得花圃里的异卉名花,更加明艳,更加芬芳吧!
脂砚斋在《红楼梦》第一回里,正文“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之下,批着说:
映带,有隐有现,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这就说明《红楼梦》的故事,虽然都是取材于作者耳闻目睹的真实生活,但若没有经过作者一番精心结构,它是不可能成为一部完整的、生动逼真而又波澜起伏的文学作品的。
脂砚斋的批语中还有“无缝机关”、“多才笔墨”、“十年辛苦不寻常”等,也是指作者的写作技巧说的。
其实,就是光谈《红楼梦》的技巧,也是书不胜书,除了全文加批之外,几乎无法细谈。而且种种手法,也不是没有交叉的,现在姑且拈出“两山对峙”一条,来谈谈我的体会。
比如说:在荣宁两府这样的封建大家庭里,统治和被统治的阶层、统治和帮凶的阶层之间,相互的监视防范,如临大敌。彼此之间,一有机缘便给对方加上很苛刻很恶毒的评语,使得读者对于双方的本质和心思行为,都看得一清二楚,举例来说:凤姐和她手下的管家奶奶们,在日常生活的尖锐磨擦中,必然有许多怨谤的。在第十六回里,凤姐对贾琏面有得色地述说她协理秦可卿丧事的一段:
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况且我又年轻,不压人,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在第六十五回里,贾琏的小厮兴儿,对贾琏的新宠尤二姐,说的是另一方面的话,他批评凤姐说:
里歹毒,口里尖快……皆因他一时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的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旁边拨火儿…………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他们相互之间引用的那些成语,可以说是形容尽致,也可以看出统治者的帮凶们在规矩礼节的假面具后面,对统治者咬牙切齿,剑拔弩张的状态。因此,忠心于凤姐而又不是没有委屈的平儿,在五十五回中,对管家媳妇们有过这样的话:
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众人都说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的……再举一个例子:在像《红楼梦》里那样的封建社会里,不但是贾、史、王、薛“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就是个别的奴才,为着自己的利害关系,对于主子的利益,也是极其关心,侧击旁敲,察言观色,说出自己的主人说不出的话,探出自己的主人所探不出的事情,比如莺儿和紫鹃,她们是宝钗和黛玉的贴身侍婢,她们的小姐嫁给什么人,嫁到哪里去,对于她们自己的终身和前途都有极大的关系的。黛玉和宝玉的恋爱,在紫鹃心中是了如观火,因为宝黛二人比较地天真烂漫,“坐卧不避,嘻笑无心”,紫鹃看透了黛玉的心事,“一片真心为姑娘”,替她“愁了好几年”,她左思右想,冒了把宝玉吓“死了大半个”的危险,向他撒了个“妹妹要回苏州去”的漫天大谎。事后她自己向宝玉坦白了她“着急”的原因:
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后来当薛姨妈对黛玉说笑话,要建议把她配给宝玉的时候,紫鹃立刻抓住这句话,“忙跑过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她也像兴儿在六十五回中对尤二姐所说的,认为“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岂知事与愿违,薛姨妈早就对王夫人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第二十八回),而宝钗本人的“稳重和平”,又深得了贾母等以及下人之心,因此,在第八十四回里,一提到宝玉的亲事,凤姐只说了一句:“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就“笑了一笑”,莫逆于心,老太太是早有成算在胸了。
宝钗和宝玉的婚姻,薛姨妈是热心的,就是宝钗自己对宝玉也不是无情的,但因为她一向是深沉稳重,对于一切都貌作“浑然不觉”,只有在机缘许可的时候,才微露深意。在第八回里,她第一次和宝玉独对,在问老太太姨娘安,问别的姐妹好之后,立刻说:“成天家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她“挪近前来”,把通灵玉托在掌上前后细看,又把上面的镌文念了两遍之后,就意味深长地回头问莺儿做什么在这里发呆?引得:
莺儿也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等到宝玉看过金锁,也念了上面的镌文,承认这八个字真和他的是一对儿的时候,莺儿又想进一步地说明金锁和宝玉的关系:
底下当然不曾说完,深沉的宝钗必然会用话岔开,但是这半句话已经给宝玉递了一个“备忘录”,宝玉是早已听过“金玉之说”的!
宝玉是不常到宝钗那里去的,莺儿和宝玉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是这个伶俐的丫环,没有放过一个机会来向宝玉灌输她的姑娘的种种好处,在第三十五回她替宝玉打络的那一天,当宝玉说:“……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和“明儿也不知那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之后,她笑道:
模样儿还在其次。
还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为宝钗留下了身分,莺儿的着急和关心,以及她表达着急关心的方法,和紫鹃对比起来,是相映成趣的。
现在再谈一谈,曹雪芹是怎样塑造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的。
在作者笔下,钗黛这两位姑娘,常常是被人相提并论,加以评比的。在第五回,薛宝钗一到了荣国府,作者就总括了钗黛的对比:
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以后在全书中,作者用无数事实的描写,来积累起薛宝钗和贾宝玉的“金玉姻缘”终于成功,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相互恋爱终成悲剧的因素。书中关于钗黛二人对比的评论,又来自种种不同的角度,比方说,从二门外的小厮,和她们没有接触过的兴儿看来,是:
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又都知书识字的……而从知道她们的性格的丫头们看来,就又有不同。在二十七回里,小红和坠儿在滴翠亭中私语,被宝钗听见,宝钗假作寻找黛玉把“这件事遮过去了”的时候,小红就担心说:
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
在第六十七回里,宝钗送了贾环些土仪,“赵姨娘心中甚是喜欢”,想道:
今看起来,果然不错!……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至于最关心宝玉的终身大事,而又不能了解宝黛相爱的精神基础的袭人,在三十二回中,因为宝玉顶撞了劝他留心仕途经济的湘云的时候,她连忙解说:
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
在第五十五回里,凤姐和平儿谈到什么人可以帮忙管家的时候,她说:
……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已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这许多人所作的钗黛对比,最后以贾母的对比作一个总结,铸定了宝黛恋爱的悲剧。在第九十回里,谈到宝玉亲事的时候,贾母说:
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
对比之下:即使宝黛二人情投意合,之死靡它;即使贾母开始对黛玉“万般怜爱”;即使一般“下人”认为“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即使凤姐、薛姨妈、宝钗等,都不断地和林黛玉开过她和宝玉结婚的玩笑,这一段“心事”“奇缘”,终成了“虚话”!封建家庭的家长是善于冷酷地选拔能以胜任保护自己家庭利益的儿媳的!
现在我们来看曹雪芹是怎样地描写林黛玉的“乖僻”的:
林黛玉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一种“孤高自许”的例子,是引不胜引的,就不必再去烦絮了。这里只从头检查一下:林黛玉在贾府住了这么几年,她主动地看望过什么人?和谁作过比较长的谈话?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个高傲而痴情的林黛玉,一心一念只贯注在她的恋爱对象——宝玉身上,对于其他的一切人,一切事,她都不闻不问。
全书之中,只是描写他们两个人总在一起,林黛玉也总是和宝玉作些无尽无休的“求全责备”的口角和谈话。在她进了荣国府之后,先奉命拜见了两个舅舅;当她住在贾母那边的时候,除了和大家——包括宝玉——一起,在贾母处吃饭,或到王夫人那里走走之外,她只到宝钗那里拜访了一次,那一次还是和宝玉先到了宝钗处有关的。我们看这一天早起,黛玉已经和宝玉跟着贾母到东府看了半天的戏,外面又已经下了雪了,她还是不顾劳乏,紧跟在宝玉后面,来看了宝钗,又用“我来的不巧了”来自己掩饰(第八回)。吃过了饭,她到底还是问“你走不走?”才同宝玉一起告辞。后来,她和宝玉商议定了一个住潇湘馆,一个住怡红院,正如宝玉所说的:
“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他们两个之间,更是来往频繁。
宝玉出了一天门,黛玉便闷闷的。她还往往下意识地“信步往怡红院来”。在宝玉挨打之后,她头一天是在“太阳才落,地上还是怪热的”时候,“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偷偷地跑来看望宝玉。第二天一早,又“独立在花阴之下,……远远地却向怡红院望着”,直到紫鹃来劝:“咳嗽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大清早起,在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她才觉得腿都站酸了,呆了半天,扶着紫鹃回去(第三十五回)。至于其他姐妹住的地方,只是为了吟诗结社的缘故,林黛玉才有时去走一走。宝钗那样地加意和她亲近,常常来看她,几年之中她也只到过三次蘅芜院:一次是因黛玉在行令时说了两句《西厢记》和《牡丹亭》上的话,宝钗叫她“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第四十二回)。第二次是薛姨妈“爱语慰痴颦”之后,黛玉认了薛姨妈做娘,在贾母出远门的时候,薛姨妈受托住进了潇湘馆,有一天早起黛玉同薛姨妈到蘅芜院去吃早饭(第五十九回)。第三次是薛宝钗搬出大观园,黛玉去送她(第七十八回)。二三两次,都只在黛玉自己和丫头口中提了一句,没有故事内容。她不但常常是被邀才出去访人——如在第七十三回里去安慰迎春——有时即使被邀也还拒绝不去,例如在第三十六回里,宝钗邀她同往藕香榭去看惜春,她推辞说:“还要洗澡”(但是紧接着路上遇见湘云,邀她去怡红院给袭人道喜,她又去了)。在第六十四回里,探春邀她一同去看凤姐的病,她也不去等等。至于黛玉和人们的谈话,除了宝玉以外,真是寥寥可数。贾母是最亲的长辈,掌握着她“终身”
的大权,对她又是“万般怜爱”,但是没有看到林黛玉时常去承欢陪坐,去和老太太谈心,其他的人更不在她心里眼里了。她虽然和宝钗作过较长的谈话,但是那都是宝钗来看她病、来安慰她的结果(第四十五回)。她对香菱和湘云,是比较例外的;在第四十八回里,香菱来找她学诗,她很高兴地对香菱谈着自己对古代诗人的评价,和做诗的艺术。还有在第七十六回里,在她中秋夜“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之余,史湘云邀她到凸碧堂赏月联句,两个人边做诗边谈话,几乎消磨了一个整夜。在女伴之中,香菱和湘云都是父母俱丧、身世孤零的人,林黛玉对她们是不能没有同情和同病相怜之感的。
若是把林黛玉的行止和交游孤立来看,还不大显出她的“乖僻”,但是一和宝钗的对衬起来,就显得宝钗像一颗满盘旋转的如意珠一般!她处处殷勤,面面周到。在四十五回里,明明提到:“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她遇事逢人,到处伸出援助之手,发现问题就疏财仗义替人解决问题,她给黛玉送燕窝;替袭人做宝玉的针线来出脱湘云;向家里要螃蟹替湘云做诗社东道;把自己的衣服给金钏儿装裹;托自己铺子伙计去参行要人参,给凤姐配药……这一切等等,都表现了薛宝钗巧妙而自然地利用了她自己“豁达”的“行为”,“端方”的“品格”,“美丽”的“容貌”,以及她家的“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财富,赢得了上自贾母,下至赵姨娘的喜欢,甚至赢得了林黛玉的敬服,从而推心置腹。脂砚斋批第二十二回贾母替宝钗过生日一段,说:
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
《红楼梦》全书中,着意描写的过生日的文字,只有四次:
宝钗的,凤姐的,宝玉的和贾母自己的。宝玉生日时,贾母不在家。宝钗和凤姐的生日,都是贾母替她们过的。从脂砚斋的批语来看,书中“不写而写”的文字,还多得很!宝钗在第三十五回里说过:
再巧不过老太太。
若从“不写而写”的文字中去寻求,则在这句奉承老太太的话以前,几年之中,宝钗就已经说过其他许多奉承的话,也做过不少奉承老太太的功夫;同时,也更可以看出,天真而乖僻的林黛玉,不但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功夫,而且也没有对老太太说过什么奉承话的!
以上是我现在所想到的《红楼梦》写作技巧的一斑,到底这种对比,应该算是“两山对峙”,或是其他秘法,我愿意得到同志们的指点教正。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63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