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改革》的笔谈征文,引起我很大的兴趣。从我自己的负担和接触里,我也来谈一谈关于汉字整理和识字教学的一两个问题。
首先,我是一万个赞成汉字简化的,先不必说为了听报告、写笔记的方便,这个念头可以说是在五十几年以前,我开始学写我的学名“谢婉莹”三个字的时候,已经萌动了。我这姓名一共四十几笔,写起来又要横平竖直,要用好长的时间,对于一个孩子是个沉重的负担。记得小时候,在考算术时,我算简单的加减乘除的算题,比我在考卷上写上姓名,用的时间还短。因此我对于自己的姓名,很是头疼,但是姓是没法子改的了,我的名字里的“婉”字,是大家庭里姐妹的排行,也是轻易动不得的。我也只好忍痛负重地用了好多年。
五四运动以后,我开始写些不像样的短篇小说,脸皮薄,怕同学们笑话,就想起个笔名。首先我要它简单好写。“冰心”这两个字笔画十分简单,而且有“莹”字的含义,我就采用了。这使得以后有些朋友或是问我这笔名的意思,或是开个玩笑,尤其是没有念过唐诗“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外国朋友们,往往会摇头笑着说:“作家和诗人难道应该是冷心肠的?”
这话扯得远了,虽然我的学名这三个字,到现在已经有“着”的偏旁“讠”和“”字头“艹冖”简化了,但是很难写,我既不用,也不必去管它了。我的意思是,汉字有许多很繁很难写的,为了减轻学生负担,常用的字,一定要简化,既省时间,又省精力——至于如何简化,我是个门外汉,只好留给群众和专家去讨论决定。我也建议,父母们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最好也挑个常用的、笔画简单的,或是已有简化体的字。学生在学校里,一天要写好几次自己的名字,有个简单好写的名字,可以给他省下好多时间。
至于拼音字母,对于识字是有很大的好处,这几年我和小孩子接触的并不太多,而对于初学中国字的外国朋友们,却有过多次的谈话。我们——中国文化代表团——在一九五八年到欧洲访问的时候,无论是意大利的、瑞士的、英国的朋友们,对于我们的文字改革,都发生极大的兴趣。他们说:
“我们向往中国的文化,我们喜爱中国的文学艺术,我们想了解你们革命成功的道理,我们一定要学习中国语文,但是学你们的方块字对于我们实在是一件难事!现在有了拼音字母的教学法,真是太好了。”后来这些朋友中有人到了中国,他们又向我提出了他们的希望,他们说:“我们学会了拼音,到哪个车站都能念出地名来,这使我们十分高兴,但是到了一个城市,街道或胡同的路牌上、店铺或货物的名字上,又没有附上拼音字母,我们就不知道怎样叫了。”这也是值得我们考虑考虑的。
还有,我有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她曾教给我读过好几个我不会读的“草木鸟兽之名”,这些都是她从拼音字母上学来的。可惜的是她一到了高年级,教师不用拼音字母,很快地就把它们忘记了。拼音字母在儿童课本和读物上,应该应用到多么广泛长久的程度,也是我们应该好好调查研究的问题。
(本篇最初发表于《光明日报》1962年4月29日。)只拣儿童多处行从香山归来,路过颐和园,看见颐和园门口,就像散戏似的,成千盈百的孩子,闹嚷嚷地从门内挤了出来。这几扇大红门,就像一只大魔术匣子,盖子敞开着,飞涌出一群接着一群的关不住的小天使。
这情景实在有趣!我想起两句诗:“儿童不解春何在,只拣游人多处行”,反过来也可以说,“游人不解春何在,只拣儿童多处行”。我们笑着下了车,迎着儿童的涌流,挤进颐和园去。
我们本想在知春亭畔喝茶,哪知道知春亭畔已是座无隙地!女孩子、男孩子,戴着红领巾的,把外衣脱下搭在肩上拿在手里的,东一堆,西一簇,唧唧呱呱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笑些什么,个个鼻尖上闪着汗珠,小小的身躯上喷发着太阳的香气息。也有些孩子,大概是跑累了,背倚着树根坐在小山坡上,聚精会神地看小人书。湖面无数坐满儿童的小船,在波浪上荡漾,一面一面鲜红的队旗,在骀荡的东风里哗哗地响着。
我们站了一会,沿着湖边的白石栏杆向玉澜堂走,在转折的地方,总和一群一群的孩子撞个满怀,他们匆匆地说了声“对不起”,又匆匆地往前跑,知春亭和园门口大概是他们集合的地方,太阳已经偏西,是他们归去的时候了。
走进玉澜堂的院落里,眼睛突然地一亮,那几棵大海棠树,开满了密密层层的淡红的花,这繁花开得从树枝开到树梢,不留一点空隙,阳光下就像几座喷花的飞泉……春光,就会这样地饱满,这样地烂漫,这样地泼辣,这样地华侈,它把一冬天蕴藏的精神、力量,都尽情地挥霍出来了!
我们在花下大声赞叹,引起一群刚要出门的孩子,又围聚过来了,他们抬头看看花,又看看我们。我拉住一个额前披着短发的男孩子。笑问:“你说这海棠花好看不好看?”他忸怩地笑着说:“好看。”我又笑问:“怎么好法?”当他说不出来低头玩着纽扣的时候,一个在他后面的女孩子笑着说:
“就是开得旺嘛!”于是他们就像过了一关似的,笑着推着跑出门外去了。
对,就是开得旺!只要管理得好,给它适时地浇水施肥,花也和儿童一样,在春天的感召下,欢畅活泼地,以旺盛的生命力,舒展出新鲜美丽的四肢,使出浑身解数,这时候,自己感到快乐,别人看着也快乐。
朋友,春天在哪里?当你春游的时候,记住“只拣儿童多处行”,是永远不会找不到春天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2年5月6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小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