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在广州时节,朋友们对我盛称花市的风光,一再敦劝我说:“你过了春节再回去吧,这里的花市是不可不逛的!”我虽然心动,但是我终于一九六一年的除夕,飞回北京来了,对于逛广州花市的计划,认为只好推到悠远的将来,想不到因有出国之便,在春节前又到了广州!
在南下的飞机上,大家已经兴高采烈地谈着广州的花市。
一到广州,那边来接的朋友,立刻就给我们提出逛花市的日程。最内行的人说,逛花市不要夜里去,固然是“花市灯如昼”,但是夜里人更多,见人不见花,要看花还是白天去好。
这一天,就是农历大年夜的前一天,我们吃过午饭不久,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越秀区的花市去了。
我们发现那里是花山,也是人海。在鲜花和绿叶堆成的一座座山下,奔流着汹涌的人群,我们走入春天的最深处了。
我们常爱说:“百花齐放”,但是在祖国的北方,百花是应着节序开的,就是在巧夺天工的温室里,也不能过于违背了自然的规律。在祖国的南方,天气基本上都像北方的春秋,因此百花就随着人的意愿而开放。在花市里高矗着一面红格的广告牌,上面标着花儿的名字和价格。什么桃花,牡丹花,菊花,桂花,水仙花,梅花……这都是我们常见的、平时决不“分庭抗礼”的花朵,今天却都挤在这里的花摊上,争妍斗艳地,显示着她们独特的风姿神韵,来征求爱好者的选评。
此外还有许多在北方不常见的如吊钟花,墨兰花,以及我自己从未听过看过的色艳香浓的花朵,如同看到舞台上和文坛上新出现的演员和作家一样,先是突然的惊讶,又继以无边的喜悦!
我们随着人流涌去,在温暖的阳光下,额上、背上都出了汗,我们一面脱下大衣,一面眼望着台上的缤纷灿烂的繁花,身子却随着人流转移。这时一个孩子向我怀里撞来,他穿着短袖的单衣,赤着脚,一只手里举着一枝鸡冠花,另一手牵着一个黄色的大气球,兴冲冲地只顾往前走。他抬头向我抱歉似的羞涩地微笑了一下,又钻进人群去了。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也只能望一眼,后面的人又催涌上来了。鸡冠花,多么平凡的一种花,也许他手里只带着一两分钱吧,但是他已经买到了春天!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我看见那朵黄色的气球,还在如海的春光和人流上飘荡着……这一天,我看见了花,也看见了人,但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细看,比方说,我看见了许多从各地来的朋友,他们没有看见我,后来也有人说在花市里看见了我,但是我没有看到他们,我只得到了一种“春深如海”的佳节的气氛,这佳节的气氛是可爱的,可宝贵的,令人振奋欢乐的。我小的时候,在福州的灯市,北京的厂甸里以及现在过“五一”“十一”的时候,也都深深地感到这种气氛。这是劳动人民大展奇才,大事休息的佳节,人们对于这些日子都有着欢乐的期待,欢乐的期待永远是一服兴奋剂。广州花市过去一个多月了,北京的花朵还没有在户外开放,我就是在欢乐的期待之下写出这篇短文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2年3月11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小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