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立着一座小房子。
这是一座游戏屋,大概是在四十年前,或者更早,为一个或是几个孩子修建的。窗棂都还是都铎王朝风格,镶铅条栅交叉出菱形图案,房顶也是模仿都铎的风格。一条石子小径一直从前门延伸到我们脚下。
我们一起走上了通向门口的路。
门上悬挂着金属门环。它被漆成深红色,铸成一个小鬼的形状,看不出来是精灵还是恶魔,咧嘴笑着,盘着腿,双手吊在铰链上。我想想……怎样才能把它描述清楚呢:它不是个好东西,脸上的表情像是个机关。我开始感到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把那样的东西安在游戏室的门上。
在那片空地,黄昏朝树林渐渐围拢过来的时分,它让我很害怕。我朝着相反方向走到距离小房子安全的地方,其他人都跟着我。
“我觉得我们该回家了。”我说。
我不该这么说。他们三个都转过身来,大笑,嘲弄我,叫我可怜虫,说我是胆小鬼。他们说自己一点都没被这房子吓着。
“你铁定不敢!”杰明说,“我敢保证你肯定不敢去敲门。”
我摇头。
“要是你不敲门的话,”道格拉斯说,“像你这种胆小鬼,我们才不愿和你玩呢。”
我根本就不想再和他们一起玩。这就好比他们是一处地方的占有者,而我并不准备要跨入那个地界。不过我仍然还是不希望他们把我看成是个胆小鬼。
“快些。我们都不怕。”西蒙说。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时用的是怎样一个语调。他当时是不是也很害怕,所以故意虚张声势以作掩盖?或者是用调侃的语调?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真希望我想得起来。
我慢腾腾地走上通往小屋的石板路,右手够到咧嘴笑的小鬼,抓在手里,然后用力地敲打着门。
我这么使劲地敲它,也许只是想让另外三个人看看我根本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但是接下来发生了我没有预料到的事,门环敲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就像是上头蒙着什么东西。
“现在你得进去!”杰明大叫道。他情绪高昂,我听得出来。我于是开始疑心他们是不是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熟知了这个地方,说不定我还不是他们带来过的第一个人。
但我没有动。
“你进去,”我说。“我已经敲了门了。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现在该你进去。我赌你们不敢进去。你们全都不敢。”
我不会进去,对这一点我十二分地确信。不只是那时,而是永远。我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感到在我用那个咧嘴笑的小鬼打门时门环在我手下变形扭曲。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根本还不能够用理智控制自己的感觉。
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一点都没动。
然后,缓缓地,门开了。也许他们以为是我推开的,因为我站在门边。也许他们以为是我在敲门的时候摇动了它。但是我没有,对此我也十二分地肯定。它开了只是因为时机到了。
我那个时候真该跑掉。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可是我心里已经进驻了恶魔,我并没有跑,而是看着道路另一头的三个大男孩,简单地说道,“要不然,就是你们给吓坏了?”
他们踏上小路,朝着小房子走来。
“天开始黑了,”道格拉斯说。
然后这三个男孩从我身边经过,一个接一个走进那间游戏屋,也许有些不情愿。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我敢保证我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转过来面对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进去。当西蒙,也就是他们当中的最后一个,走进去的时候,门又猛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我向上帝发誓我根本都没有碰到它。
小鬼在木门上朝我咧嘴笑着,阴晦的黄昏中烧起一片鲜亮的绯红。
我绕向游戏屋的侧面从所有的窗户往里窥探,一扇接着一扇,看着黑暗空荡的屋子。里面什么活物都没有。我料想他们三个会不会是正躲在里面不让我看见,他们死死地贴着墙,尽最大努力让自己不要偷笑出声来。我想那或许就是大孩子玩的游戏。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我站在游戏屋的院子里,只是在等待。天空渐渐地黑下来,过了一阵月亮升起来了,一轮巨大的秋月,带着蜜糖的金色。
然后,又过了一阵,门开了,什么都没有出来。
现在我独自一人呆在林间空地,形单影只,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其他人一起去过那里。有一只猫头鹰鸣叫起来,我才意识到我随时都可以回家。我转身离开,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走出空地,一直和主楼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在夜光下翻过一道栅栏,撕破了我校服短裤的裤裆,然后走过——我没有跑,也不需要跑——走过一片收割过的大麦田,越过一段阶梯,再走进一条冷硬的小巷,我沿着小巷一直走就能回到自己的家。
很快我就到家了。
我的父母一点都不担心,虽然他们很是为我衣服上橘黄的锈粉和短裤上的口子恼火。“你到底到哪里去了?”母亲问我。
“我出去散了会儿步。”我说,“然后就忘记了时间。”
我们把它忘在了那里。
几乎都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了。波兰伯爵夫人已经离开。现在诺拉开始收拾玻璃杯和烟灰缸,打扫整个酒吧,弄得到处吵吵闹闹。“这地方闹鬼,”她兴高采烈地说,“不过这一点儿都不让我感到麻烦。我喜欢有一些人陪我,亲爱的们。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还不会开这俱乐部呢。现在,你们是没有家可回吗?”
我们向诺拉道了晚安,她让我们每个人都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在我们身后关上了戴奥真尼斯俱乐部的大门。我们从狭窄的楼梯走下,经过唱片店,走进胡同,回到现代文明①。
【①作者提到的俱乐部名叫“戴奥真尼斯”,这是一个古希腊哲学家的名字。】
地铁早在好几个小时以前就收班了,但是公车有开夜班,付得起钱的也可以叫计程车(但在那个年代,我付不起)。
戴奥真尼斯俱乐部几年后就关门大吉了,因为诺拉得了癌症,而且,我想,也有可能是因为英国的酒类专卖法修改之后,即使在大半夜要买酒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自从那晚之后,我都很少再去那里。
“后来有没有过,”我们走上街道,演员保罗问道,“关于那三个男孩的消息?你后来又见过他们吗?有没有宣布他们失踪的报道?”
“都没有,”讲故事的人说。“我是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本地也没有组织搜寻这三个失踪的男孩。或者是有过这样的事,而我却没有听说。”
“游戏屋还在么?”马丁问。
“我不知道,”讲故事的人承认。
“那么,”马丁说,我们来到了托特纳姆法院路,正要走向夜班公车站,“就我个人来说,我不相信这个故事的任何一个字。”
我们一行不止三个,共有四个人,在打烊时间很久之后走上大街。我应该在之前就提到这点,我们当中还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就是那个手肘上有皮革补丁的老人,他在我们三个离开俱乐部的时候也一起走了。现在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相信,”他说,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很苍白,竟有些像在道歉,
“我解释不清楚,不过我相信。杰明死了,你知道,就在爸爸死后不久。后来道格拉斯再也不到那里去,就把旧房子卖了。他想让他们把那地方完全推平,但他们却没有这么做,他们还留着斯沃楼,永远都不会拆掉。我想,除了这点之外,其他的事情应该全都过去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蒙蒙细雨还零星地飘下几丝水线。我瑟瑟发抖,不过只是因为寒冷。
“你提到的铁笼,”他说,“主干道旁边的铁笼,我都五十年没有想起过它们了。我们做坏事的时候他就把我们锁在里面。我们那时候一定是非常的坏,是吧?超级顽皮捣蛋的男孩子。”
他扫视着托特纳姆法院路,就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他说,“道格拉斯自杀了,当然。十年前。那时候我还在柜子里头。所以我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至少记性没有以前好了。但那的确是杰明,千真万确。他从来都不会让我们忘记他是老大。你们也知道,我们之前从来都不准进入游戏屋。父亲并不是为我们修建这屋子。”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一阵我都能想象出这个苍白的老人回想起童年时的情景。“父亲也玩他自己的游戏。”
然后他挥挥手,招呼道“计程车!”于是一辆的士停到路边。
“布朗酒店,”老人说,然后上车。他并没有对我们任何一个人说晚安就猛地关上了计程车门。
就在计程车门关上时,我听到各种各样的门关上的声音。从前的门,已经过去,再也不可能重新打开。
《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捕梦
翻译:Devilwing
绘图:天野喜孝
有个和尚独居在山腰上的寺庙旁。庙很小,和尚很年轻,这山也算不上日本的名山峻峰。
和尚打理着寺庙,生活宁静安闲。直到有一天,一个狐狸和一只狸猫从庙旁经过,看到和尚正耕种着他赖以为生的一小块山药地。
狸猫看着和尚和寺庙,开口道:“让我们打个赌。我们中要是有谁能把这和尚从庙里赶走,就可以据此为家;已经很多年没有香客旅人到庙里来了,这地方总比狐穴狸巢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