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有个朋友也发生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马丁说他有个朋友不只是遇到过一样的事,而且,因为那个搭便车的女孩子看起来冷得要命,他朋友便把自己的外套借给了她,第二天早晨,在墓地里,他在她坟前找到了自己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
马丁又去要了另外一杯酒。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女鬼都整晚在郊外四处飘荡,然后搭便车回家,马蒂说没准这些年搭便车的往往是些鬼,活人反倒成了例外。
于是我们当中有一个说,“如果你们想听,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它确是真事——不是朋友遇到的,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但我不知道它算不算是鬼故事。也许算不上。”
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经遗忘了太多的事,唯独忘不掉那一晚,也忘不掉那晚结束的情景。
这就是那晚在戴奥真尼斯俱乐部讲的故事。
当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九岁吧,反正差不离,在一所离我家不远的私立学校念书。我进那所学校还不到一年——不过已经足以让我讨厌学校的拥有者,她买下那所学校的目的无非是要把它关掉,再把它所占的黄金地段卖给房地产开发商;就在我离校后不久她就这么干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年多吧——学校关门之后直到它被拆掉重建成写字楼之前,那栋建筑物都空着。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也喜欢窜到那种地方去偷点东西,在它就要被拆掉的前一天,出于好奇心,我又回去了一次。我费尽周折从一扇半开的窗户爬了进去,穿过空荡荡的教室,空气中还飘荡着粉笔灰的味道。那次去我只拿走了一样东西,一幅我在美术课上完成的画,画着一座小房子,门上有一个红色的门环,那铺首看起来就像恶魔或是鬼一样的东西。画挂在墙上,上头有我的签名。我把它带回了家。
学校还开办着的时候,我每天都走着回家,穿过城镇,走过一条阴暗的横切过砂岩地质的小山的道路,路边的林木枝繁叶茂,再经过一座废弃的门房。然后阳光又会透出来,路又蜿蜒过片片田野,最后我就到家了。
那个时候还有很多的老房子和庄园,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迹颤巍巍空荡荡地立着,等着推土机来把它们和着摇摇欲坠的地基一起铲平,再建成平淡无奇的风景,一栋栋大同小异的精品现代家宅密密匝匝地排在路旁,沿着路一直通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在我的记忆中,回家路上遇到的其他孩子都总是男孩儿。我们之间互不认识,交流起信息来就像是被占区的游击队。我们怕的只是大人们,彼此间根本不怕。三三两两地或是成群结队地跑到一起的孩子们也不见得互相认识。
我记起的那一天,当我正从学校走回家时,在路上阴影最深的地方遇见了三个男孩子。他们正在废弃的门房前边的沟渠、篱笆和杂草蔓生的地方寻找着什么。他们都比我大。
“你们在找什么?”
他们当中最高的一个男孩,瘦得像根竹竿,有着深色的头发和瘦削的脸,说道,“看!”他举起好几张撕成两半的书页,它们一定是从一本非常非常老的色情杂志上撕下来的。那上面的女孩都还是黑白照片,她们的发型就像是老照片里我姑婆那年代的发式。杂志已经被撕得稀烂,碎片吹得满地都是,有些还飘进了废弃的门房前的花园。
我加入了他们追赶纸张的行列。我们三人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找回的纸拼凑起来几乎组成了一份完整的《绅士的最爱》。然后我们翻过一道墙,爬进一个荒废的苹果园,翻看着那本书。很久以前的裸女照片。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新鲜苹果的香味,还有腐烂的苹果即将发酵出苹果酒的味道,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不能这么做。
矮一些的两个男孩子,他们都比我大,一个叫做西蒙,一个叫道格拉斯,最高的那个,当时可能有十五岁大吧,叫做杰明。我想他们可能是三兄弟,不过我没有问。
我们都看过那本杂志之后,他们说,“我们要把它藏到我们的秘密基地。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如果你要去的话,可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准告诉。”
他们让我往自己的手掌吐唾沫,他们也朝自己的手掌吐,然后我们把手掌压到一起。
他们的秘密基地是一座荒废的金属水塔,坐落在胡同口一处地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们从一个高高的梯子爬上去,水塔外壳刷着暗绿色的漆,内侧的地面和墙壁则覆满了橘红色的铁锈。地板上有一个钱包,里边一分钱都没有,只有一些香烟卡。杰明把它们给我看了看:每张卡片上都印着一个很久以前的板球队员的画像。他们把杂志的纸页放在水塔地板上,又在上头放上钱包。
然后道格拉斯说,“我说,我们接着就回斯沃楼去吧。”
斯沃楼离我家并不远,是路边上一座领主庄园,严重阻碍了道路的规划。我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它以前是属于谭德顿伯爵的财产,老伯爵死了之后,他的儿子,新继位的伯爵却只是把这处地产封闭了。我曾经到过那片地方的边缘去逛荡,却从没进到更深入的地方。那地方感觉并没有被废弃,花园都经受着相当精心的照料,而有花园的地方必定会有花匠,肯定有大人住在那里。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
杰明说,“我敢打赌绝对没有。说不定只是每个月有人进来修剪草坪而已,或者类似的情况。你不是被吓着了吧,是不是啊?我们都来过这里好几百次了。没准儿上千次。”
我当然吓坏了,自然嘴上是不肯承认。我们走上大道,然后来到大门。大门紧闭着,我们从门下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道路的两旁长着杜鹃花丛。我们走进房子之前先是经过了另一座房子,我觉得那是管理员的农舍,旁边的草地上有一些锈迹斑斑的金属笼子,大到足够装得下猎狗,甚至装个男孩也不成问题。我们从它们旁边走过,走上斯沃楼前门正对着的一个马掌形的地界。我们从窗户朝里头窥视,却什么都看不到。里面太黑暗了。
我们在房屋的四周追逐,在杜鹃丛中穿梭来去,就像身处奇境。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洞窟,所有的岩石、娇嫩的蕨类植物还有奇异的国外花草我都从没见过:紫叶的植物,各式各样的复叶,还有小小的宝石般的花朵半遮半掩。一条细细的溪流从中蜿蜒而过,溪中的流水在岩石间流淌。
道格拉斯说,“我要去里头撒泡尿。”
他说到做到,向小溪走去,脱下短裤,朝着溪流撒尿,水花在岩石上溅落开来。其余的两个男孩子也都这样,掏出他俩的小鸡鸡和他并排站着朝着溪流中撒尿。
我感到很震惊。我清楚记得,我想我是为他们这么做时感到的快乐感到震惊,也可能是为他们在这么特别的一个地方这样的做法感到震惊,他们污损了清冽的水和这个地方的魔力,把它变成了一处茅厕。这么做似乎是不对的。
他们撒完尿,并没有把小鸡鸡放回去,而是摇动着它们,还用它们指着我。杰明的小鸡鸡根部长有毛发。
“我们是保皇党,”杰明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英国内战,保皇党(邪恶却富有传奇的一方)和圆颅党(正义但令人反感的一方)之间的争斗,但我觉得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于是我摇头。
“那就是说我们不会被割包皮,”他解释道,“你是保皇党还是圆颅党?”
现在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了。我咕哝着说,“我是个圆颅党。”
“让我们看看。快点。拿出来。”
“我不。这不关你们的事。”
那一阵,我以为事情将会变得很难堪,不料杰明却笑了,把自己的小鸡鸡放了回去,其他人也照他的样子做。他们开始互相讲起黄色笑话,那些笑话我根本听不懂,可我当时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把听到的故事都记住了,还讲给另一个男孩子听,他回家后告诉了自己的父母,为此我几周之后险些被学校开除。
笑话里头有“操”这个字。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字,从一个在仙境里听到的黄色笑话里。
我惹了麻烦之后,校长把我的父母请到学校,告诉他们我说的脏话简直不堪入耳,至于我所做的事更是骇人听闻。
于是那晚他们回家后母亲就盘问我说了什么。
“操,”我说。
“你千万,千万不要说那个字,”母亲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坚决,语气却很平静,她是为了我自己好,“那是个最坏的词,再也不准说了。”我向她保证我再也不说了。
可是当这过后,我为这单单一个字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感到震惊,所以身边没人的时候我便会悄悄地说这个字。
在洞窟里,在那个散学后的秋日下午,三个大男孩说着笑话笑了又笑,我也跟着笑,虽然我根本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觉得那么好笑。
我们从洞窟出来,走到外边整齐匀称的花园,踏上横跨池塘的小桥;我们过桥的时候都战战兢兢,因为它处在露天,但是看见脚下池塘暗波里巨大的金鱼,稍微让我们心里得了些安慰。然后杰明带领着道格拉斯、西蒙和我走下一条砂砾铺就的小路进了一片林地。
树林和花园全然不同,一副荒凉凌乱的景象,四处杳无人迹的样子。杂草蔓生的小路从树林间蜿蜒穿过,然后,一会儿我们便到达了一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