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儿感到些许的眩晕。
昨天晚上没有睡好,那原因说起来似乎好笑,因为她今天即将置身于一列火车中。
她常听见人们抱怨失眠的痛苦,那一定是有着各种各样重要的原因。她懂得,因为她也曾有过那样的夜晚。
而现在,曾令儿的夜晚是宁静的,宁静得如那蓝黑色的、永远听不见尘世一切喧嚣的苍穹。
自从陶陶溺死之后,曾令儿好像也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喝了忘川的水,把前尘往事都遗忘净尽。
如果一定要问她还有什么期待的话,她期待的,不过是每个夜晚准时通过的那列火车,好像那列火车终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会准时醒来,静静地躺在自己那离铁路很近的小土屋里,怀着些许的欣喜,耐心地等待那列火车,哐当哐当地从旷野那方驶来;又听着它哐当哐当地向旷野那方驶去。好久好久,她还能感到它那巨大的、使大地颤抖的力量,好久好久,她的神思,还在旷野里追逐着那连回声都没有的汽笛。
那火车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在火车驶过后,到天亮前的那一小觉,她总是睡得格外安宁,像吮足了母亲的乳汁、尿布也没有被濡湿的婴儿。
今夜,她终于踏上了这列火车。
火车像一支黑箭,带着呼啸,无可阻挡地穿过黑夜,并把它一撕两半。还有金属不要命的撞击声,好像铁轨和车轮都怀着无比的仇恨,正不顾一切地把对方化为粉末。
这些,都让曾令儿感到激动。
和这拼搏相反,车厢里一片平和安逸,过道里,脚灯柔和的光,安详地、公平地守候着每个人不同的睡梦。
曾令儿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卧铺上。她怎么能睡得着!
她听见对面中铺上的新婚女子在梦中轻笑,喃喃地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她是和丈夫一同去E市度蜜月的。曾令儿有点不安、害臊,好像她窃听了旁人的秘密。
上铺汉子的鼾声,从低到高、周而复始、循环无穷,兼有雷霆万钧之势。
下铺的小男孩从梦中惊醒:“妈妈,我怕,我怕大老虎。”想必那汉子的鼾声,亦如虎啸?
年轻的母亲和瞌睡挣扎着,轻一下、重一下地拍着儿子的小脊背,含糊地安慰着他:“不怕,不怕,乖乖睡觉喽,嗯——嗯——”
曾令儿可不是这样。陶陶小的时候,哪怕是轻轻地蹬一下腿,曾令儿也会从酣睡中惊醒,且精神抖擞,好像从来没有合过眼。
她有二十多年没乘过火车了,好像一个多年不归的旧主人,突然回到阔别已久,且翻修过的老房子,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不时伸手去摸摸那光滑的隔板,米色的塑料贴面上,饰有棕色花纹。记得她当年来边疆的时候,卧车上的隔板是用木条拼接的,中铺在白天不用时,还要放下来,否则坐在下铺上的乘客,腰也直不起来。连那过道上的小木桌,也不是固定的,可以撑起,也可以放下,要是谁不小心碰了桌下的支架,桌子便会哗啦一声塌下来,把放在桌上的东西,散落满地。
那只蓝色的玻璃杯,就是这样打碎的……
记得当时她急得脑袋大如空斗,额上渗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紧咬着牙齿,紧握着拳头,直到指甲抠疼了自己的手心。一阵阵揪心的痛楚,使她泪如泉涌……
对左葳,曾令儿能够留住的,只有他给她的这只蓝色玻璃杯了。唉,为什么给了她这么一个易碎的东西?
她痛悔得不得了。为什么非要把它拿出来在这种场合使用?好像那些初恋的小姑娘,急不可待地向人炫耀,她已经收到了情人的第一件礼物?
不,当然不是那样,她是有些害怕。毫无准备就开始了坎坷的旅程,守着那个杯子,就像守着左葳,那旅程也就不显得十分可怕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已经有了陶陶。像一粒扣子那么大的陶陶,已经在她那修长的、黝黑的身体里沉睡。
尔后,她是如何地欢喜若狂,原来她是那样地富有,好像发现了一个金矿。一夜之间,她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百万富翁。
夜晚,当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吃力地爬上床后,总是把手轻轻地叠放在日益隆起的肚皮上,生怕压伤了那个暂时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陶陶。默默地祈祷着她并不相信的上帝,给她一个儿子,一个像左葳的儿子。
她还自谴自责,过去不该抱怨命运对她的不公正。不是吗?它这样慷慨地又把左葳还给了她。
她心平气和了,以至可以毫不畏缩地回顾左葳种种的不堪,原谅了他的薄情,只留下了对他的感念。
她甚至比从前更加漂亮,前额更加饱满,双眸更加含醉,脸色更加红润。
啊,有个儿子和她在一起呢!别管她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遭到什么样的侮辱,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你必须老实交代,检查犯错误的政治根源、思想根源、历史根源、社会根源……和谁干的?在哪儿?是初犯还是屡教不改?这样做的动机和目的……”
人们轮番找她“谈话”,让她交代。她呢,只是用双手护着肚子,一个劲儿地摇头。
“政策我们已经向你交代清楚,如果你拒不交代和检查,只会加重对你的处分,延长你的改造时间,你现在的罪行是双重的,右派分子加坏分子,地、富、反、坏、右,你一个人就占了两项。”
曾令儿还是一言不发,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有多少人在戳她的后背,简直能把她的后背戳穿。开会也好,听报告也好,在食堂吃饭也好,没有人愿意和她同行,也没有人愿意挨着她坐,更没有人愿意和她交谈。
有一次听报告,她占了一个座位后,出去上厕所。一位后到的女同志,不知那是她的座位,便在她座位的旁边坐了下来。等她上完厕所回来,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后,那个在她一旁落座的女人,竟尖叫一声跳开,还不停地用小手帕在鼻子前扇来扇去,在周身掸来掸去。闹得全礼堂的人,纷纷站起来往她这边看。
就连食堂里的大师傅,也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调戏她,好像她这种下贱女人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有个大师傅,竟然挑起她的下巴颏,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将手中的一碗菜汤扣了过去,把他从头淋到脚。他抡起大勺,劈头盖脸地朝她乱打一气,还专门打她的肚子。周围的人只管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因为她是一个双料的专政对象,活该如此。
她弯着腰,用双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一声不响地任他打,既不肯求饶,也不肯逃跑。
那大师傅一面打,一面骂:“臭婊子!嘿嘿,大家瞧瞧,还护着肚子里的野种哪!偷汉子的贱货,还跟我这儿装正经!”
事后,机关领导反倒把她叫去申斥了一顿:“不要忘了,你是改造对象,态度放老实一点。”
儿子不安地在她肚子里翻转、踢脚,她安慰着尚未出世便体味了人间冷酷的儿子:“哦,宝贝,别怕,别哭。让他们骂去吧,岁月会向他们证明……一生,够了吗?还可以再加上一生,只要没人戳爸爸的脊背,妈妈不论受什么苦,也是值得的。”
从那儿以后,食堂里的大师傅们,不论卖给她菜或是饭,从不按量给够,案板上明明放着刚蒸出来的米饭、馒头,他们偏偏把剩的、馊的卖给她,还一唱一和、阴阳怪气地挖苦她。
那时候,她过的是出苦力的日子,用架子车给机关拉和煤饼的黄土、拉菜、拉书、拉纸、拉杂物……不但她需要大量的食物补充,连陶陶也靠她有得吃,才能长大。食堂不给她吃饱,她也没钱上街买来吃,一个月只有十八块钱的生活费啊。她好饿、好饿,常常饿得头晕眼花。
她也没有经验,直到羊水破了才往医院走。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又是三更半夜,连个三轮板车都找不到。机关里倒是有车,曾令儿没有去要,即便她要,人家也不会给她。就那样,她忍着子宫收缩的阵痛,走一阵、爬一阵,总算爬到了医院。她的身后的血痕,就像蜗牛爬过后留下的那道湿痕。
入院表格是护士替她填写的,因为她一进医院就上了产床。
姓名、年龄、籍贯、工作单位、住址、电话……
“爱人姓名?”
“……”
那些叮叮当当的刀子、剪子、钳子,全都静了下来。
“曾令儿,问你爱人的姓名。”护士一字一顿,几乎厉声问道。
“……”
“啪!”护士合上了病历夹子,活像掴在曾令儿脸上的一记耳光。
一应住院所需,曾令儿一样也没有带上,也不可能带上,机关里也没有人前来探望。
生下陶陶第二天,她请护士帮她到医院小卖部买一套洗漱用具。
“你自己去吧,我没工夫。”护士霜着脸说。那医院的穿堂风可真冷啊,虽说外面已是桃红柳绿四月天。
妇产科主任阴沉着脸,吩咐护士给她抽血化验。曾令儿不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问道:“我怎么了,护士同志?”
那护士从眼角里瞄了她一眼:“查查你有没有梅毒。”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人!”曾令儿愤怒了。
“这是你们机关的要求。”
原来机关有人来过,难怪医生和护士对她的态度,比她急诊入院,不回答爱人姓名时更为恶劣。曾令儿不再埋怨他们,一个双料的阶级敌人,还能指望人们善待?
病房里的其他三个产妇,格外矫情地向前来探望的丈夫撒着娇。
“看好啊,是不是你的儿子。”其中一个,推推搡搡地把孩子往丈夫怀里塞去。
“瞧那招风耳朵,还能有错?”为了让妻子开心,丈夫讨好地嘲弄着自己。
另一个说:“跟你说了,我不要吃鸡,不要吃鸡,你偏偏弄了鸡来。”她把广口保温瓶一推,筷子一摔,扭过身去,给丈夫一个脊背。
“哎哎,别生气,别生气。你想吃什么,说嘛,我给你弄去。”
“我要吃你的心。”
“好,好,明天我就给你煮了来。”妻子白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总算端起碗来,喝了几口鸡汤。
第三位抱着婴儿靠在丈夫的肩上说:“你看,他认出你来了。喏,你看,你看,他盯着你瞧呢。”
“真的哟,嗨,小子,叫爸爸。”
“去你的,他那么小,会叫吗?我看你想当爸爸都想疯了,没出息。”
“瞧瞧你,这么厉害啊,别忘了,生儿子的功劳,有我一半呢,没有我,你生得出来吗?”
…………
这些打情骂俏的话,让曾令儿听了害臊,于是她在病房里,总是转过脸去面壁。
没错,在她们丈夫眼里,她们都是有功之臣。
每天早上,她们还要耸动着鼻子,东嗅嗅、西嗅嗅,然后把病房的门大大打开,话里有话地说:“唉哟哟,咱们这个房间,怎么那么臭啊。”好像曾令儿已经是个全身溃烂的晚期梅毒患者。
…………
但只要抱起陶陶,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陶陶似铜墙铁壁,陶陶似千军万马。
可是陶陶长得好小、好瘦,他总是吃不饱。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吃不饱,出生后,可想而知曾令儿的奶水也不够,她既没有鸡汤,也没有鱼汤……陶陶皱着干瘪的小脸,使劲吮吸着她的奶头,吮得她好疼、好疼。
因为饥饿,因为营养不良,他的哭泣老气横秋,却不是抗议、抱怨、诉求,或许他不懂得何致如此,而是天经地义他就该没得吃……那种哭声让曾令儿心都碎了。
有多少次,曾令儿望着那绿色的邮筒发呆,想写封信给左葳,告诉他,他们有了儿子。告诉他陶陶吃不饱,而她对此无能为力……她的心,在对左葳的爱和对儿子的爱中间挣扎着,但她终于没有写出一封信,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不起陶陶。
只有一次,陶陶病危,她真是急得没了主意,像疯子一样跑到邮电局,要了一个长途电话。等到电话接通,她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她听见左葳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喂——喂喂——”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还夹杂着电路感应的啪啪声。她感到,生命在挣脱她的躯体,情感在挣脱她的理智,不顾一切地向左葳飞去。她的身子顺着隔音室的墙壁,向地板上滑去。她紧紧抓住耳机,使劲把它贴紧面颊、耳朵,更恨不得把耳机插进耳朵里去。她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咬紧舌头不出声,心里却渴望着来自左葳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喂”,可是对方“咔嚓”一声,放下了电话。
她含着被自己咬疼得麻木的舌头,垂着酸痛的臂膀,梦游人似的走回家去,把头靠在陶陶的枕边,在陶陶床前跪了一夜。
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陶陶退烧了。她喃喃地对陶陶说:“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我们还是撑过来了,对吗?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顶好的办法是谁也不靠,而是靠自己。”
可是陶陶没有长大,十五岁那年,他和小朋友到水塘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再出来。等到打捞出来,才发现他的鼻子里、嘴巴里,全是淤泥。总有两三年的时间,曾令儿都摆脱不了嘴巴和鼻子被淤泥窒息的感觉。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有若干次机会救出陶陶的爸爸,却不能有一次机会救出陶陶。她枉做了渔人的女儿,陶陶也枉做了渔人的外孙。陶陶连海还没见过呢,却在一个小池塘里丧生。她太大意了,以为只有海才可以吞噬生命。
对面座位上的新婚夫妇,在争抢一个装饼干的透明纸袋。纸袋很漂亮,印着深绿、浅棕色的图案和商标。
就连这个纸袋也让曾令儿感到愉快,她记得过去的包装纸,可没这么讲究……她就像刚从深山野洞里走出的“喜儿”,不知道生活已经变化到了这个水平。
新娘子躲闪着丈夫的挑逗,从纸袋里拿出最后一块饼干,在丈夫鼻子前头晃来晃去。“就剩这一块了,我吃。”
“不,我吃。”新郎伸手去抢。
新娘娇嗔地嘟起嘴巴:“好,好,给你。”
新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跟你闹着玩儿的,当然你吃。”
“不,你吃。”
“好吧,咱们猜拳,谁赢了谁吃。”
他赢了,然而还是让新娘把饼干吃掉了。
曾令儿带着哀伤的向往,看着这动人的游戏。看到人们倾心相爱,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啊。
从车窗外吹进的风,掀动着新婚夫妇丢在小桌上的一本日文杂志,里面有着花花绿绿的插图和照片,无所事事的曾令儿想,翻翻它也是一种消遣,便问:“我可以看看这本杂志吗?”
“您请。”新娘答道。
那是一本消遣性、趣味性的读物,正适合旅途翻阅。广告、世界珍闻、旅行指南、笑林、名人轶事,还有一些软性小文章。曾令儿信手翻看下去,一直翻到《星座运程》那一章,前面,还有一段关于诞生石的文字。文中说到,从十六世纪开始,便有人把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配上不同的宝石,作为人们出生的标志,这代表每个月的宝石,就称作诞生石。每个人的诞生石,常被镶嵌在戒指、项链上,作为生日或其他名义的礼物。下面,还一一列出了代表十二个月的宝石。
曾令儿又顺着《星座运程》看下去,上面极为详尽,又言简意赅地写着,一年十二个月的三百六十五天中,人们各自出生的日子与他们个性和命运的关系。
带着一点好奇,她找出自己的生辰年月,在她出生的日期后面写着:祖母绿。无穷思爱。
她放下手中的杂志,朝车窗外望去。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瘠薄的荒原,好久好久也看不到一个村落。一茬又一茬野草在荒原上死去,一茬又一茬野草在荒原上新生。多刺的紫蓟,开出苦涩的紫花,为这荒原装点出一些颜色。一株歪脖子老树,枝丫低低地垂向地面,像一个慈祥的老祖父,拥抱着环绕在膝下的儿孙。就在这瘠薄的荒原上,有那么多的生命和希望,在生生灭灭地繁衍。
路基旁的沟洼里,一片片小树苗在风中颤抖,全向同一个方向,弯曲着细苗苗的身杆儿,树上的叶子,也向同一个方向,偏着自己的小脸,远远看去,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绿色小旗帜。
突然,在荒原的尽头,与蓝天相连的地方,出现了一匹孤零零的马,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好像就那么一下从地里冒了出来。它慢吞吞地走着,朝着天边,可又老也走不到似的。
“妈妈,我要拉惨剧㞎㞎。”
曾令儿猛然回头,恍惚中觉得是陶陶在叫她。
不,当然不是。
昨晚被鼾声惊吓的小男孩,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扒着开裆裤对妈妈说。年轻的妈妈,抱着他上厕所去了。
有一年,曾令儿刚新买了一个白瓷面盆回家,陶陶就在里面拉了一堆㞎㞎,他对什么新鲜事儿都很好奇,还要亲自试巴试巴。曾令儿很少给家里添置新东西,这就使陶陶更加好奇。她穷,有点钱也给陶陶买吃的了。那是三年困难时期,一斤高价点心六块钱,她买不起一斤,只能给陶陶买一块,每每看到陶陶吃完那块点心,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又余味无穷地吮着每个手指头,好心酸哪。
陶陶成熟得早,完全不像曾令儿那么糊糊涂涂,好对付。曾令儿本来就不会骗人,骗陶陶就更难了。
因为没有爸爸,同学们常常欺负他,老师们也因为略知底细而对他另眼看待。是嘛,那么小的一个小城,城东有人放了一个屁,城西的人就会嚷嚷臭不可闻。
陶陶却从不向曾令儿诉苦。有一次,陶陶从学校回来,鼻子上有血迹,衣服上的口袋也撕开了线,前襟上湿了一大片,想必是滴上了鼻血,又让他偷偷洗掉了。
“陶陶,你和人打架了?”
“没有。”陶陶的眼睛看着别处,再问,就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响。曾令儿也不好再问,她不能强迫他。
晚上,陶陶在布帘后的小床上躺下,好久好久没有动静,曾令儿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又爬了起来,走过来坐在她的小书桌旁,说:“妈妈,你可以停止一会儿工作吗?”
“当然可以。”曾令儿放下手中的笔,伸手去摩挲他额头上的柔发。陶陶躲开了她的手,带着和年龄极不称的严肃,问道:“我有爸爸吗?”
曾令儿缩回自己的手。想,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必得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没想到这么早。因此显得难以回答,因为陶陶还小,他能懂吗?
“有的。”
陶陶喘了一口气,对她的回答显然满意:“他是什么样的?”
“他是很可爱的。”
这回答陶陶似乎不很相信:“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望我和你?”
“因为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远得永远也走不到……”
“妈妈!”陶陶突然大叫。
“嗯?”
“等我长大后,不论你在多远多远的地方,我都要去看你。”
“谢谢你,好儿子。”
“妈妈?”
“嗯?”
“您哭了?”
“没有。”
“让我看看您的眼睛。”
曾令儿几乎不能,但她还是朝陶陶转过自己的脸:“傻儿子,妈妈从来不哭。好了,睡吧,快去睡吧,妈妈还要工作呢。”
陶陶学写作文了。第一篇作文的题目偏偏是《我的爸爸》。
曾令儿记得那篇作文的每一个字——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就是我的爸爸。因为我的妈妈比别人的爸爸做的事情还多,她什么都会做。
冬天她挖菜窖,储存过冬的菜,还拉着架子车,到很远很远的郊区拉煤,和和煤的土。她伸着脖子、弓着腰,真像生产队里那些可爱的小毛驴。我跟在架子车后面,跑、跑、跑,推、推、推……我累了,我不说。可是妈妈什么都知道,她把我抱起来,放在架子车上。
妈妈问我:“高兴吗?”
我说:“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坐过车,什么车也没有坐过。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她就送我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我不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要帮妈妈拉架子车……
不,乖乖,挖菜窖的还有你呢。那时候你还没有锹把高,你笨拙而吃力地挥动着那把大铁锹,累得鼻涕都淌出来了,可你顾不上擦,只是不停地把“过河”的鼻涕,吸回鼻孔里去。我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帮你把鼻涕擤干净。当我捏着你那圆圆的、湿漉漉的小鼻子头儿时,心中暗暗惋惜,这样的时日已经不多,你很快就要长成一个大孩子,再也用不着妈妈帮你擤鼻涕了。
妈妈做的弹弓好极了,不是用钢丝窝的,那种弹弓不好,射得不远,石头子儿还容易绷回来,打疼自己的手,她用小树杈子给我做弹弓。她告诉我,喜鹊的窝,底儿是尖的,乌鸦的窝,底儿是圆的,而小麻雀没有窝,它们随便钻进什么小缝,或屋檐底下都能睡觉……
但是第一个弹弓没有做好,没用几下就从中间劈开了。你忘了,还是不愿说出妈妈的无能?后来做了那个枣木的,还让班主任给没收了。
她还会缝漂亮的衣服,“六一”儿童节,给我缝了一套水手装……
陶陶,别那么说,那会让妈妈心里难过。妈妈很少给你买新衣服,那套水手装,也是用妈妈的旧衣服改的,而且一点也不合适,你不懂。
凡是我不会的功课,她都会做,她给我讲的功课,好懂极了。她每天都演算,要算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我半夜起来撒尿,她还趴在桌子上算呢。
我有点恨她那些算术题,为了那些算术题,她少给我讲好多故事,少和我做许多游戏……
哦,乖乖,我真后悔。妈妈白天要劳动,只有晚上,才能做自己心爱的事情。
你那时小,总是哭,我怕影响工作,便拿个橡皮奶嘴塞进你的嘴里。后来看了书,才知道这样做,会使你的肚子吸进很多冷空气。我不得不做个兜布,像广东人那样,把你背在背上。你不哭了,我也可以安心做我的工作,可是我的后背,经常被你尿得湿漉漉的。只有在给你换尿布的时候,我才放松一下自己,逗你玩上一小会儿。你张着没牙的嘴,笑得好开心啊,我要花好大好大的力气,才能强迫自己回到桌子旁去。
妈妈是条好汉,不管遇到什么倒霉的事,她从来都不哭……
不,妈妈会哭的,宝贝,当夜深人静,当你睡熟之后……
语文老师用红笔在陶陶的作文本上,批了一个大大的“优”字,还拿着陶陶的作文本,进行了家访。
那还是第一次有老师到家里访问,曾令儿高兴得心慌意乱,以至忘记炉子上还炖着一锅肉。老师走后,才发现炉子上的肉煳了,让她心疼了好一阵,两斤多肉,够陶陶吃好几顿了。
“你是忍辱负重,苦尽甘来啦。陶陶这孩子有出息,将来一定会成为大作家。”说着,语文老师自己先红了眼圈。
苦?曾令儿也不觉得怎么苦。人一有了寄托,就不觉得那么苦了。可是,这与她相依为命,使她忘忧解愁的陶陶,半路上没了。
没了。
她像祥林嫂一样,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我只知道海可以淹死人,谁知道那么小的池塘,也能淹死人啊。唉,我不该让他去游泳,真的,我不该……”
女人们流泪了,男人们沉默了,由于她的不幸,人们原谅了她的过去。
然而,她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吗,她的不幸,只是现在才开始,或是已经了结?
没有了陶陶,这一切对她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