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冬,按照上级命令,我们在乌苏里江边增加了一个哨所。守卫它的,是我们连的六名知识青年——我是其中的一个。
哨所并不隐蔽,用一破两半的圆木构造。我们的任务是巡逻十里长的一段江面。
连队隔半月给我们送一次面粉和蔬菜。北大荒冬季只能吃到白菜、萝卜、土豆——“老三样”。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哪一级都要吃,吃了就要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
难得吃顿肉。我们不像孔夫子那么娇气,三个月不知肉味就牢骚满腹。
我们都巴望哪天能捉一个特务。
却没捉到过。
捉到过一个形迹可疑者,一个“二毛子”。我们大大地兴奋了一次,轮番对他进行审讯。结果非常遗憾,他不是特务,是九连的马车老板,到江边来下套子套野兔。这令我们也大大地沮丧了一次,没收了他的兔套。兴奋是一种情绪付出,不能白白兴奋一次。
江边地带很荒凉,生长着灌木丛和杂草,野兔出没其间。捉不到特务,我们就转移愿望,套野兔。总得有个愿望才行;什么愿望都没有时,烟钱的开销就太大了。
却没获得过一根兔子毛,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踪迹告诉我们,狗跑过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土堤后是一个村庄,可以望见各式各样的屋顶。这一带江面不宽,早晨甚至可以听到他们那个村庄的鸡啼。毫无疑问,这条“强盗狗”准是苏联人的!它竟可恶地连我们的兔套也一块儿叼走了。
我们恨透了这条狗,发誓逮住它,惩罚它;不弄死它,也要弄它个半死。我们设诱饵,埋“子母套”。
一天傍晚,我们听到了狗叫声。当时大家闷坐火炉四周,正无事可做,无话可聊。狗叫声在我们内心引发了一种近乎亢奋的激动,同时跳起来,好像哨所里着火了似的,争先恐后冲到外面。
我们循着狗叫声跑到一片灌木丛那里,包围被套住的狗观看,大为开心。那狗比我们想象的要小,也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凶猛。长腰身,长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闪耀着旱獭般的光泽。狗脸很灵秀,很可爱。一条漂亮的纯种苏联猎狗。钢丝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于它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紧很紧,勒入皮肉,仿佛就要将它的腰勒断了。这狗的充满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人类的悲哀而绝望的目光,恐惧地瞧着我们。它不断啮牙,发出阵阵低鸣,但那低鸣绝不意味着进攻的企图,是防范的本能。它太痛苦了,不久便连防范的本能也丧失了,一动不动地蜷伏在雪窝中,不再啮牙,也不再发出低鸣。它浑身颤抖,不知是由于痛苦,还是由于恐惧。
观看这么漂亮的一条猎狗这么可怜的样子,我们都有点暗发慈悲了。它毕竟是狗,不是狼。它不过叼走了我们套住的野兔,并没咬伤我们的哪一个伙伴。如果它是一条中国狗,不是猎狗,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我们都会立刻放掉它的。我们都暗暗地、深深地为它不是一条中国狗而遗憾。苏联,这一点似乎使问题的性质很不同了。一种古怪的心理,使我们这几个很喜爱狗的中国小伙子,对这条苏联狗压制了我们天性中的善良和怜悯。
一个伙伴踢了它一脚,恨恨地说:“我们走,让它在这儿受罪吧!它不被勒死,也会被冻死,或者夜里被狼活活吃掉!”
另一个伙伴反对:“让狼吃掉?那未免太可惜了!弄回哨所去,宰了,够我们吃几天狗肉的!”
第三个伙伴立刻表示赞同:“对!狗皮归我了!寄回上海,给我父亲做件皮坎肩儿!纯种苏联猎狗皮坎肩儿,不够时髦,也他妈的算稀罕了!”
我们虽然都喜爱狗,但对吃狗肉还是很向往的。连里的老职工请我们吃过狗肉,这种口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记忆。在长久不知肉味的情况下,对吃狗肉的向往就会超过对狗的喜爱。谁叫它叼走我们套的野兔,使我们的肠胃受到亏损呢?谁叫它自己又被套住了呢?谁叫它偏偏是一条苏联狗呢?肠胃的亏损是很实际的亏损,我们有权补回来。它不仁,我们也就不义了,一报还一报,我们都认为吃掉它不算多么缺德。“好,听大家的!”班长终于发话,于是我们将它拖回哨所。一到哨所,马上分工:有人劈柴添火,有人化冰烧水,有人磨刀准备剖膛破肚,有人拌油盐酱醋调作料,有人剥蒜。
天,那会儿完全黑了下来,已看不清江对面的景物。土堤后的夜空时时闪烁着细小的火星,那是晚炊的烟霭。烧木柴,烟囱里冒出的那烟都会夹带着那种细小的火星。天越黑火星越显眼,怪神秘怪好看的,使我们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玩的“滴答花”。淡淡的木脂油味飘过江来,那种细小的火星和木脂油味,常常引诱我们想偷越江界,登上土堤,看看堤后的苏联村庄。
狗在哨所外,也许快勒死了,也许快冻僵了,也许预感到了无法逃脱的可悲下场,一声不叫,仿佛期待着我们结果它的生命。水烧开了,磨刀的伙伴满意地用手指试刀锋。忽然,我们听到江对岸有人呼唤,先是一阵老头的沙哑的呼唤声,接着,是一阵老妪的气急的呼唤声。“娜嘉!……”“娜嘉!……”“娜嘉!……”在这黑沉沉的宁静夜晚,隔江传来的呼唤声听得真切,因为真切,呼唤声中的焦急和不安,使我们不难领略。班长在团部俄语培训班受过培训,于是我们就问他,呼唤的是什么意思?班长回答:“娜嘉,这是苏联女孩名,他们在呼唤孩子。”他们呼唤孩子,与我们毫不相干。持刀的伙伴向我摆了一下头,我就走到外面去,将那条半死不活的狗拖进哨所。
它却突然叫了起来。呵,我从未听到过任何一条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发出那么悲哀的叫声。那简直就不是一条狗在叫,而是一个身陷绝境的人在回应对自己的呼唤。我至今一回想起这件事,那条苏联猎狗当时那种悲哀的叫声,犹在耳畔。我是难以将这一种狗的哀叫声用文字描绘出来的,那是文字无法描绘的。狗最具有人的灵性和人的情感。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在彻底绝望的生死关头,人会发出像兽一样的号叫,狗会发出像人一样的声音。无论前者抑或后者,都是震颤人心的。那条苏联猎狗的叫声,太像太像一个就要被杀害了的孩子听到父母呼唤后的哭喊了!
那声音几乎使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跳都为之屏止了。
在这狗的一阵悲哀的叫声过后,江对岸苏联老头和老妪的呼唤声更接近我们了。显然他们循着叫声,沿江对岸的土堤一面继续呼唤一面奔跑过来了。听呼唤声,他们是站在正对我们哨所的地方。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着冰封的乌苏里江。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应叫声,震颤着比冰封的江面要宽阔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夜空。也许一阵枪声都不足以对我们,不足以对边境地带的这个无月无星、黑沉沉的夜晚产生如此强烈的震颤力。
我们都一动不动,呆呆地倾听着。
班长首先走到了哨所外面,我们也一个个走到了哨所外面。
连风也没有一丝。一个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的夜晚,一个极其寒冷的夜晚。静止的一切使人感到犹如被寒冷冻住了。声音是不可能被冻住的。冻不住的声音——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回应声,以一种穿透这犹如被冻住了的黑沉沉的夜晚和犹如被冻住了的大自然中的一切的力量,震颤着我们的心。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冰封的江面是锡箔色的,能见度达不到十米之外。我们虽然看不见那站立在对面土堤上的一对苏联老人,但我们确信,他们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衰老,甚至可能是两个老态龙钟、步履艰难、行将就木的人。只有老到这种程度的人,才会发出那么竭尽全力、苍凉凄楚,每个字的音调都颤抖着的呼唤声。
“娜嘉!……”
“娜嘉!……”
我们不必问班长就早已明白了,他们是在呼唤这条狗。
“不他妈的发慈悲!”一个伙伴将哀叫着的狗拖进了哨所。这是一句气冲冲的话。人在极想却又很难硬起心肠的时候,往往会说出类似的话,实际上是对自己发泄的气恼。
我们又都跟着走进哨所。持刀的伙伴,将刀朝地上狠狠一掼,走到他的铺位,仰躺下去了。刀子深深扎入地面,班长沉默着。“我声明啊,我不要狗皮了……”那个来自大上海的伙伴喃喃地说,蹲到炉前去了,拨出一块炭火吸烟。沸水冒出雾般的蒸汽。哨所小小的空间,充满蒜汁的辣味。班长拔下刀,盯着那狗。它一被拖入哨所,就不叫了,它也瞧着班长,眼角挂着泪。它无声地哭了。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狗是怎样默默地哭的。谁如果不相信狗在悲哀时会哭会流泪,谁就缺少人性!
狗的主人也哭了。他们的呼唤声告诉我们,他们是哭了。他们是边哭着边呼唤。班长朝狗弯下身去。“班长……”我一把抓住了班长那只拿刀的手腕子,用目光苦苦向班长哀求。班长用另一只手扳开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我。他并非想杀狗,是用刀去割钢丝套。好一会儿,才将钢丝套弄断。刀锋变成了锯齿。
狗慢慢站了起来。由于我们放了它,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转机,不像先前那么惧怕我们了。它那双狗眼有点疑惑地望着我们,本能的戒心使它不敢移动地方。它仿佛在暗暗揣度,我们对它发的慈悲,究竟是应该信任的善意,还是不应该信任的人的狡猾或计谋。它被套伤得很重,后胯毛脱皮绽,血肉模糊。
班长低声说:“医药箱!”我立刻拿来医药箱。他又说:“给狗上点药,包扎一下。否则,它的主人会非常恨我们的。”
我帮着班长毫不吝啬地往狗的伤处倒红药水,撒消炎粉,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给它缠了几圈药纱布。它竟非常温顺,一旦意识到我们不再想伤害它,便很驯良地听任我摆布它了。
班长在一张纸上写上几行俄文,写完,念给我们听。他写的是: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的狗,希望它不再到江这边来。
我献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班长将这封“国际信件”让狗叼住。我推开哨所的门。我们望着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从此,我们套住的野兔再没丢过。一场大雪覆盖了那条狗留在我们大地上的踪迹,也覆盖了它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形象”。新年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们熄灭马灯,都已钻入被窝儿了,忽听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扒门。“熊?……”我低声说出一个字。熊才胆敢扒有人住的宿舍的门。大家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下意识地拿起立在床头边的枪。扒门声后,是一阵狗的焦急的低鸣。“娜嘉!”班长仿佛具有什么特殊功能,首先听出了是那条苏联猎狗的声音。我们没听出来,因为我们已把它忘掉了。班长穿着衬衣衬裤,赤脚蹦到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果然是“娜嘉”!
“娜嘉!”“娜嘉!”我们也都纷纷掀起被子,蹦到了地上。虽然我们曾向它的主人声明,希望它不再到江这边来,但它的出现,却使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也感到非常意外,非常惊诧。“娜嘉”身后拖着什么,被门槛儿卡住了。班长赤脚从外面搬进来一辆小爬犁。我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围了上去。“娜嘉”像我们的老朋友似的,逐个往我们身上扑,柔软的舌头不断亲昵地舔我们的手。
爬犁上绑着一个小帆布口袋。班长打开口袋,我们愣住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一瓶酒、一封信,还有一大包用旧俄文报纸包的什么。班长打开报纸——许多油渍渍的小饼,还是热的呢!
“娜嘉”伏在我们对面,两条前腿并拢,将头舒服地枕在前腿上,转动着它那双少女般温存的眼睛,得意而友好地瞧着我们。班长拆开信默默看着。我们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催促班长念给我们听。信上写的是:非常感激你们对“娜嘉”所发的慈悲。上帝会替我们报答你们。我们无儿无女,“娜嘉”如同我们的孩子。它是一条好猎狗,就像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我老了,它是因为没有人再带它去打猎,熬不住寂寞,才干出蠢事。尽管它非常聪明,却无法理解什么是边境线。它叼回来的东西,我们一直冻在仓库里,从没产生过想吃掉的念头。请相信,在我们的村子里我们是两个受人尊敬的老人。我们让“娜嘉”将野兔和野鸡带给你们,物归原主。你们就要过你们的新年了,酒,是我们表示谢意的一点礼物;馅饼,是我年老的妻子亲手烤的,但愿你们爱吃。我们祈祷仁慈的上帝降福于你们……
班长的俄文水平很高,全团数一数二,否则,他也不会被任命为边防哨所的班长。以上用中文念出的那封信,相当准确地表达了俄文原信的意思。我如今怎么居然还能够记得这封信的词句,那是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人的头脑对某些造成深刻心理冲突的事往往会保持格外长久的记忆。
那封我们一句话也看不懂的信,在我们每个人手中传了一遍。传回班长手中时,被他投入火中烧了。
他说:“野兔和野鸡,是我们套的,我们留下。馅饼是他们的一番真诚心意,我们也留了。至于这瓶酒,我们有纪律,不许喝酒,只好由‘娜嘉’再带回去。”
我们都表示赞同。
“娜嘉”离去后,我们披着大衣,围着火炉,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顿馅饼,又吸着烟聊了许多。最集中的话题,是每个人的母亲顶善于做哪一种好吃的东西。这类“精神会餐”我们时时举行,但那一次,除了食欲的刺激外,我们的心理上还感受到了一种很不寻常的补给。只是大家都有意避开这一点,只字不谈。
以后,“娜嘉”经常越过江面,到我们哨所来。我们每个人都与它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我们都开始喜爱上了这条漂亮的苏联猎狗。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它总是从容而矜持地跟随在我们身后,大概它以为是在跟随我们散步。中国的边防士兵(尽管我们是非正规的),带着一条从苏联那边跑过来的猎狗,巡逻在弥漫着敌对情绪的边境线上,旁人(无论我们的人抑或他们的人)肯定会认为简直匪夷所思。
我们也常带它追逐野兔野鸡。那时,它才真正显示出一条出色的猎狗的本领。它的速度快极了,而且是那么灵活,善于在全速追逐过程中突然转变方向,由追逐变为拦截,再狡猾的野兔一旦被它发现都难以逃脱。它完全取代了我们的兔套。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快活啊!“咱们的‘娜嘉’……”我们甚至开始用这种大言不惭的话谈论它了。有时,它也会留在我们哨所过一夜。看得出来,它也对我们这几个中国小伙子有了特殊的感情,对我们的哨所有了特殊的感情。
狗毕竟是狗,再聪明的狗,也不可能像人一样去理解某些事物。我常常一边逗它玩耍,一边暗想,如果它能够理解什么是国界,什么是哨所,什么是中苏关系,它恐怕就绝不会将我们的哨所当成第二个“家”了吧!
春节前,连队的马车给我们带来了从城市寄给我们的包裹。我们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天津知青,也有哈尔滨知青。我们打开的包裹凑在一起,东西就很可观了:糖、饼干、香肠、肉松、巧克力、麦乳精、烟、茶、果脯、瓜子……
班长说:“我们每人拿出一份,放在一起,‘娜嘉’来了,叫它带过去。”我们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人人拿出最得意的一份,塞了满满一书包。班长又说:“这件事,只能我们六个人知道。如果有第七个人知道,就证明我们之间有了出卖者。”我接着班长的话说:“都发誓!”我们发了誓:谁如果对第七个人讲了这件事,那就连“娜嘉”都不如。不是一个可怕的誓言,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内涵有分量的誓言。那天,“娜嘉”没有来;第二天,也没过来;第三天,仍没过来。我们都一心一意盼望着它过来。它却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国界,似乎再也不会过来了。我们一天比一天失望。
塞满了各种好吃东西的书包,挂在柱子上,渐渐落满了灰尘。一个月后,东西少了;又过了半个月,更少了。有一天,书包空了。班长将空书包扯下来,甩到了铺位底下。
白天,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常常不由自主地站住,向江对面呆望,幻想着“娜嘉”突然出现在对面的土堤上,越过江面,奔向我们。
夜晚,哨所外一有什么动静,我们就会以为是“娜嘉”来了。班长好几次光着脚跳到地上,急急忙忙打开门。门外却只刮进寒风。
我们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娜嘉”毕竟是一条苏联狗,我们毕竟不是它的真正主人。一旦悟出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便不再谈论它。我们不再谈论它,却并不意味着我们根本不再想它。
乌苏里江开化了。
我们担负着巡逻任务的这段江面,变得比冰封时宽阔多了。江水天天上涨,对面的土堤矮了。江面时刻漂浮着巨大的冰排,冰排重叠堆砌,在江中形成一座座小冰山。它会猝然崩溃,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被湍急的江流疾推而去。
一天傍晚,我和班长巡逻完,并肩往哨所走。这季节,春天虽然到了,乌苏里江虽然开化了,但气候并未明显转暖。大地上的雪,白天融化,夜晚冻结。江边罩着一层滑溜溜的冰壳,一脚踩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风,还是挺硬挺刺骨的,我们都穿着大衣。
乌苏里江在落日的余晖和晚霞的辐射下,托着千百块冰排,汹涌向前。江波闪耀着金色的粼光,冰排镀着赭红的釉彩。那情景十分壮丽,仿佛一股势不可当的岩浆流,将大地切为两瓣。冰排互相撞击,发出阵阵奇特的骤响。
班长发现了什么,指着前面说:“你们看!”
江边伏着一个人。
我们跑过去才看出,不是人,是狗,是“娜嘉”!它肯定勉强挣扎才游上岸,一上岸,便丝毫力气也没有了。它几乎和江边的冰冻在了一起。它的湿毛成了冰铠甲。我和班长用枪托将它四周的冰层捣碎,才抱起了它。我脱下大衣裹住它那半僵的身躯,朝哨所猛跑。
一闯进哨所,我就将“娜嘉”放在火炉旁,让它卧在大衣上。
班长立刻往炉子里添木柴,炉子一会儿就烧红了。“娜嘉”的冰铠甲融化了,流淌下来的水弄湿了我的大衣。另一个伙伴用他的大衣替换下了我的大衣,为使“娜嘉”更暖和些。它在瑟瑟发抖。
班长用自己的枕巾擦它湿漉漉的毛时,才发现它身上绑着一个小皮袋。班长解下皮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全是银器:银手镯、银酒盅、银烟盒、银烛台,共十余件。还有一封信,小口袋是皮的,防水,信没湿。
班长立刻将这封信念给我们听:“娜嘉”两个月前被军犬咬伤。它总算活过来了,我的老伴却又病倒了。我恳求你们收下这些在你们看来也许分文不值的银器,让“娜嘉”带回一点鹿心血。我知道你们那边有养鹿场,鹿心血能治好我老伴的心脏病。不要使一个老年人的恳求落空……
“娜嘉”那张漂亮的脸毁了,好像被撕碎了又拼缝起来的玩具狗的脸,变得那么丑陋。它还失去了一只耳朵。身上,也有几处脱毛的伤痕。班长说:“银器我们绝不能收留,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到鹿心血!……”我们一时都被难住了。养鹿场离我们这儿很远,鹿心血又很珍贵,绝不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就能从养鹿场买到它的。班长问:“谁在养鹿场有熟人?”伙伴们都没吭声。我相信他们是诚实的。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一个熟人,不过——”班长打断我的话:“现在别谈什么‘不过’了!”说着,脱下自己的大衣抛给我,“马上动身到鹿场去,一弄到手就赶回来!”这就是说,这个夜晚,我要孤单单在荒野上来回走五十余里。大家都默默瞧着我。我一句话也没再说,一边穿大衣,一边往外走……我在养鹿场的那个熟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很僵。他曾借我的一块瑞士表戴过,未还,说丢了;可别人告诉我,没丢。因此我要他非赔我不可,他却说我的表是旧的,只赔半价。我那块表分明是新的,刚买不久便被他借去戴了。我们闹翻脸……
我来到鹿场时鹿场早已吹过熄灯号,一片黑暗。我擂开了宿舍门,请开门的人替我叫醒王佳宾。不出我所料,他根本不愿见我。我毫无办法,在外面一声声高喊他的名字。喊了半天,他才出来,披着大衣,提着裤子,气汹汹地说:“不就是一块表吗?地主逼债,也不会在深更半夜!”嘴里还骂骂咧咧。我紧紧抓住他的一只大衣袖,生怕他再退回宿舍不出来,低声下气地说:“老同学,我并不是为了那块表才深更半夜来找你啊!”他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事来找我?”我说:“求求你,无论如何帮我搞点鹿心血。”他说:“鹿心血?又不是鹿粪,鹿场遍地都是。我搞不到!”“你一定有办法搞到!求求你啦……”听他回绝得那么干脆,我急了,用双手抓住他胳膊不放。他说:“就算我能搞到吧,可我为什么非帮你的忙呢?”我说:“只要你能搞到,那块表我不让你赔了,一分钱也不让你赔!从此我再也不对你提一个‘表’字。”他犹豫着。我又说:“帮我这次忙吧,我今后一定报答你!我妈妈的心脏病很严重,你不能对我太冷酷无情啊!”我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话,自己都被自己的谎话所感动了。他终于答道:“好吧,算你走运,我前几天刚弄到一点,是为别人买的。看在老同学的分上,给你!”我喜出望外,一下子搂抱住了他。他推开我,退进宿舍,片刻出来,交给我一个信封——鹿心血装在里面。我解开大衣扣,将鹿心血揣进棉衣兜,转身就走。他叫住我:“那表,真的没丢。我不过是想考验考验你……看你对我的交情怎么样……”我说:“没丢,表也归你了!”大步奔跑起来……我一身热气,满头大汗回到了哨所。一进哨所,就掏出信封,高举着说:“同志们,让我们喊一声‘乌拉’吧!”谁也没睡,都在等我回来。伙伴们顿时把我围住了,只有“娜嘉”似乎睡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炉旁。黎明时分,我们将鹿心血放在银烟盒里,将银烟盒与其他银器都装入小皮口袋,将小皮口袋绑在“娜嘉”身上。“娜嘉”,它冻病了。我们舍不得让它在冰冷的江水中再游一次,但谁也不能代替它。乌苏里,这条古老的江,无论在冰封时还是在开化时,总有一条看不见的,但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界线,将它划分开。对两岸的人们来说,逾越这道界线,甚至是比生死还要严峻的。
我们轮番将“娜嘉”抱到江边。班长拍拍它的头,说:“娜嘉,全靠你了!”它仿佛听懂了班长的话,勇敢地跃入冰冷的江中,朝对岸游去。隔夜间,江水又明显上涨了,江面比昨天更宽阔了,江流比昨天更湍急了。“娜嘉”被湍急的江流冲得沉浮而下。我们在岸上不眨眼地盯着它,追随着它奔跑。班长边跑边喊:“娜嘉,前进啊!娜嘉,前进啊!……”快到江心时,我们都看得出来,它再也游不动了。当一块大冰排靠近它时,它的两只前爪攀住了冰排,下半截身子还在江水中,就那么随冰排漂去。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另一块更加巨大的冰排,与那块冰排相撞在一起,将“娜嘉”钳在两块冰排之间。我们连它的叫声都没有听到。只见它那两条攀在冰排上的前腿,猝然失去了支撑力。它那深栗色的半截躯体,瘫在银色的冰排上。“娜嘉!……”“娜嘉!……”“娜……嘉……”我们呼喊着,目光追随着那两块冰排,沿江岸拼命奔跑。江面愈来愈宽阔……江流愈来愈湍急……两块冰排钳着“娜嘉”,急速驶向地平线,驰向乌苏里江遥远的、遥远的尽头,宛如两块巨大的璞玉衔着一颗微小的玛瑙。班长低声说:“娜嘉,它完了……”我们都默默地哭了。冰排,冰排,千百块冰排,各种形状的冰排,被黎明的朝晖涂上赭色釉彩的冰排,连接不断的冰排,从我们眼前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漂过、漂过……奔涌而去……在我见过的所有狗中,它是一条最具有人性的狗。它叫“娜嘉”——一个好听的苏联女孩的名字,中文意思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