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连附罗义,略略显得忧郁而又诙谐的说道:
有什么人知道我们的开差,为什么要落雨的理由么?
我们自己是找不出那理由的。或者这理由团部的军需才能够知道,因为没有落雨时候,开差草鞋用得很少,落了雨,草鞋的耗费就多了。但落了雨才开差,对于军需是利益还是损失,我们是又不大能够说得清楚的。照例那些事非常复杂,照例那些事团长也不大知道,因为团长是穿皮靴的。不过每次开拔总同落雨有一种密切关系,这是今年来我们遇到很巧妙事情之一种。
在大雨中作战,还有许多勇敢的人,所以在雨里开差,我们是不应当再有怨言了。雨既然时落时止,我们的油布雨衣,都很完全,我们前面办站的副官,从不因为借故落雨,便不把我们的饮食预备妥当。我们的营长,骑在马上,尽雨淋湿全身,也不害怕发生疟疾。我们在雨中穿过竹林,或在河边等候渡船,因为落雨,一切景致实在也比平常日子美丽许多。
泥浆是落雨才有的,但滑滑的走着长路,并不使人十分难过。我们是因为这样,才把应走的里数缩短的。我们还可以在方便中,借故走到一个有青年妇人的家里去,说几句俏皮话,顺便讨取几张棕衣,包到脚上。我们因为落雨,才可以随便一点,同营长在一个小盆里洗脚。一个兵士还能有机会同营长在一个盆里洗脚,这出乎军纪风纪以上的放肆,在我们那时节,是不什么容易得到的机会!
我们走了四天,到了我们所要到的地点。天气是很有趣味的天气,等到队伍已经达到目的地,忽然放了晴,有了太阳了。一定有许多人是正在嘲骂这太阳的,一定有许多人要笑它,以为太阳是故意同我们作对,好吧,这个我们可管不了许多,我们是移到这里来填防的,原来所驻的军队早已开走了,我们所以到这地方来补缺,别人做什么无聊事我们还是要继续来作。
乘到满天红霞夕阳照人时,我们有一营人留在此地了。另外一营人,今天晚上虽然也留在此地,明天还得开拔到一个五十里外的镇上去。明天还要开拔的,这时全驻扎到各小客栈同民房,我们却各处去找寻应当驻宿的地点。因为各个部队已经分配好了,我们的旗子插到杨家祠堂,我们一连人中谁也不知道这杨家祠堂的方向,只是在街中乱抓别的一连的兵士询问。
原来杨家祠堂有两个,我们找了许久,找到的还是好像不对。因为这祠堂太小,太坏,内中极其荒凉。但连长有点生气了,他那尊贵的脚不高兴再走一步了。他说,这里既然是空的,就歇息一下,再派人去问吧。我们全是走了一整天长路的人,我们还看到有许多兵士,在民房里休息,用大木盆洗脚,提干鱼匆匆忙忙的向厨房走去。别人倦了饿了,都得到了解决,只有我们都在这市镇街上各处走动,像一队无家可归的游民。现在既然有歇脚地方,并且这时又已经快夜了,我们所以谁也不以为意,都在祠堂外廊下架了枪,许多人都坐在那石狮子下,松解身上的一切东西。
一个年青号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了一个葫芦,满葫芦烧酒,一个人很贪婪的躲到墙边喝它。有些兵士见到了这件事都去抢这葫芦,到后葫芦就打碎了,所有的酒也泼在还不十分干燥的石地上了,号兵大声的辱骂,而且追打抢劫他的同伴。
连长听到这个吵闹,想起号兵的用处了,就要号兵吹号探问团部。号兵爬到石狮子上去,一手扳到那为夕阳所照及的石狮,一手拿着那紫铜短小喇叭,吹了一通问答的曲子,声音飘荡到这晚风中,极其抑扬动人。
这时满天是霞,各处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烟,在屋顶浮动。许多年青妇人带着惊讶好奇的神气,穿的是新浆洗过的月蓝布衣裳,挂着扣花的围裙,抱了小孩子,远远的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热闹。
那号兵,把喇叭吹过后,不久就得到了驻在山头庙里团部的回音。连长又要号兵,问询是不是就在这祠堂歇脚。那边的答复还是不能使我们的连长满意,于是那号兵,第三次又鼓着那嘴唇,吹他那紫铜喇叭。
在街的南端,来了两只狗,有壮伟的身材,整齐的白毛,聪明的眼睛,如两个双生小孩子一样,站在一些人的面前,这东西显然是也知道了祠堂门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特意走来看看的。
我们都对这狗起了一种野心,我们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只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个杀机兴起,极难遏止的。可是另外还有使人注意的,是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阿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两声,那两只狗对我们望望,仿佛极其懂事,知道这里不能久玩,返身就跑去了。
天气快晚了。
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变故。那号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到了地,大家皆坐下休息了,这年青人还爬到石狮上去吹了好几次号。到后脚腿一发麻,想跳下石狮,谁知两脚已毫无支持他那身体的能力,跳到地下就跌倒不能爬起,因此双脚皆扭伤了筋,再也不能照平常人的方便走路了。
这号兵是我的一个同乡,我们在一个堡砦里长大,一条河里泅水过着夏天,一个树林子里拾菌消磨长日,如今便应当轮到我来照料了。
一个二十岁的人,遇到这样不幸,那有什么办法可言?因为连长也是同乡,号兵的职务虽不革去,但这个人却因为这不幸的事情,把事业永远陷到号兵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如另外号兵,在机会中进干部学校再图上进了,他不能再有资格参加作战剿匪的种种事情了,他不能再像其他青年兵士,在半夜里爬过墙去与本地女子相会了。总而言之,是这个人做人的权利,因为这无意中一摔,一切皆消灭无余,无从补救了。
我因为同乡原故,总是特别照料到这个人。我那时是一个什长,只能在一班兵士中有点职权,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里。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刚发白时候爬起,穿上军衣,弄得一切整齐,走到祠堂外边石阶上去,吹天明起床号一通。过十分钟,又吹点名号一通。到八点又吹下操号一通。到十点又吹收操号一通。……此外还有许多次数,都不能疏忽。军队到了这里,半月来是完全不下操的,但照规矩那号兵总得尽号兵的职。他每次走到外边去吹他的喇叭时,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没有空闲,这差事就轮到班上的火夫了。
我们都希望他慢慢的会好的,营部的外科军医,还把十分可信的保证送给我们同这个不幸的人。这年青人两只腿皆被用杉木板子夹好,皆被军医放过血,揉搓过许久,且用药烧灼过无数次。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还是得不到少许效验,我们都有点失望了,他自己却不失望。
他说他会好的,他只要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杉木夹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野兔了。听到这个话军医也笑了,因为军医早知道这件事,是这个人永远无可希望的事情,不过他遵守着他做医生的规则,且法律又正许可这类人说谎,所以他约许的种种利益,有时比追兔子还夸张得不合事实。
过了两个月,这年青人还是完全不济事。伤处的肿是已经消了,血毒症的危险不会有了,伤部也不至于化脓溃烂了,但这个号兵,却已完全是一个瘸脚人了。他已经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职务上尽力了。他仍然住在我的棚里,因为这样,我们两人之间,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
我们所驻在的市镇,并不十分热闹,但比起湘边各小城市,却另有一种风味。这里只四条大街,中央一个鼓楼操纵到全城。这里如其他地方一样,有药铺同烟馆,有赌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这个有残疾的号兵在一处过活,出去时总在一块,喝酒是两人帮忙,赌博两人拉伴平分。
若是不开拔,这年青人是仍然有一切当兵人的幸福的。凡是一个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妇人的住处去,同妇人调笑,妇人们却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赌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点扑克,别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骗。他要吹号,凡是在过去没有赶得过他的,如今还是不会超过他。大家知道这个号兵的不幸,还不约而同的帮助这个人。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却变了。他是一个号兵,照例一个号兵,对于他的喇叭应当有一种特殊嗜好,无事时到各处走去,喇叭总不能离身。他一定还是一个动作敏捷活泼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微曦中,爬到后山头或城堡上去试音,到了夜里,还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远远的另一连互相唱和,别的连上的号手,在逢场时节,还各人穿了整齐的制服,排队到场上游行,成列的对本城人有所炫耀,说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运发生,给那些藏在腰门后面,露出一个白白的额同黑亮的眼睛的妇女们注了意。还有,他若是行动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会有多少小孩子,带着微微的害怕,围拢来欣赏这大人物的艺术,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了一种友谊。慢慢地,他就得到许多小朋友了。
属于号兵分外的好处,一切都完了,他仅有的只是一点分内的职务。平时好动喜事的他,有点儿阴郁,有点儿可怜,他的脚已经瘸了,连长当到人面前就大声的喊瘸子。一切人不好意思当面叫这名称,背地里就免不了要喊他为“瘸脚号兵”。为了一种方便,为了在辨别上容易认出,自从这号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号兵名字上加了“瘸子”两字,本连火夫也有了一种权利,对这个人存轻视心,轻轻的互相批评这不幸的人,且背地里学这人的行动,作为娱乐了。
在先,对于号兵的职务,他仍然如一个好人一样,按时站到祠堂门外,或内面殿堂前石阶上,非常兴奋的奏他的喇叭。后来因为本连补下一个小副手,等到小号兵已经能够较正确的吹完各样曲子时,他就不常按时服务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长凳上,看铺子里年青老板推浆打豆腐。这铺子对面是一个邮政代办所,一家比本城各样铺子还阔气的房子,从对街望去,看得见铺子里许多字画,许多贴金洒金的对联。最初来的那一天,我们所见到的那两只白色大狗,就是这家所豢养的东西。这狗每天蹲在门前,遇到熟人就站起身来玩一阵,到后就是听到有人的叫唤,两只狗皆显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鱼缸的门里的天井去了。
我们难道是靠着白吃一碗豆浆,就成天来赖到这铺子里面么?我们难道当真想要同这年青老板结拜兄弟,所以来同这人要好么?
我们来到这里是有别的原因!但是,两个兵士,一个是废人,一个虽然被人家派为什长,站班时能够走出队伍来喊报名,在弟兄中有一种权利,在官长方面也有一种权利,俨然是一个预备军官,更方便处是可以随意用各样希奇古怪的名称,辱骂本班的火夫,作为脾气不好时节的泄气东西,可是一到外面,还有什么威武可说?一个班长,一连有十个或十二个,一营就有三十六个,一团就有一百以上。什长的肩章领章,在我们这类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层责任罢了。一个兵士的许多利益,因为是班长,却无从得到了。一个兵士有许多放肆处,一个班长也不许可了。让我说,班长也是一个废物,是一个不幸的职位吧,因为若有人知道作战时班长同排长的责任,谁也将承认班长的可怜悯了。我到这儿是不以班长自居的,我擅用了一个兵士的权利,来到这豆腐铺了。虽然我们每天总不拒绝由那个单身的强健的年青人手里,接过一碗豆浆来喝,我们可不是为吃豆浆而上门的。我们原来是看中了那两只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
真是一个标致的女人!在我生来还不曾见到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看到许多师长的姨太太,看到许多学生。第一种人总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变成娼妓。第二种人壮大得使我们害怕,她们跑路,打球,或者做一些别的为我所料不到的事情,都成了水牛。她们都不文雅,不窈窕。至于这个人呢?我说不出那完全合意的是些什么地方,可是我从不说谎,我总觉得这是一朵好花,一个仙人。
我们一面也服从营规,一面服从自己的欲望,在这城里我们是不敢撒野的,因为这样我们就每天到这豆腐铺子里来坐下了。我们一面同年青老板谈天,或者帮助他推磨,上浆,包豆腐,一面就盼望到那女人出来。我们常常在那二门天井大鱼缸边,望到白衣的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里乱窜。我们每天又想方设法花了钱买了些东西,送给那两只狗吃,同这个畜生要好。在先,这畜生竟像知道我们存心不良,送它的东西嗅了一会就走开了。但到后来这东西由豆腐铺老板丢过去时,这畜生很聪明的望了一下老板,好像看得出这并不是毒药,所以吃下了。
这一定有人要问,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无希望的努力上用心?因为按照我们的身分,我们即或能够同这个人家的两只狗要好,也仍然无从与那狗主人接近的。这人家是本地邮政代办所的主人,也就是这小城市唯一的绅士,他是商会的会长,铺子又是本军的兑换机关。时常见到这人家请客,到此赴席的全是体面有身分的人物,团长同营长,团副官,军法军需,无不在场。平常时节也常常见到营部军需同书记官,到这铺子里来玩,同到那主人吃酒打牌。
因为我们问到豆腐铺的老板,才知道那女人是会长最小的姑娘,年纪还只十五岁。我们知道一切无望了,还是每天来坐到豆腐铺里,找寻方便,等候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出外来,只要看看那明艳照人的女人,我们就觉得快乐了。或者一天没有机会见到,就是单听到那脆薄声音,喊叫她家中所豢养狗的名字,叫着大白二白,我们仿佛也得到了一种安慰。我们总是痴痴的注意到那鱼缸,因为从那里常常见到白的衣角,就知道那小姑娘是在家中天井里玩的。
那两只狗到后同我们做朋友了,带着一点谨慎小心的样子,走过豆腐铺来同我们玩。我们又恨这畜生又爱这畜生,因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听到那边喊叫,就离开我们走去了。可是这畜生是那么驯善,那么懂事!不拘什么狗是都永远不会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种狗都与兵士作仇敌,不是乘隙攻击,就是一见飞跑:只有这两只狗竟做了我们的朋友。我们还因为它们是每天同女人接近的,所以更对这个畜生增加了不少爱慕。
我曾说过了这个豆腐铺老板是一个年青人,这人强健坚实,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上了店门睡觉。好像他是除了守在铺子面前,什么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么地方也不去。我初初看来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去买办他制豆腐的黄豆。他虽不大说话,可是一个主顾上门时节,他总不至于疏忽一切的对答,我们问他一切不知道的事情时,他答应得也非常满意。
我们曾邀约他喝过酒,等到会钞时,我走到柜上去算账,却听说豆腐老板已先付了账。第二次我们又请他去,他就毫不客气的让我们出钱了。
我们只知道他是从乡下搬来的,间或也有乡下亲戚来到他的铺子里,看那情形,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穷。他生意做得不坏,他告诉我说,他把积下的钱都寄回乡下去,问他是不是预备讨一个太太,他就笑了。他还会唱一点歌,唱得很好,声音调门都比我们营里人为高明,这是我们有一次下午邀约到河边玩时,才知道的。他又会玩一盘棋,这人并不识字,“车”“马”“象”“士”却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从未用过账簿,但赊欠来往数目,他都能用记忆或别的方法记着,不至于使它错误。他把我们当成朋友看待,不防备我们,也不谄谀我们。我们来到他的铺子里,虽然是好像单为了看望那商会会长的小姑娘,但若是没有这样一个同我们合得上的人,也不会每天不问晴雨到这铺子里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脚号兵,在他豆腐铺里谈到对面人家那姑娘,有时免不了要说出一些粗话蠢话,或者对于那两只畜生常常又要做出一点可笑的行为,这个年青老板,总是微微的发笑,在他那微笑中我们却看不出什么恶意,我总就要说:
“你笑什么?你不承认她是美人么?你不承认这两只狗比我们幸福么?”照例这句话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即或回答了,也仍然只是忠厚诚实而几几乎还像是有女性害臊神气的微笑。这照例是使我不平的,我将说:
“为什么还是笑?你们乡下人,完全不懂到美!你们一定欢喜大奶大臀的妇人,欢喜母猪,欢喜水牛,因为肥大合用。但是这因为你不知道美人,不知道好看的东西。”
有时那跛子号兵,也要说:“我只愿意变一只小狗。”且故意窘那豆腐铺老板,问他愿不愿意,也变成一只狗,好得到一种每天与那小姑娘亲近的机会。
照例到这些时节,这年青人一面便特别勤快的推磨,一面还是微笑。
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谁又一定要追寻这意思?
我们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很快乐的。因为我们除了到这里来同豆腐老板玩,喝豆浆看美丽女人以外,还常常去到场坪看杀人。我们的团部,每五天逢场,总得将由各处乡村押解来到的匪犯,选择几个有做坏事凭据的,牵到场头大路上去砍头示众。从前驻扎在XX,杀人时,若是分派到本连护围,派一排兵押犯人,号兵还得在队伍前面,在大街上吹号。到场时,队伍取跑步向前,还得吹冲锋号,使情形转为严重。杀过人以后,收队回营,从大街上慢慢通过,也仍然得奏着得胜曲子。如今这事情瘸子号兵已无分了。如今护围的完全归卫队,就是平常时节团长下乡剿匪时保护团长平安的亲兵,属于杀人的权利也只有这些人占有了。我们只能看看那悲壮的行列,与流血的喜剧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长资格,带队押解犯人游街了。可是这并不是我的损失!我们既然不在场护卫,就随时可以走到那里去看那些杀过后的人头,我们可以停顿在那地方很久,不须即时走开。
有一次,我们把豆腐老板拉去了,因为这个人平素是没有胆量看这件事的。到那血迹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尸躺在坪里,上衣全剥去了,如四只死猪。许多小兵正穿着不相称的军服,脸上显着极其顽皮的神气,拿了小小竹杆,刺拨死尸的喉管。一些狗远远的蹲在一旁,望到这边的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号兵就问豆腐老板,对于这个害不害怕,这年青乡下人的回答,却仍然是那永远神秘永远无恶意的微笑。看到这年青人的微笑,我们为我们的友谊感到喜悦,正如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感到生命的完全一个样子。
因为非常快乐,我们的日子也极其容易过去了。
一转眼,我们守在这豆腐铺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们同豆腐老板更熟了,同那两只狗也完全认识了。我们有机会可以把那白狗带到营里去玩,带到江边去玩,也居然能够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为知道了女人毫无希望(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习了,才从他口中探听到不少事情的),我们都不再说蠢话,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图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铺来玩,帮助到这个朋友,做一切事情,我们完全学会制造豆腐的方法,我们能辨别豆浆的火候,认识黄豆的好坏了。我们还另外同许多本地主顾也认识了,他们都愿意同我们谈话,做我们的朋友。遇到主顾是兵士时,我们的老板,总要我多多的给他们豆腐,且有时不接受主顾的钱。我们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两只白狗成了朋友,非常亲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声音,虽仍然能够把狗从我们身边喊叫回去,可是有时候我们吹着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狗飞奔的从家中跑出来。
我们常常见到有年青的军官,穿着极其体面的毛呢军服,白白的脸庞,带着一点害羞的红色,走路时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马轮的长统黑皮靴子,磕着街石,堂堂的走进那人家二门里去,就以为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发生。我到底是懂事一点的人,受了这个打击还知道用别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脚号兵,却因此更忧郁了。
我常常见到他对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后,捏起拳头来作打下的姿式。又常常见到他同豆腐老板谈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我说过这样的话,在有一次到一个小馆子里,各人皆喝多了一点酒的时候,我向那跛脚的残废人说:
“你是废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废人!一个小姐是只合嫁给我们的年青营长的。我们试去水边照照看,就知道这件事我们是无分了。我们是什么东西?七块钱一月,开差时就在泥浆里走路,驻扎下来就点名下操,夜间睡到稻草席垫上,口是吃牛肉同酸菜的口,手只合捏那冰冷的枪筒。……我们年青,可是万万不及从学校出身的营长美貌多才。我们只是一些排成队伍的猪狗罢了,为什么对于这姑娘有一种野心?为什么这样不自量?……”
我那次是的确有点醉了,我不知道我应当节制的语言,只是糊糊涂涂,教训这个平时非常听好话的朋友。我似乎还用了许多比喻,提到他那一只脚。那时只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处,到后,不知为什么理由,这朋友忽然改变了平常的脾气,完全像一只发疯了的兽物,扑到我的身上来了。我们于是就揪打到一堆,各人扭着对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虚伪的打了一顿。我实在是醉了,他也是有点醉了。我们都无意思的骂着闹着,到后有兵士从门外过身,听到里面的吵闹,像是自己的人,才走进来劝解。费了许多方法我们才分开了,两人皆由另外兵士照扶回到连上去。
回到连上,各人呕了许多,半夜里,我们酒醒了,各人皆因为口渴,爬起来到水缸边拿水喝。我们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记起上半夜的事情,两人都哭了。为什么要这样斗殴?什么事使我们这样切齿?什么事必须要这样作?我们又哭又笑,披了新近领下的棉军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个死人的脸庞。天空各处有流星下落,作美丽耀目的明光。各处有鸡在叫。我们来到这里驻防,我这个朋友跌坏了腿的那时,还是四月,如今已经是十月了。
第二天,两人各望着对方的浮肿的脸,皆非常不好意思,连上有人知道了我们的殴打,一定还有人担心到我们第二次的争斗,可料不到昨夜醉里的事,我们两人早已忘记了。我们虽然并不忘却那件事,但我们正因为这样,把友谊更坚固的成立了。
两人到后仍然到了豆腐铺,使豆腐老板初初见到,非常惊讶,以为我们之间发生重大的事故。因为我们两人的脸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还是浮肿,我们自己互相望到也要发笑。
到后还是我来为我们的朋友把事情说明,豆腐老板才清楚这原委。我告诉他说,我恍惚记忆得到我说了许多实话,我还骂他是一只瘸脚公狗,到后,不知为什么两人就揉在一处了。幸好是两人皆醉了,两个醉人手脚都无气力,毫不落实,虽然行动激烈,却不至于打破头部。
这时那个姑娘正走出门来,站在她的门前,两只白狗非常谄媚的在女人身边跳跃,绕着女人打圈,又伸出红红的舌头舐女人的手。
我们暂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皆望到对面,到后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们两个人的脸上,有些蹊跷,完全不同往日了,她望到我们微笑;她似乎毫不害怕我们,也毫不疑心到我们对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俨然像知道我们昨晚上的胡闹,是为了一些什么理由!
我那时简直非常忧郁,因为这个小姑娘竟全不以我们为意,在那小小的心里,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为了赚一点钱,同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来到这里的!我望了一下那号兵,他的样子也似乎极其忧郁,因为他那只瘸腿是早已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样子比我又坏了一点,所以我断定他这时心上是很难受的。
至于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这时正露着强健如铁的一双臂膊,扳着那石磨,检察石磨的中轴,有无损坏。这事情似乎还是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这类机会发现时,这年青诚实单纯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样检察他的石磨!
我想问他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到一会儿,人已经消失到那两扇绿色贴金的二门里不见了。如一颗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间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灵上的是一个光明的符号。我刚要对着我的瘸腿朋友作一个会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说:
“义哥,哥哥,你昨晚上骂得我很对,骂得我很对!我们是猪狗!我们是阴沟里的蛤蟆!……”
因为这号兵那惨沮样子,我反而觉得要找寻一些话语,安慰这个不幸的废人了。我说:
“不要这样说吧,这不是男子应说的话。我们有我们的志气,凭这志气凡事都无有不可以做到。我们要做总统,做将军,一个女人,算不了什么希奇?”
号兵说:“我不打量做总统,因为那个事情太难办到。我只要做一个人……”
“谁不许你做人?你的脚将来会想法子弄好的,你还可以望连长保荐到干部学校去念书。你可以同他们许多学生一样,凭本领挣到你的位置。”
“我是比狗都不如的东西。我这时想,如果我的脚好了,我要去要求连长,为我补正兵的名额。我要成天去操坪锻炼……”
“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转头向豆腐老板望着,因为这年青人已经把石磨安置妥当,又在摇动着长木的推手了。“我们活下来同推磨一样,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这汉子,对于我说的话好像以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称,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还是完全同别一时节别一事情那样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们三个人皆同样的爱上了这个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里外总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还有些别的工作,在XX候信住了一天,路上来回消磨了两天。
回到本城,把回文送到团部,销了差,正因为这一次出差,得了六块钱奖赏,非常快乐,预备回连上去打听是不是有人返乡,好把钱寄四块回去办冬天的腊肉。到了连上见到瘸子,我还不能开口说出我的欢喜,那号兵就说:
“那个女人死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的耳朵,是准备受人来这样戏弄取乐的么?这些不合人情的谰言,这些无道理的谎话,我还应当有一种义务去相信么?
可是,我一面从容的俯下去脱换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说了一些话,使我不得不认真了。我听清楚这话的意义了,我忽然立起,简直可说是非常粗暴的揪着了这人的领部,大声的问这事真伪。到后他要我用耳朵听听,因为这时远处正有一个人家,办丧事敲锣打鼓,一个唢呐非常凄凉的颤动着吹着那高音。我一只脚光了脚板,一只还笼在湿草鞋里,就拖了瘸子出门。我们几乎是用救火的速度向豆腐铺跑去,也不管号兵的跛脚,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没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唢呐锣鼓声音,便是由那豆腐铺对门人家传出。我全身皆在发寒,我的头脑好像被谁重重的打击了一下,耳朵发哄哄的声音,眼睛起了无数金光……
到后我能静静的坐在那豆腐铺的长凳上了。我能接过了朋友给我的一碗热豆浆吃下了。我望到对面,这个人家大门前,凭空多了许多人,门前挂了丧事中的白布,许多小孩子头上缠了白包头,在门外购买东西吃。我还看到那大鱼缸边,有人躬身用长铗焚着银锭,火光熊熊向上冒,纸灰飞得很高,才为二门上的白布帘所遮掩,无从见到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就全身拘挛,然而笑了。
我望到那豆腐老板,这个人这时却不如往天那样乐观,显然也受了一种打击,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作为没有见到我的样子,回过脸去。我又望号兵,号兵却做出一种讨人厌烦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有点厌烦这跛脚的人,我心中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到后我问,才知道昨天这女子吞金死了。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事情有关系,我们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无法明白。许多人是这样死去,活着的人毫不觉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们各人皆觉得损失了一种东西,但先前不会说到,却到这时才敢把这东西的名字提出。我们先是很忧郁的说及,说到后来大家都笑了,到分手,我们简直互相要欢喜到相打了。
为什么使我们这样快乐也是说不分明的。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像一个花盆,不是自己分内的东西,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怅,然而当大家讨论到许多花盆被一些混账东西所占据,凡是花盆终不免为权势所独占,这花盆却碎到地下,我们自然而然又似乎得到一点放心了。
可是,回到营里,我们是很难受的。从此我们生活破坏无余了。从此再也不会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梦上发痴了。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有一个缺口,一处补丁,再也不是完全的生活了。
其实这样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对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假使人还是好好的活下,开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们即或驻扎到这里再久,一个跛脚的号兵,一个什长,这样两个宝贝,还有什么机会,能够使我们同那两只狗认识以外,有何种伟大企图?
第二天,两人很早的起来了,互相坐在铺上对望,沉默不能言语。各人皆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阔处去,不再为过去的记忆围困。各人皆要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脾气就坏到这样子。
“为什么眼睛有点发肿?你这个傻瓜!”
号兵因为我嘲笑他,却不取反攻姿式,只非常可怜的望到我。
我说:“难道人家死了,你还要去做孝子么?”
他还是那样,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种良心的雄辩,使我对于他的行为注意。
我了解这点,但我却不放弃我嘲骂他的权利。
末了他只轻轻的问我:“是不是死了的人还会复活?”因这一句痴话我又说了他一顿。
两人到豆腐铺时,却见到对面铺门极其冷清,我们的朋友,那个年青老板,坐到长凳上用手扶了头,人家来买豆腐时,就请主顾自己用钢刀铲取板上的豆腐。见到我们来了,他有了一点生气,好像是遮掩到自己的伤痕,仍然对我笑着。他的笑,还是说明他的健康与善良的人格。
“为什么?”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么?”
“天还不大亮就出门了的。”
“你有了些什么事情,这样不快乐?”
“我什么也不。”
他说了后,忙着为我们去取碗盏,预备盛豆浆给我们吃。
坐到那豆腐铺子里,望到对面的铺子,心中总像十分凄凉,我同号兵坐了一会儿,就离开这个豆腐铺子,走到一个本地妇人处去打牌。我们从那里探听得到这女人所埋葬的地点,在离城两里的鲢鱼庄上。
不知为什么我望到那号兵忧郁样子,就使我生气要打他骂他。好像这个人的不欢样子,侮辱到我对那小姑娘的倾心一样。好像他这样子,简直是在侮辱我。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坐在一个桌上打牌了,我自走回连上,躺到草垫上睡了。
这夜里朋友竟没有回到连上来,他曾告我不想回连上去睡,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妇人处过夜了,也不觉得稀奇。第二天,我还是不愿意出门,仍然静静的躺在床上。到下午来我的头有点发烧,全身也像害了病,心中又不甚想进饮食。我在连上吃过一点草药。因为必须蒙头取汗,到全身为汗水湿透人醒来时,天气已经夜了。
我爬身到大殿后面园里去小便,正是雨后放晴,夕阳挂到屋角,留下一片黄色,天空一角白云,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这暮景,望到那个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烟,听到鸡声同狗声,听到军营中喇叭声音,我想起了我们初来到此地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想起我这个朋友的命运,以及我们生活的种种,很有点怅惘。我有一个疑问的弧号隐藏在心上,对于人生,我的思想自然还可以说是单纯而不复杂。
我到后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思索。我仍然睡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久时间,只是把棉被蒙了头颅,隐隐约约听到在楼上兵士打牌吵闹的声音,迷迷糊糊见到许多人,又像是我们已经开了差,已经上了路,已经到了地。过去的事重复侵入我的记忆,使我重新看到号兵跌倒时的神气。醒回时好像有人坐在我的身边,把被丢去,才知道灯已经熄了,只靠着正殿上的大油灯余光,照得出有一个人影,坐在我身边不动。
“瘸子,是你吗?”
“是我。”
“为什么这时才回来?”
他把脸藏在黑暗里,没有做声。我因为睡了多久,这时候究竟已经是什么时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问他有了几点钟。他还是好像不曾听到我的话样子,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他才说:“义哥,放哨的差一点把我打死了。”
“你不知道口令么?”
“我那里会知道口令?”
“难道已经是十二点过了么?”
“我不知道。”
“你今天到些什么地方去,这时才回来?”
他又不做声了。我见到放在米桶上兵士们为我预备的一个美孚灯,把灯头弄得很小,还可以使它光亮,就要他捻一下灯。他先是并不动手,我第二次又请他做这件事。
灯光大了一点,我才望到这号兵,全身是黄泥,极其狼狈,脸上正如刚才不久同人殴打过样子,许多部分都牵制着显著受伤的痕迹。我奇异而又惊讶,望到这朋友,不知道如何问他这一天来究竟到过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我的头脑这时也实在还是有点糊涂,因为先一时在迷糊中我还梦到他从石狮上滚到地下的情形,所以这时还仿佛只是一个梦。
他轻轻的轻轻的说:“义哥,哥哥,坟不知道被谁挖掘了。”
“谁的坟呢。”
“好像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话,带着顽固神气,使我疑心他已经发了狂。
我说:“你讲什么人的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又知道?”
“为什么我又不知道吗?我听人说埋在那里,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过一次,还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记到那一条路,那座坟,不知道已经被谁挖了。”
如不是我有点发狂,一定就是我这个朋友发了狂,我忽然明白他所指的坟是谁埋葬在那里了,我像一个疯人,就跳了起来,“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到过她的坟上么?”
这朋友,却毫不惊讶,静静的幽悄的说:“是的,我到过她的坟上,昨天到过今天又到过。我不是想做坏事的人!我可以赌咒,天王在上,我并不带了什么家伙去。我昨晚上还看到那个土堆,今天晚上变了。我可以赌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坟,却完全不是原有样子。不知是谁做了这样事情,不知是谁把她从棺木里掏出,背走了。”
我听到这个吓人的报告,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了。但我并不说出口,因为这个人还只在我的心上一闪,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个疑问,以为是这个女子复活,因为重新生回,所以从棺木中挣扎奔出,这时或者已经跑到家中同她的爹爹妈妈说话了。我疑心她是假死,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后,另外一个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疑心这个事一定在我这个朋友有了错误,因为神经的错乱,忘记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并不是在一个地方,所以才会发生这误会。我用许多估计去解释,以为这件事并不完全真实。
到后我问他为什么要到坟边去,他很虚怯,以为我是疑心这事他一定已经知道,或者至少事后知道这主谋人是谁,他一连发了七种誓言,要求各样天神作证,分辩他并无劫取女尸的意思。他只是解释他并不预先拿有何种铁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极力分辩他的行为,他把话说完了,望见我非常阴沉,眼睛里含有一种疑惧神色,如果我当时还不能表示对他的信托,他一定可以发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吓走了,我计算应当如何安置到这个行将疯狂的朋友。我用许多别的话解释,且找出许多荒唐故事安慰到这个破碎的心灵。说到后来这人忽然哭了。他的血慢慢的冷静,一切兴奋过去后,非常悲哀的哭了。他担心惊吵了外面铺上的别人,只是抽咽。他告给我他实在也有过这种设想,因为听到人说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是不过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复活。他告我第一天,他还只是想象他到了坟边,听得到有呼救声音,便来作一次侠义事,从坟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为听到这个话,才到那里去,预备不必有呼救声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里坟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棺木的盖掀到一旁,一个空棺张着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到棺里去看过一下,除了几件衣服以外什么也不见到。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时候做了这事情,一定把坟掘开,这人便把女子的尸身背走了。
他已经不再请天神作他的伪证了。他诚实而又巨细无遗的同我说到过去一切,我听到了他这些话,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了。我对于这件事还是不甚相信,我还是在心中打量,以为这事情一定是各人皆身在梦中。我以为即或不是完全的梦,到了明天早上,这号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说的话语,因为这种欲望谁也无从禁止,行诸事实总仍然不近人情。
他因为追悔他的行为,把我杀死灭口也做得出。我这样想着不免有所预防,可是,这个人现在软弱得如一个妇人,他除了忏悔什么也不能做了。我们有一个问题梗到心上来了,就是我们此后对于这件事如何处置,是不是要去禀告一声,还尽那个哑谜延长?两人商量了一会,靠着简单的理智,认为这发现我们无权利去过问,且等到天明到豆腐铺看看。走了许多夜路的号兵,一只瘸腿已经十分疲倦了,回来又哭了许久,所以到后就睡了。我是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了,望到这个残废苦闷的脸,肮脏的身,我把灯熄了,坐到这朋友身边,等候天明。
到豆腐铺时间已经不早了,却不见到那年青老板开门。昨晚上我所想到的那件事,又重新在我心上一闪。门是向外反锁,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发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象或将成为事实,我有点害怕,拉了号兵跑回连上,把这估计告给了那起过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子,一个人又跑出了许久,回来时,脸色哑白,说他已经探听了别一个人家,知道那老板的确是昨天晚上就离开了他的铺子的。
我们有三天不敢出去,到后听到有人在营里传说一件新闻,这新闻生着无形的翅翼,即刻就全营皆知了。“商会会长女儿的新坟被人刨掘,尸骸为人盗去。”另一个新闻,是“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坟墓半里的石峒里发现,赤身的安全的卧到洞中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
这个消息加上人类无知的枝节,便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我们为这消息愣住了。
从此我们再不能到那豆腐铺里去,坐到长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浆,也再不曾见到这个年青诚实的朋友。至于我那个瘸子同乡,他现在还是第四十七连的号兵,他还是跛脚,但他从不同人说到过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别一个人的行为,使他一生悒郁寡欢。至于我,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我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连长缺出,便应轮到我了。我实在有点忧郁,有点不能同年青合伴的脾气,因为我常常要记起那些过去事情。
十九年八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