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某一类有教养阶级中,不拘所在地为都市或内地小县分,皆流行一种同“书生”有关的风气。他们有些生活从容,相貌清洁,有些又常是迂腐憔悴,十分寒酸,趣味倒常常有极相似处。什么人作了一件新衣,或购置了一顶帽子,一双较体面的皮鞋,从同伙儿的人中,就会发生了一种笑话以及一点谣言的。说的不拘是属于何等身分,总得说,这人发了财,所以那么阔气了。或者将以为这东西同一个女人有关系,或者以为这不止为女人而作,简直就是女人的赠遗。一切无害于事的估计,不伤感情的戏谑,总得使那个人心里有点难受,他们便仿佛若有所得。这权利,自然是属于人所公有,却由那善于注意别人的同事提出才行的。他们中许多人实在说来就很可怜,作了人之师,别的生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除了从这类事上表现他们的天才,寻出开心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找寻更适当的消遣的。因为风气近于允许人做坏事却不允许人换新衣,所以许多人缝了新衣,把它穿到外面出客见人时,总得选择一种日子。有些人甚至于永远只见到他穿旧衣,常常把新衣套在旧衣里面,意识就是省得到外面去给同事麻烦。若是我们都明白为人师表的有这种习气流行,每一个人穿一件衣都有一种忌讳,我们也就不至于常常见到肮脏不堪的教师,觉得古怪讨嫌了。
但同样风气在另一个阶级中,也仍然国民性似的流行着的。那时候有一个驻扎在XX地方的军队中的中尉连副,年纪很轻,脸白身长,善于修饰,天性与其他军人不同。一切军营中规矩,照例使许多人皆常常肮脏得成叫化子,这年青人却从不为生活习惯就忘却了他的场面。同事因为他这种与生活不大相称的习气,都带着嘲笑,喊他做“小生”,好像除了戏台上的小生,就没有人那么欢喜装扮了。这连副虽在同志方面那么不利,却从不因为别人的兴味妨碍到自己的修养。在生活方面,他有他的观念同哲学,凡是他喜欢的,即或别人再嘲笑他,他也仍然能够独行其是,做他所高兴作的事情。他常常看报,见到上海报纸上载的什么广告,那货物若中了他的意,价钱又不至于同他的收入相差过远时,他总得寄一点钱去买来。他懂得许多军官们不明白的事情,他的派头有时比大城市里的人还入时。这小子从先天带来的脾气,使别人总疑心他不应当是一个军营里的人物,其实他却仍然是一个最好的下级军官。忍耐,诚实,服从,尽职,这些美德,在别一个青年军官身上找寻得出的,这人并不缺少一件。士兵同长官,在职分上皆没有轻视这中尉的理由,除了那些稍稍近于琐碎的注意,常常引起出身行伍只知吃喝的军官军佐笑话外,这人还是鹤立鸡群活在军营里的。
可是关于生活,到近来,这体面连副,有了一点小小不如意,有了一点扫兴,为一件事所拘束,不能再如往日那么洒脱大方了。
因为他托人到省城制了一套极华丽的军服,同一黑色精制的长统皮鞋,东西带来以后,却为了那东西太体面了一点,与自己中尉阶级身分不甚相合,所以迟迟不敢穿出来。有知道这件事情的,问及这一身戎服同两个靴子,故意嗾他激他,这连副还是没有穿出的勇气。那军服材料,是根据某处广告说过某伟人用作军服,自然是极名贵的。那靴子,则只有一个上校穿来才合乎身分,靴后跟发光的刺马轮,原是马上驰骋的工具,一个中尉,每月的薪俸可不够养一匹马同一个马夫,这靴子,显然是毫无用处了。
在习气上这年青人极不甘心的低了头,因为他还是一个中尉连副!一个中尉本来不好先把那个上校用的物件买来,留到另一个时节露面,可是这机会,虽终于有一天要来,却不是目前便可得到的机会。耐心在这件事上失去后,勇气却并不因耐心失去而出来,故这连副心上很难自遣。
这连副因为欢喜体面,同时就找得一个十分聪明的勤务兵。这勤务兵正合乎俗话说的土鹦哥神气,样子臃肿,略显笨拙,却有一张逗人欣悦的口。虽出身自乡间,城里人认为最好的德性,在他方便中就学会了。这德性,说来像也很平常,便是做下人不可少的伶俐,一切看到上司的趣味,遇到在某一情形中,为了把事情装饰得美丽一点时,便说一点儿谎。这种说谎的技术,虽很平常,仍然是应归之于天才的,有许多勤务兵成天被打,就全不能用说谎保护自己,取悦上司。这连副的勤务兵,既能看得出上司的趣味所以把生活过得十分舒服。如今见到上司郁郁寡欢,明白那是靴子的罪过,他知道这回事,在连副心上已成一个疙瘩,就劝连副把这双靴子送给了本营的营长。因为营长虽只是少校,一来有一匹马,二来是连副一个同学,那勤务兵说出他以为是最聪明的理由,他说:
“这靴子比营长所有那一双靴子可强多了。若是营长有了这双好皮靴,就不好意思不再寻一匹好马。有了两匹马的营长,到什么时节,邀连副玩,那一匹马自然是属于连副了的。”
这种周折的主张,亏那个忠于上司的土鹦哥想出,但连副却不承认这主张是一个聪明得体的主张。因为一双靴子的价值虽不如一匹马,可是丢了一双靴子是不是就可以得一匹马,还不能明白,即或有机会借马来骑,不是靴子又已经送人了吗?所以连副听到这个话时,就骂着勤务兵说:“一个人愚蠢一点时还不讨厌,愚蠢人自作聪明,就该死了。”
到后勤务兵看清楚了连副舍不得这靴子属于别人了,因此在另一个晚上,轮到连副查哨时,就贡献了一个新的意见。
勤务兵绕着弯儿说:“连副,我说我们到后山去,那么多树木,那么多草,保不了一脚踏着一条蛇。还有露水太重,你也得注意一下。”
连副说:“一个军人还怕蛇,不害羞吗?”
“连副自然不怕。……但你那个靴子,到夜里穿出去,我以为很合式。完全为方便起见,这靴子就应当穿出去查哨。”少年尉官考虑了一下勤务兵的意见,后来就承认这提议了。到后用差不多的理由,那个军服也在查哨晚上穿上身了。
这连副,因此便间或在某个晚上,有了机会装扮起来了。还没有出到外面去时节,他就用一个团长的风度,常常在自己房中走着,轻轻的吹着哨子,差遣着勤务兵在他面前做事。那个勤务兵从连副行为上懂得上司的脾气。一面抹着一双皮鞋,或一面整理一个桌子上的一切,一面还特意找寻一些话语,或从记忆中,搜寻那些在平时从各处听到称誉连副的话,重复来为连副谈及。(恭维到这个体面上司,这小兵已认为是自己一种义务。)为了使连副高兴一点,他总不忘记每一次说到一个不同的人物,在什么地方,如何说到过连副,照例他所提到的人物,在职分上常常比连副大三级五级,使连副明知是谎话也无害于事。
有一天,一个礼拜六的晚上,许多人皆到可消遣的地方消遣去了,这连副却只留在自己的房子里,看勤务兵收拾一个皮盒子。他心上正有点寂寞,耳边听到军营外土墩上司号兵的练习喇叭,呜呜的他吹了又吹,很不高兴。勤务兵担心到连副心上有什么不舒服,恐怕害了病,一面做事一面说道:
“连副,我听到一个很正经的笑话。”
“笑话也有正经的吗?”
“虽然是笑话,说的很对,所以我说那是正经笑话。”
“什么正经笑话,还不是你胡诌的罢了。”
“胡诌的吗,我若有胡诌笑话的本领,我一定早到XX当参谋去了。”
因为这句话还包含了一个军人的故事,所以使连副笑了。勤务兵接着便说:
“连副,你的气派像一个督军!”
连副有点生气了,说:“这就是你说的正经笑话,是不是?”
那勤务兵,忙说:“这话我是听到一个平常最古板的人说的,你猜得出那个人是谁。我们特务营那个营副官,平时不吃酒是什么话也不说的。有一天,我见到他同一个人,提到连副的名字,他说你气度方面,有唐继尧年青时候的神气。我可以赌咒这个话我听得十分清楚,一个字不是造谣。当时就听到另外那个猫脸的人发笑,那营副官还说,你不要笑他,他将来比你我出息都大。他满心满口说你漂亮。他见过唐继尧,因为唐继尧时代就是一个营副官!”
少年尉官皱着眉头嚷着说:“够了,这全是废话!我知道你的主意,以为我要你说这些空话才开心,你就找出这些空话来说。你再那么胡诌,我那一天就要打你一顿,把马粪塞满你的嘴巴。”
勤务兵说:“你不相信我就不说了。我告你这些事我知道你也不高兴,因为许多人都称赞过你,一个老营副当然算不得什么事。可是他说的话并不损害到你,这是你很明白的。”
连副说:“人的口除了吃东西都喜欢胡说八道。”
“可是骂人同称赞人,虽同时出自一张吃肉喝酒的嘴里,到底是两件事情!”
“一个不懂好处无知无识的人,与其受其他人赞美,倒不如被他们辱骂。”
“连副,这是你的意见,我可不愿意附和,我盼望那些骂我的人全称赞我。我相信我们的师长也一定同我一样见解。”
“师长自然同你差不多了多少,因为他除了比你运气较好做了师长以外,什么也不同你有两样处。”
“连副,你这样夸奖我,我可快乐极了。”
“那你更像师长了。”
“怎么啦?”
“师长也是靠到阿谀作补药,才居然发了胖的。”
“我还不曾做师长,就先有着了师长的脾气,可不是什么坏事……你听这喇叭,吹得多可笑。”
这勤务兵并不再说下去,因为他记起了这话触了忌讳,恰恰说到连副爱穿好衣的习惯一件事,所以借故谈到吹喇叭的兵去了。
少年尉官当然并不把刚才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第二天星期,在周会上恰恰同到这营副官坐在一条凳上,因为记忆到昨晚上勤务兵的一番话,使这连副有了同营副官更亲密一点的理由,当周会快要散场时,那连副便说:
“营副官,有什么事在今天要办。”
“除了晚上到XX去喝一杯什么事也没有,我这人只好说喝酒是一种功课。”
“没有事,那到我连上去坐坐。我那里有从XX带来的烧酒,味道还不十分坏。”
这营副官平时有一种特殊脾气,好像同不拘什么人都没有话可说,因此作了十年营副官,还是保持原来位置不动。平生所好的就是喝酒,没有得到酒喝以前,性格显得十分古板,不能叶俗,一到喝了半斤四两,便成另外一个人了。这年青连副在他眼中平时是并不什么中意的,但到酒后却实在称赞过他,如今听到有XX烧酒可喝,所以当时就答应了。两人不久到了连副的住处。勤务兵见到这营副官来了,知道是昨天说的话有了效验,笑眯眯的上了一满壶烧酒,放到桌子上面。一个是为了当前的烧酒,一个是为了过去的知心,这营副官把说话的口用酒浸熟,于是即刻成为一个趣人了。
两人的友谊由于烧酒而坚固后,营副官舌上翻莲说道:
“朋友,我听人说到你有一双靴子同一套衣服,好像不好意思穿出来,所以使你的体面并不完全。是不是有这件事情?”
年青尉官稍稍有点红脸的说:“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是为不好意思就不穿衣的人。这件事与人无关。”
“是的,应当与人无关,穿衣吃饭原用不着别人操心。我们军人难道都应当是叫化子,就算是高尚爱国了的军人吗?你若是好像怕羞一样,把你自己花钱买来的衣服,放到夜间才穿出去,我可不赞成你这种办法。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生成是叫化子,所以惟恐军人不像叫化子。我为这事真想骂骂我们营里的上司,因为这些人平素居心不大好,所以衣服也不能好。我真要这样骂他们!”
年轻尉官不欲在营副官前面示输,所以还是要分辩说:“不是为他们,不是为别人……”
“当然不能为他们,我说,把你那体面东西取出来,穿上看看,是不是完全合式。我这人为人虽不时髦可是趣味还新。我觉得只有你配穿好衣服!”
“营副官,你那么说倒真使我有点害羞了!”
“我说错了吗?吓,我不错的!那些将军,我看到他们像肿胀的尸骸,你说他们配穿好衣服吗?”
“我们当然不能批评他们的!”
“那是的,我们的口可以喝时就喝,不能喝时自然不说他们为好。还是讲你那个吧。你什么时候高兴穿着你外面衣服给我看看?你什么时候穿来,我就什么时候同到XX去看戏,你一定还不曾到过那些地方,所以我来做一个东。”营副官说到这里时,因为心中还有一种计策,所以非常快乐,他意思想把年轻连副带到那里去给XX的女人看看,使XX女人不至于再瞧不起军人。他隐隐约约的说:“你一定要穿了新衣同我去那个地方,那里有些眼睛将为你这个体面军人而发亮的。”这个话在当时却只有他自己听得分明,连副是不注意的。
他于是拍打连副的肩膊,大声的放肆的笑着,勤务兵暗暗的加了一满壶酒,这酒到后也仍然全用尽了。
第二天,连副照约定时间稍迟到特务营去拜访营副官,穿了那个新衣服同新皮靴,因为营副官房中还没有点灯,看不清楚是谁。那时他正躺在床上,计算到一些账项,连副靴声橐橐的停到门边,找勤务兵也不见,就在窗外问:“营副官在里面吗?”
营副官好像酒还不曾全醒说:“你是谁?就进来,不要问!”
人进到房中以后,才明白是穿了新衣的连副,营副官记起昨天的酒了。
“呀,昨天我喝了多少好酒!我现在还爬不起来,你瞧这成个什么样子。”
连副还在房中徘徊,于是营副官一面起身一面说:“你坐那个椅子吧,我的勤务兵照例是只把那一个地方的灰抹去,别的可不理的。他知我这里不会有什么人来,所以就懒惰到这样子了。”
营副官把灯点好了,搌得亮亮的,望着连副只是痴笑。连副稍稍有点受窘,问营副官,是不是到师部去过。
营副官说:“不要说那个。我看你体面得真像一个太子。”
“你这是骂我还是称赞我?”
“不,不,不,不,你这么说我要磕头了。”
头没有磕。暂时也就无话可说了,营副官一面忙着递了一支烟给年轻连副,又忙着自己去取挂在床头的葫芦。他一面把葫芦口塞子拔去,一面说:“连副,我喝一口就有话答复你先前那个问题了。我的话是要酒浸出来的。你瞧我喝。”
于是啯嘟啯嘟喝了一会,大的舌子在嘴边卷着,用宽而生毛的毛掌抹着葫芦边沿叹息似的说道:“赫,真是好酒!”
因此一来把先前的话避开了。
这两个同志谈了半天,谈得十分投机,营副官怂恿连副到貔貅俱乐部去,要这年轻标致人物穿了新衣,并且还一定要在大白天去,连副到后无话可说不得不答应了,两个人就约了明天十二点去到那里吃午饭。当这个年轻连副,把话谈够以后,辞了营副官,穿着那双体面皮靴橐橐地走出特务营时,从大廊下过身,有几个兵士,正在一个装稻草的屋角里游戏打闹着,互相扑跌的十分有趣,听到那个皮靴声音,以为是营长外出,每人皆赶忙用稻草遮盖到头部,假装人在睡觉,这连副看得明明白白,就堂堂的走去,由于兵士的情形,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快乐。
貔貅俱乐部,是XX地方一群高级退伍军人组织的,用一个年约三十的孀妇主持一切,凡职分在尉以上的人物,皆可到这里来取乐。这些将来的名将,候补的伟人,营里无什么事可作时,就来到这里消磨日子。有些身居闲曹的军佐,上了一点儿年纪,欢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输赢不大的扑克,也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至于那些退伍军人呢,他们的光荣过去,他们当前的娱乐,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觉得离开了这里,便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去处。
这地方因为属于高级军人所有,故由一个老将军代为取名“貔貅俱乐部”。“貔貅俱乐部”在这个城里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娱乐。还有一样最奇特的规则,便是从开始到如今,不让一个女人进门。当初发起人是一个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常是一种祸水,凡有女人的地方,同军人便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发起人赞同,到后便成为一种规则了。这俱乐部的地位,在社会上比其他许多地方还好,也就正是因为有这一种规则的原因,维持一点令誉。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提议到董事会时,那个上校的确用得是“道德”名义的。到后这提议很奇怪就通过了。据问其中还有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发起这俱乐部某将军一个情妇。某将军死后,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所以用道德名义把这个提案便通过了。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晦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白,其余的人是不得其详的。妇人年龄还极其年青,美丽动人,性情复端静自好,老年军官知道其中情形的,皆对这妇人非常尊敬客气,因此有不端重的心的年轻人,猜想这妇人总同一个人有一种古怪的关系,来到这里也非常规矩,不敢多事了。这貔貅俱乐部原是到了晚上才热闹,白天没有什么人,但这个情形是不会为年轻连副知道的。年轻连副在平时,常常听到人家说到这俱乐部,因为身分不够,不能加入,心中实有一种遗憾。如今营副官却邀定了他到这尊贵地方去午餐,他想到在俱乐部里那些将军从容的神气,他想到那些年青少校碰杯的神气,便做了许多好笑的梦。他梦到自己现身于那个俱乐部时,是穿了那一身戎服而去的,营副官为一一介绍他给那些老将军,互相微微的笑着,把头轻轻的点着。到后他忽然又为一群年青人所包围了,大家即刻成了熟人,众人皆在批评那一套军服,用各样不同意见,对于这衣服加以毁誉,中尉连副却十分快乐,向那些知己点头,同时仍然表示接受那些好像带着妒嫉近于故意挑剔的指摘。他仿佛那时占据到大厅的一角,屋顶上有辉煌耀目的灯,映照到各个年青军官的脸上,皆显得十分年青美丽。他看到另外一个地方,有三桌扑克,全是一些老军人,在一种极小的数目上打赌输赢。他又看到另外一处,有四个军人把小小的玻璃杯互相撞触,高高的举起来,仰着头匆促的向口中灌去,有一位秃头的为酒所苦,便咯咯的咳着,脸儿绯红。他看到许多人在说笑话,营副官不知如何就在一个桌上唱起戏来了,大家全给他拍手!
可是他到后却当真到了那个俱乐部的食堂里坐下了,他很奇怪为什么来这儿的人那么少。除了客厅一个角隅里有一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同所想象的情形差不了多少外,其余皆有点不同。营副官邀他来到这里原是另外一种用意,但这意思他可不能明白。他问营副官:“怎么这里不热闹?”营副官说:“这是夜市,白天可不行的。”当时两人就坐在一个桌子边旁,叫了一些贵重的菜,喝着有名的白铁烧酒。
连副心中觉得希奇,因为没有来到这俱乐部时,还有点胆怯,有点不安,同时以为营副官一定要邀他来到这里,必有一些不平常的事情。可是如今一切恰恰同所估计的相反,即素日闻名仅仅只这俱乐部才有的白铁烧酒,如今喝到口里,也像有点名不副实,故一面喝酒一面很少说话。
营副官像并不十分注意到这一点,也不再对于那衣服有所称赞,只默默的一杯又一杯,连副因此也只好照样的喝着。
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到一个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宽博的袍子,披着长长的黑色头发,从大厅里过去,营副官忙站起身来,女人见到这里有人同她打了招呼,就走过来了。
“我说是谁到这里请客。原来是营副!”
“是的,一个酒徒,不怕醉死,又来预备喝一斤烧!”
女人望到连副,因为似乎极其陌生,就问:“这一位同志好像不到过这里。”
“这是我的朋友,我应当来介绍。我请客来到这里,不是为我自己喝酒,特意是带这个体面朋友到这地方来看看,你瞧,他不是应当成天到这个地方的一位吗?”
女人说:“真的,漂亮得很。”
营副官就望到年轻连副挤着眼睛,做着怪相。
女人以为来客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学生?”
营副官说:“不是的!你那么聪明,成天看到军人,怎么还看不出?”
女人微微的一笑,重新用清明的眸子注意到连副,连副这时恰恰也望到女人,似乎为眼光相接而腼腆了,便即刻低了头。女人说:“我知道了,新十师的连副,全是新从XX第X期选来的,这派头我记来了。”
营副官说:“我不明白什么派头你看得出!”
女人说:“一个女孩子害羞的派头!”
说着,笑着,到后就不说:“营副官,多喝一杯,我有点儿小事,很对不起,”便走去了。
这些话使年轻连副非常难受。营副官见到女人走了,低声的问连副:“怎么样,人家说你害羞,你话也不说了!”
连副带着生气的样子说:“我说什么话?她是什么人,你又不为我介绍,我同她有什么话可说?”
“这里是不能有第二个女人来此的,还用得着我介绍吗?你同一个女人说话,你只说她很美,就很够了。”
“可是,……”
营副官又抢着说:“自然的,你不能说‘老板啊,你真美’,但你可以找其他话说。……不过你已经用另外一个方法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了。”
连副分辩的说:“你怎么说?我口也不开。——我才不高兴那种大模大样的人!”
“她说你是骑兵学校的,这是称赞你。她说你是新从XX来的,她的眼光一点不差。这种聪明处,同她美丽十分相称,我觉得这是极可佩服的。”
“哼,女人自然使人佩服。”
营副官见到年轻连副似乎在生气,明白那生气的理由,所以笑了。“老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一点,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吧。若真是那么小气,倒真被人说着了。人家说你是女孩子,你可真有一点近乎女子。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分辩,我说,你红脸是为什么原因?”
“我红脸吗?”
“你不承认红脸的,因为你是个堂堂的军官啊!可是,许多年青人见到这个体面的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就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是我要你知道,人家是投降也容易的,因为世界上也有不收容俘虏的人,我说这个你明白了吗?”
“我并不想投降到她面前,还没有一个妇人可以俘虏我!”
“啉,”营副官把大拇指翘起,咧着口,点点头,做成同意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年轻连副便说:“我不是什么大脚色,可是也不会像你想象那种无用!”
“是的,我同意你的一切话。不过我认为世界上有些人我们还值得做她的俘虏,你不承认吗?我们的武勇可以用到冲锋陷阵行为上去,在另外一件事上,我们软弱一点,不是可笑的!”
“我以为那极可笑。”
“我同意你的一切话。但我告诉你,等会儿你不要再红脸!你若再红脸,人家是认为不好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营副官便招手。请女人过来。
“来,来,我们谈谈。我刚才同我这个客人谈到俘虏一类事情,你一定也高兴听这个的。”
女人已换了一件绿色长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见到营副官说话,就一面走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是这样问着,却仿佛知道这话正是打趣到年轻人的,故又望到连副说:“凡是将军都爱谈俘虏,真是可笑。”
连副为了不能给营副官拿着话柄,便说:“他是指那些为女人低头的。……”
女人站在桌旁,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连副把话说完后,很聪明的似乎极同意的点头。“是的,你一说我才明白了,原来这些军官大人常常说到的‘俘虏’,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的能力,我倒不相信。我自己也是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真是奇怪!我想或者也有许多聪明女人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一定有那种无用处的男子。……”
营副官说:“喔,对了!”
营副官所说的意思,女人似乎不懂,其实却十分清楚。就又望到连副说:“营副官的话他们都说是用酒浸出的,你们朋友莫把他酒喝,他就不会发生什么怪议论了。”
他们谈着,笑着,好像营副官到后便成了独立的一面,连副同女人却在另一方面了,因此连副就当真不再红脸了。可是出了貔貅俱乐部时,营副官似乎喝得稍稍过量了一点儿,竟自言自语说:“喔,对了。喔,对了。”
连副说:“怎么对了。”
营副官说:“我说对了就对了,你不要盘问我吧。我心里有些希奇的预兆,我可说不明白。我们若是懂事一点,下次就不要再来了。因为我担心到一些事情,好像那事情还不发生,就已经摆在我眼前了。这理由等我另一个时节再同你说,你这时不要盘问我。”
连副说:“你喝醉了!”
“是的,我们都过量了。”
连副听到这个话,也像想起什么事情,就沉默不再作声了。
(未完)
本篇发表于1931年7月1日南京拔提书店出版的《创作月刊》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篇末“(未完)”为发表时原有。
据《创作月刊》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