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成天上山,上山采蕨作酸菜。
一人独背一个背笼,头上一块花帕子,匆匆忙忙走到后山去。这几天蕨正发育得好,所以阿黑的上后山成了例子。说匆匆忙忙,那这又是很久以来的习惯了。单说头上花帕子,是村中五明,远远的,只要见到花帕子,就知这是阿黑。知阿黑所在,牛也不必顾,赶过来,到了阿黑身边,人是就快活了。
为什么必须这样,五明是不在自己心上问,故也不在心上找出回答的。
来到了阿黑身边,先是不说话,就帮忙采蕨。把蕨采得一大把,将要放到阿黑背笼时,两人之中其一才说话。
若是女人先开口,则不外“五明我不要你的,你的全是老了要不得。”阿黑说了照例还要笑。这样一来五明是会生气的,就放在口里嚼,表示蕨并不老。直到见到五明仿佛生气,当然要改口,就说“谢谢你,放到笼里去。”五明于是也笑了,再来采蕨更有劲。
但假若是五明开口说话呢,五明这孩子怪,他不知为什么人不上城话却学了不少城里人的话。他总说,“阿黑你是美人。”阿黑若说“美不美你管不上,”这话自然还有点抵制五明说反话的意识,五明就又用城里人腔调,加劲的说,“阿黑你是观音菩萨。”说这些话的五明,满肚子鬼,阿黑早看出了。她只笑,在笑中与其他行为中,她总有方法保持她的尊严,五明虽是鬼,也无法。
他要撒野,她是知道的。一到将近乎撒野的举动放出时,阿黑就说她“要告”。说要告,是告五明的爹,因此一来这小鬼就“茅苞”了。茅苞是不知措手之谓,到他不知措手时,阿黑自然会笑,用笑把小鬼的心又放下。
阿黑比五明有本事,于此可以看出的。到底是年长的人,一个年长的人,要作胡涂事,自然也必定经过一些考虑!然而我们可以说,这个人,考虑是考虑过了,于五明是无问题。同五明玩比之于看干龙船,全不是可以当成大事的。这小子,身上是那么小,别的部分未必就到了可吓怕的情形,同这人试试一种新事,是只见其益不见其害的。坏得倒是五明,人小胆小,说是“要告”就缩手不前。女子习惯是口同手在心上投降以后也本能的还是不缴械的,须要得是男子的强。若五明懂得这学理,稍稍强项,说是“要告”也非霸蛮不可,用了虽回头转家挨打所不辞的牺牲精神,一味强到阿黑,阿黑是除了用手蒙脸,就是用手来反搂五明两件事可作。这只能怪五明了,糟蹋了这好春天。
然而且看吧,桃花李花开得如此好,鸟之类叫得如此浓,太阳如此暖和,地下的青草如此软,受了这些影响的五明,人虽小,胆虽小,或者是终有造反的日子在后面!
说是总有造反的一日,可不然,今天就来了。
他们在老虎岩后面,两个人,低头采蕨。这地方,真是好地方。说好地方应当是有好多蕨的地方了,然而并不是。这里不向阳,地为大的岩遮拦,地虽肥,蕨却并不多。因为五明的鬼,因为五明的鬼一半也为阿黑默认,一旁采蕨一旁走,所以终于走到这幽僻的地方来了。
这地方岩下是一块小坪,除了可以当褥子短短软草,无别的。
五明头抬起,朝这小坪望,一种欲望就有点恍惚摇动自己的心。
“阿黑姐,你看那里。”
“我看了,眼睛不瞎。”
“看了就……”
阿黑只抬头装成生气的望了五明一眼,五明就说不下去了。
五明打主意,蕨是仍然采。眼睛望的是阿黑,手却随意向草中抓,抓的不问是草是蕨,也捏在另一只手里。
“哎呀,……”随随便便伸手采蕨的结果,有了好教训,手为去年的枯过的茅草割破了皮,血染手上了。
阿黑本来听惯了五明的“哎呀”字样,并不理,是用背对五明,低头采蕨的。她以为五明故意喊,故意使人吃惊,因为这孩子有过例子。
五明把另一只手采来的蕨全丢了,握了自己的指冲下坪里去。他坐到喊。
阿黑从自己的下□望五明,望到五明的红手了,“怎么,五明?流血了!”
“是呀!手断了,了不得了,救人!”
这又是显然的夸张了,手不是一根蕨苗那么容易断折的东西!然而见到血,阿黑不能不跑下坪里来望同伴了。这血明明白白是为茅草割破手而流,五明流血是为帮同阿黑采蕨责任在阿黑,也很显然了。阿黑一跑就跑到五明身边。蹲下去,拿五明的手一看,知道伤处在中指,割了一条缝,血从缝中出,就忙把口去吮。且撕布条子缠五明的手指,撕布条,这布条是从腰带上撕下的。
五明这时那里有什么痛,不过装痴喊而已,见到阿黑撕腰带,他想起的是阿黑姐的另一根带子的解除。
“哎呀。真痛呀!”口上虽如此喊,眼却望阿黑的大腿。
阿黑一面是说不要紧,一面是笑。做鬼的人总不能全做鬼,这说痛,其实是假的。聪明的阿黑,尽他喊,倒不劝别的话,也不引疚。
然而血还是在流,阿黑记起举手的事来了,要五明举手,举手像投降,五明这时投了阿黑的降了,因为近,挨到阿黑的身,有说不出的舒服。
血既止,也不好意思哭了,就笑。见到这小子笑,阿黑说:
“人真莽!”
“不莽你就不愿意下坪里来坐。”
“那是故意了。”说时就仿佛要起身。
他拖定了她。
“不,我承认我莽!我是莽子,是蠢东西。”
“你才真不蠢!”这样说,不但不走,且并排坐在五明身边了。见了血,她心已软了。她把手拿了五明的手,验看血还流不流。
五明这人真是坏,他只望阿黑的脸。望她的眼,从眼望进去,直入女人的心。
“你认不真我吗,蠢东西?”
“你是观音娘娘。”
“又来这一套。”
“你是活菩萨。”
“放屁。”
“你真是,见了你我就要——”
阿黑笑,不作答,咬了一下嘴唇。
“见了你我就要——”
“见了你我就要——”
“就要什么咧?说瞎话我就要告伯伯。”
五明也到不作声时候了,他笑了摇头。想了想,像推敲一句诗,过了一会才出口,说:
“我见了菩萨就想下跪,见了你也是。”
“嗤……鬼!”说了且用一个指头刮脸,表示说这话为什么不害臊。
“你总说人家是鬼,是小鬼,又是短命,其实人家的心是好的。”
“是烂桃子的心,是可以吹哨子有眼的心。”
“你们女子都是好的!我见到过巴古大姐同肖金做的事。我也要……”
“你嘴要放干净点。”
“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五明说了,心同到另外一件东西在跳。
阿黑呸了这小子一口,虽然呸,却望到这小子的下身。这小子身上起了风,裤子扯起篷来了。
“不怕丑!”
“我为什么怕丑?你看天气这样好,草是这样软,你要(这时已抱了阿黑)同我试一试。”亏他知道从天气上想出这精彩的诱惑言语。
“莫巴我!”她用手解除这像带子的五明的手。“你真越来越野了。”
“为什么我不能野?这又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就非撒野不可吗?”
“我要做肖金同巴古大姐做的事。”
“他们是狗。”
“我也愿意做狗。”
“你愿意做狗就去吃屎。”
“要吃你的……尿。”
阿黑把手扬起,预备打。那涎脸样子,脸该打。那油嘴,嘴也该打。
“你打,我愿意你打死我。”
却不打,在心上想,到底怎么办。是走脱,还是让这小子压到身上来出一阵汗好,还无决然断然心思。若把反抗为左倾,不消说她是有点右倾了。
一些新的不曾经过的事情,使阿黑有点慌张。委实说,坐在自己身旁边,若是一个身高六尺腰大十围的汉子,像新场街头那屠户,手大脚长脸上长横肉,要来同在自己身上作一些不熟习的行为,的确非逃走不可。但眼前的五明,只是一个小孩子,纵那种新事,第一回是很可怕的。要受苦,要痛,也仿佛因对面的人得了一种轻而易与的感觉了。
她望到五明的篷下隐藏的那枝桅,心子是跳了。
她又望这小子的眼,小子的眼如点得纸煤子燃。本来是想脱身,只要用点力,且同时在颜色上拿出一点正经,自然会把五明兴头打下。可以脱身却不设法,也仿佛是经五明说到天气好,说可以试,她不反对这试了。
但口上,要一个女人未曾经男子压定以前就说投降的话,可办不到!她见到五明不松手,说的话,却是“小鬼讨厌。”
假若再讨厌,是也只这样说说吧。假若是,说者自说而作者自作,则这事不算不热闹。
在阿黑的思索下,所谓小鬼者,也有了些觉悟。他觉得今天是天气好,地方好,机会好,人好,所以不及往日萎靡。并且说要告,小小的撒野并不曾经告发过一次,则女人说的话的吓人力量已不如前,显然是更大的撒野也不甚要紧了!就更理直气壮。
天气是的确太好了。这天气,以及花香鸟鸣,都证明是天也许可人在这草坪上玩一点新鲜玩意儿。五明的心因天气更活泼了一点。
他箍了她的腰,手板贴在阿黑的奶上,手轻轻的动。这种放肆使阿黑感到痒,使五明感到腻;腻的感觉到五明身上,周流一道,像洗了一个澡,五明的裤的篷更兜风了。
“瞧,这是什么!”
要她瞧,是要她明白这问题在桅子的处置,要湾船,要泊到幽僻的港里去,但五明不是诗书的人,想做一首诗的斯斯文文说来,说不出。
阿黑更故意把脸扭过去,不作声,装生气。其实见是见到了,心更跳。
“菩萨,好人,大王,你不要这样!”
虽求,也仍然不理,还说是“还家去非报告不可。”
这是既无胆量又无学问的人吃亏处了。若五明知书识字,买过性行为指南,(这书是中国大学生同中学生都知道为必要的书,全不吝惜钱要买一本的。)他看了这书就一定知道这时最好的处置方法,是手再撒点野,到各处生疏地方去旅行,当可以发现一些奇迹。
阿黑说非报告不可,怯是有点怯,但他却以为挨打是以后的事,就不很怕。五明故意作可怜样子,又似乎顽皮样子,说:
“你让我爹打我,你就快活欢喜吗?”
阿黑笑,说:“我为什么不欢喜。”
“我不信。”
“哈哈,不信吧,我才愿意你挨打,罚你跪,不送你饭吃,因为你不讲规矩!”
“当真吗?”
“我赌咒,赌十八个咒,我要一五一十告你爹。”
五明不再作声。他心想:“要告,那挨打一顿,是免不了了。不吃饭也许是。罚跪也许是。……不过好歹挨打挨饿,索性再撒点野,把她先打一下,回头再让爹来处罚,也合算。”
“你一定要告爹吗?”五明恶意问。
“你坏得很,一个小孩子不讲规矩那还了得!”
他于是存心再坏一点,强把头偏过去吮阿黑的脸。这行动是非常便捷,使防御者无从防御。阿黑出其不意,被他在脸颊上打了一个,只用手在被吻处乱抓。且嚄的一声,身子乱动,像不受抚摩的劣马。他还想再来寻方便喂阿黑一点口水,还想咬她的舌子,阿黑可不尽五明这胡闹了,一面求脱身。一面说:
“你这鬼,我赌一百八十个咒,也愿意见你挨你爹的老拳头擂捶!”
“我不怕,我要同你睡愿意挨打。”
“不要脸,一个小孩子也这样说野话!”
“你说我小,我要你知道。”
这小痞子松了一只手就用牙齿帮忙,解自己的裤带的结。收了篷,把桅子露出来了。
“你看它也不小!”
说是看,要浊东西谁耐烦看。
“你看吧,这是什么!”
她把眼闭紧,只不理。她要说,“我没有眼睛看这肮脏东西,”但办不到。她知道这时的五明,要她看的是什么一样东西,且纵口上说“不愿”,说“不耐烦”,以及说别的什么话,总之不行的。若不闭眼睛,则五明会把东西陈列到眼边来。五明不是往日的五明了。软泥巴插棍,得寸进寸。
虽把眼闭紧,虽绝对不看,说就善罢干休,恐怕不如此容易。这不是粉粑粑人,说不看,则粉粑粑人也不咬人,不生气,可是这东西是要找着那发使的对头的,她也明白。阿黑的意思,正像知道贼在眼前,假作不看见,贼就不偷东西了。但要偷,也请便,这意思似乎更分明了。
五明拖阿黑的手,到使阿黑闭眼理由而可以别名“财喜”的东西方面去。他要她捏它摩它,虽是照办了,她眼仍闭着。
“你怕!你眼睛看也不会生挑针!”
过了不久,阿黑哧的笑了,睁开眼回过头来,另一只手就拧了五明的脸。
“小鬼,你真是孽!”
“你……”这小鬼,得了胜,占了上风,他慌张得像赶夜鱼,深怕溜脱手。
阿黑从五明的两耳,望到眉,鼻,口;口是喘息着,有点不同平常。又望到压了他两人头的蓝分分的天。
“五明,大白天,你这饿鬼!”
“你还告不告我爹?”
“我赌一千八百个咒说非告不可。”
“告他老人家说我打了你,我……了你。”
五明这小子,说是蠢,才真不蠢!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铺排,作的事,竟有条有理,仿佛是养过孩子的汉子,这样那样,湾里坳上,于是乎请了客,自己坐主席,还不谦逊的执行了阿黑的夫的职务。
这时阿黑真不须乎用眼睛看,也能估计得出碗中的菜的分量了,阿黑闭了眼,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她躺在草地上像生了一场大病。
像一只猫一样,爬上老虎岩的虎头上蹲着的五明,唱了许多山歌,全是希奇古怪使别的女人听来红脸的山歌。这小子的天才在歌上同其他事上都得了发展机会,真得意极了。阿黑呢,她的心,这时去得很远很远,她听得远远的从坳上油坊中送来的轧槌声与歌声,记起了油坊中的一切情形来。
(阿黑小史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