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点吧,二弟!”大哥手里,这时正捏了一握包谷子。
“不怕,”我回头去招手,“拢来把包谷子洒下吧,妈是在……”
的确是用不着担心的,外祖母还没有起床,婶是到屋后要春秀丫头砍柴去了,帮工张嫂纵见到也不能奈何我们。
但大哥还是很小心的,趑趄不前。
“快点吧,你把包谷子洒下,推开二门,事就完了。”
“那你轻轻的捉,莫让它叫喊。”
最可恶的是我伸手到笼边时,那扁毛畜生竟极其懂事的样子,咯咯咯叫起来了。这是表示它认识人,能够同别一只雄鸡去斗的意思。但你能打架,还待叫着,我们才了解你么?讨厌呵!
“混账东西,谁要你大惊小怪!”气极了,轻轻的骂它。
但是它还是咯咯咯咯。虽然这声音并不大,异乎为人迫害求助或是战败以后宣布投降时那种可怜喊声,但这逞雄的咯打咯,就够坏事了。
……妈若听到,则今早计划是又失败了吧。
妈是否听到,那是不可知了。但外祖母此时就在床上喊春秀:还不放鸡么,春秀!
对到我做着恶脸又不敢高声促我动手的大哥,听到外祖母的声音,已急坏了,轻轻的顿着脚。
“快点吧,伯伯!”他喊我做伯伯了。
要它莫是那样咯咯咯咯,会永不可能吧。再过一会,妈的身会从仓后那个小衕子里出现,是我们早料到的事。再迟一时,则又只好待明天了。到明天是我们所不能待,所以只好冒险了。低了头去啄那地下残粒的目的物,为我用一种极其经济的手法抱住拖出笼外后,站立在二门边的大哥,就把门推开,像偷了物的小窃样,一溜烟跑到了大街上。
在我手上的鸡,似乎小小的受了点惊,口中咯咯不停,且时时在挣扎。
“朋友,你老实一点吧,”据说是用舌子去舐它的眼睛,就可以使它和平,于是我就仿行了。
到中营衙门去。
到中营衙门去,那是用不上迟疑的。那里就正有许多大点的小孩,把家中养的鸡抱了来,每两只相好后,成对的放在用竹篾织成的低低圈子里去打架!那里的鸡,是像我们样偷偷悄悄的从家中捉出来的,也会很多吧。聪明的大哥,早想到这事了,“看别人的总不如自己的鸡好玩,”于是我们约着,瞒了母亲,设法把家中那只大公鸡偷出来同人去打。但机会总是那样吝啬,因了母亲的起早习惯,直到此时,才能找出此不可得之机会来行事。我捉出来你就放回去吧……我们是那样定下约来才敢去笼里捉拿那鸡,算是徼幸,虽然是叫着喊着,如今是总算到了门外街上了。
使我高兴到心跳的是那挣着极不服帖的手中的鸡,到了街上,还是那么咯咯咯咯,不啻自己在那里为自己雄武的证明。这是一只外观极其俊伟,值得受人称赞的花公鸡。全身花得同杜鹃样,每匹毛上有黑白斑纹。大的白的脚上,生了短锐的小牛角样的悬蹄。方方的头顶上,戴了颇高的红冠。短短的颈子,配上一个长长的尾巴。大哥说这正同小说上说到的化为伟丈夫去迷妇人的妖鸡一样,大哥的话,却不为我注意。我喜欢听别人说,
“这真是一只漂亮的大鸡呢。”
“呵,好鸡公,谁能同这样鸡来斗?”
“怕是桃源种吧。做种子好极了。”
“打一两场就会封圈了,可以好好的喂养下来!”
在路上,到菜场去买早饭菜的相识的人,见到我手上的鸡,总是称赞的说着各样的话语,大哥总很谦虚的如那样回答着。
“不,大叔,四哥,这是在家里养着,还未下过圈的一只新鸡呢。”
其实,我把鸡身放在怀里,大哥跟在后面,接受着同样的夸赞的大哥同我,是早因了鸡而生出骄傲,把脚步也变快了。
衙门外一个大坪,围了各样的人。墙脚下,摆列各种高低的竹笼,笼内的待斗的鸡,正同罗马古昔决斗场前的勇士一样,为人料理着嘴爪,鸡自己呢,也都蓄了前进的掊击别一同类的力,“倚盾待发”,英雄极了。
围着圈子的人喊着各样口号,为那溜头跑去的聪明的鸡的准胜利助威。追赶的鸡,不久就停了步,反而把头颈上短毛矗起,变成雌鸡样的叫声了,于是大家就笑着嚷着,把两鸡捉出,败了的勇士成了主人晚饭桌上菜蔬的一种,胜利的则勉强昂着那破碎的头受主人的抚摩,冠上忙敷上黄土炭末,用一枝长的翎毛把喉中的污血绞去后,始得休息于原来的笼中。
接着是第二批勇士入场。
第三或第四依次入场。
当两鸡进圈以后,相啄扑以前,全场空气是严肃到各人可以听到身旁另一人很低的鼻息的,但刚一接触,就全松懈下来了。于是可以听到主人对自己勇士保证起见,加以愿同谁于胜负上赌点小东西的申明。
“短尾子花鸡有三百钱,谁要!”
不理,罢了。
在认清必胜之权,属了自己勇士以后,亦有那类大胆贪货之人,用七折五折或至三四折售出与对方相赌者。此亦不尽可恃。虽如何呐喊去增加自己勇士的气力,胜负仍然操之于鸡的本身。有眼球骤为他鸡啄瞎,转胜为败的,那是运气太糟了。但执了这样运气的人就很多。因此果价值下跌方面,对自己的鸡有了信心,亦不妨接纳。
“我认短尾巴两百!”在旁人,亦可任意申明,为主人增壮气势。
不理,罢了。
接应则口头上议定,下场给钱。各人凭了信用,初不用何种纸上契约,也从不闻失败归了自己后加以否认的。且不仅是斗鸡。在镇箪地方,有许多关于银物上的契约,便都是由口头上定妥。多数莫非同街相识,且在旁还有不少可以为证的同伙,是虽有图赖的心,或亦不能怎样开口吧。
圈子的主人属于衙门外一个守门的头儿。他从胜利方面得到二十分之一的报酬,每日的收入,供他的四两牛肉同半斤高粱酒似乎是很够了。人人都喊他为何伯,那是因了他嘴上胡须。遇到排难解纷,也有用到何伯的时候吧……这类话,每用到去攻击一个吝啬了应出圈费的人,结果总是使何伯得到更多的酒肉。何伯每早上的生活就是代人记下赌注,收放圈子,对胜利的鸡的主人加以简短的颂谀,在我看来,是有意思极了。
最先一个在场子中见到我们的勇士的是何伯。
“呵,二少爷,大少爷,把家里的鸡也……”
为维持面子起见,何伯不说我们是偷偷捉来的,大哥却很认真的说是自己新从乡下买来的。
“雄极了!”他,何伯,夸奖着从我手上把鸡接过去,鸡在他手上,却异常的老实了。大哥同我都佩服这人有功夫。
“是打过的吧?”
“不,不,”大哥怕别人把轻蔑抛在鸡身上,间接使自己也气馁下来,于是总说不曾打过,“是新鸡呢,何伯。前几天赶场买来的。可以吧,家中鸡都败在它手上呢。”
“好好,让下一场我为二少爷来找一个对手,”他为把鸡放在一个很大的笼里去了。对于他的行为,我们不但是很可以放心,我们知道信托他总是比自己还更可靠,所以大哥同我,就不再去理会那鸡,挤进颇多的人圈子中,看觑别一对正啄着的鸡去了。
“呵呵,一百赔一百吧!”一个冒险的把三倍的钱去诱别人。
“好,好,你认青毛,我认三棱冠吧;你二百我一百!”这声音还只从人丛中接应过来的,人的面目并没有见到,但那人就昧然答应了。不久又喊出,
“还有二百谁个赔一百!”
“赌五十吧?”
“赔六十吧?”
“赔七十吧?”
“我赔一百!”依次加上去,显然是那将退下的三棱冠鸡有了转机了。
但是,先喊那一位,却不再说。是这样,契约算并没有成立。那位冒险的,为一个很凶的颠扑,把气全馁下来了。
两只鸡,还是靠到圈子边,相互用那将竭之力纠缠着,翅子是无力下垂,头是破碎不完,颈边的毛,也拔去许多了,但是仍然还在那里喘吁吁的把那带血的嘴去钉啄。
猛然的,会有只鸡跌倒到地上,胸脯向天如死的昏去吧,(那是常有的事。)若是这样一来,则人人期待着的解决,将永不能解决了。凡是一只鸡到死还不曾做雌声逃跑,因为强项即到圈子内死去的,并不算输。没有全死,但,较强的不再上前去扑啄,因而延搁下来的,也只能算和罢了。
三棱冠鸡眼看着是要倒下去了。
众人的希望分成两系。只有我同大哥是全不关心。我们所希望的是这一圈早得到结束,则第二次就轮到我们的勇士了。至于何伯,则似乎那鸡就此倒下去,实是极其应当。因为两方面虽得不到解决,但按照习惯,两方面都得于喊下的钱数中纳出圈费,此一来,不消说是自己把便宜独占了。
……到后这只鸡是照何伯的希望,终于倒下去了,不能说不是何伯本早上一个颇好的运气。
我们的鸡呢?也如了我们的希望,第二次居然就点名入了场,同一只矮脚白鸡,在场子里同样的扑啄,把血飞溅到那竹圈上去,那白鸡颈上毛是尽脱。附于我们花鸡身上喊出的钱,由一百钱到许多吊了,两只鸡颈子还是纠缠着,互相抵抗着,全不让步。
那白鸡,虽然异常的伶精,跳来跳去,且用了无数回头嘴攻袭我们笨重的武士,但终于受不住那过重的啄,活泼不过来,骤然飞上圈子了。
“赶下去吧!赶下去吧!”
“败了!白的败了!”
“花鸡有一吊,只要赔两百!”
“花鸡五吊,谁个用五百来吃!”
“败了,败了快赶下去吧!”
一阵胡嚷,白鸡从圈子上赶下后又在回嘴了,于是反面气势又壮起来。
“我有五百,吃谁的五吊!”
“白鸡方面三百,谁赔两吊!”
“白鸡五百,吃那一个的一吊!”
由一折跃到对折,白鸡的转机是它极其和平的溜头。不知大哥此时想到何种事,我是为那溜头的狡猾东西气急了。朋友,莫追赶它吧,一追下来,你就准败了……像如我意思的样子花鸡竟立在场中不再去追它的敌方,等那白鸡心急扑转身来引诱时,又才猛的一嘴钉过去。像这样延持下来,又把场中空气一变。不久,对方又降到两折的价值了。
“折吧,不论多少!”在我身旁的“同志”大声喊着。
“今天不带钱来,送礼到明天吧。”谁在那另一端应着,把大众都逗笑了。
那只白鸡,脚步忽然放快,全身毛缩得很紧,喊着可怜的声音,败下去。觑着我的大哥神气是满足又是惊惶:满足的是看到那在自己武士啄下败后的白鸡那副可怜情形,惊惶的大约是想到胜利以后退回家去的那一关了。
胜利虽归了我们,但自己的鸡头上已啄得看不完。高的大冠尖已啄去四五个了,脚为白鸡悬蹄所划伤还流着血。高高兴兴抱出来的我,因了别人的赞美,反而更其难受!
“二少爷,好好养着吧,莫让它吃水,一两天头上就结痂了,下月又抱出来打吧。”何伯一面把一枝鸭翎塞进鸡口里去,一面指示我对于鸡的处置。
“到下月,这只鸡也许我所有的只是一个膊腿同一双翅膀吧,”也不好怎样的对何伯言,或者妈见到这鸡惨样子,还不必等到月底请客才杀掉也未可知,想着真要掉下眼泪了。
“大哥你抱回去吧。”
“二弟你……”
经了大哥带哄带逼的许多话,还是我在前他在后把鸡在我手上抱着转回家去。那个白鸡的主人翁,就正在我们前面一点,把那不中用的武士,握着两脚倒携着。“那位武士,一到家就会把头砍去,那是无疑的了!”大哥知道这个。我也知道。当我回头去同大哥说时,大哥就点头微笑。
我是任大哥怎样软硬的哄逼我也不愿再把鸡抱进大门放进那木笼了。大哥呢,聪明的指使我,自己却不曾想到有抱回家中去的义务。
“那怎么办?”他还问我。
“你不抱回去我们就不要它了吧。”第一个主意并不很坏。照这样做去,家中也只能疑心是鸡自己跑出门去失落了。但我却不敢。
在门外停了许久。
得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大哥轻轻的把那扇极会发响的二门小心推开,放那鸡进门去,让它独自个垂头丧气一摇一摆的走向院子中去了。我们回头,又去到中营衙门去看了一回。到返家时,妈正拿了把开水壶淋着那脚盆里老老实实卧着的杀了的鸡身,心中的难受,是比为挨骂还过甚的。
“娘,它打赢了咧,”搭讪着走拢去的大哥,极不好意思的说着。大哥立时也就知道这话是多余。
妈没有做声。但妈的颜色,似乎也并不怎样发嗔。于是不久我们就到盆边去把那两个灰色尖距敲下,套到小手指上向隔壁瑞龙家夸耀去了。
六月于北京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