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三千多个面孔,都为寿面寿酒转成欢喜和悦的样子了。在一堂的欢笑巴掌声里,他觉得自己又不知不觉选定了“孤独”,在那人群中寂寞起来。
呵,这样多肉!一排排,一阵阵,都能为一个在台上用使人欲哭不得,不受用的滑稽话,把笑声引纵出来,不是快活事也还是怪事!这有什么可笑的?但是虽不有什么,毕竟大家高兴,有非笑一阵不可的意思,就让大家笑吧。
“我还是去找我的梦去!这里各样都为人预备的有;快活,高兴,爱情,谄谀,寿面,寿酒:但这之间,我直是一个不速之客了。我的地位,即如算是个客,也还是不重要自己跑来逗趣的客,寿面寿酒是搭到别人得一分,——就是特为我预备加一分,要我用五点钟以上的难堪去换取,……而我也不须要。”
他把身子立起来,回过头去看背后刚挤进来那一条特别留下来分男女来宾礼教之防的空路。
“嘘——”这声从他座后一个中年绅士口中发出,这显然是我们这位想出这肉阵子的人挡住了绅士视线了,故这样下了一个警告。
“狗东西,你就那么给我难堪!这你不可以稍稍把头偏一下吗?为甚刚才为答应女人的话,却歪过头去十分钟呢?……何况我是找路出去。”
为了嘘的一声,他了解他便成了这绅士的敌人,头上有绅士加给的侮辱与憎恶。也许是下意识中已种下了一点怯懦种子吧,虽想用故意持久不下的行为来反抗的他,仍然是颓然地坐下了。
“狗东西!我若离开了这座位,总会来一位肉屏又大又高的胖大爷,使你头也昂酸。”这极滑稽的思想突然从他脑中生出,于是又从座上站立起来。
“嘘——”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哨子,使他血沸。
他还是站着,愤恨把他身子举起。他还用目光去后排那些青衫马褂特意从北京城中来叩头献谀的人中搜寻哨子声的来源。
当他慢慢地若从战地得胜归来带了些骄足神色贴上座位后,围绕着他的肉群,都成了被诅咒者。同时,他下了一个决心:我非让我这身子放在来此看戏的肉群中最后出去不可!我要看个究竟!不用睡了,还有明天。
电灯忽然黑了,只剩下台上前面一排红绿五色小灯光。紫的帷幕渐渐的拉开,原先位置在帷幕后面,用浅碧水红丝罗裹着身子的四个女人,随同话匣子舞曲的节奏,转动起来。
这值得大声鼓一阵子痛痛快快的巴掌!四个,请想,是四个不同的人,会这样一致的跟着舞曲拍子做出许多花样来,而身躯是这般轻盈,苗条,……呵呵,这种令人钦佩的逊驯,怕不将来都不能够做一个太太,享受爱美丈夫的供养吗?
从厌烦到不能使人再厌烦的肉底噼啪声里,他想起工人绥惠略夫在戏场时光景。倘若是有那么一件东西,握在他手里,这极可注意的□□不是就在他手中了吗?哈哈,女人头上折了的白合花绅士的巴拿马草帽,如白藕般小而嫩肥的手臂沾上些大红色鲜血,从有一撇短髭的丰腴嘴上露出底苦呻……幸福的败坏者!以后,几多会找娱乐的肉东西将永怀着这痛苦归去。把你们的爱人毁去,把你们的宠姬毁去,把你们倚为幸福之屏风的风屏撤除,把你们点缀世界而具的美一起毁灭!……可怕的悲恨,做梦也能并出一身冷汗的恶印象,将嵌进你们未遇到这十粒子弹的人们心中去,永远,永远以至其他一个肉世界去。
这时他的手不因不由插进了大衫衣袋子里。铅笔一枝,极孤独的卧在衣袋中之一角。铅笔呵!变吧,变了,变了,一枝铅笔,变成铅笔一枝而已。
新戏台上几个女孩子竟能如背书一般熟流的念下去,也可算难得了。这是容易的事吧?只怕你以为!因为你们都聪明才智,自然看来是容易事。他很觉得奇怪;为甚他念一首七言绝句到明天会一字想不出,而这般小小女孩竟如此熟习脚本?
新剧说来是帮助社会教育的,是给爱美者得到极优美愉悦的,从一本像有七八(或十多)幕不知其所以的剧中,他证明这话了。巴掌,哈哈,好等等作用中,不表示出这群没有受过教育的爱美者确已于目之所接有所领会了吗?
他但昏昏闷闷的,也听得到台上的背书。这时台下嘻哈以外的声音超过了台上一个极清锐的女孩说话,然而他还能在这潮声中把耳朵去接收台上的清脆莺簧。
“噼拍,——噼拍,”这声音起自他身后那个绅士手上,他掉过头去研究他的正弹动着的手。
“不怕肿吗?”他用目去说话。
“不怕,不怕,——噼拍,噼拍”,绅士的手已答复他的意见,说是不怕不怕了。
…………
旧病发了。
原因是他面前一排座上跪了两个披拂着头发的小孩,换了两个小姐,从小姐的松散发髻上见到姑娘们的新女人型式来。
“现代教育铸定的新型式姑娘,太美丽了;我应赶快死去……”
因女人的太美丽,使小物件中的达利孩子想到死,他实太伤心了!
他不愿受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故即时把头低下去,埋伏在两个手掌中间。他的腕子的倚靠处,前面是一个剪发成圆形像包头菌似的女人底脑袋。
不幸的人,能以知避他的苦恼,那以后便不会再苦恼了!然而我们知识只能帮助我们取得应受而不愿受的苦恼,因为“不幸”据说是命中从有生以后带给来的礼物。
我们为这小达利笑还是为小达利哭呢?从诱惑的恐惧中,他以为低下头去便可把这魔鬼躲开了,谁知当这姑娘把身略向后靠时,那些没有平贴的短发便落在他腕上。
……一寸,两寸——过去两寸不到的地方,不是有个敷了雪般白腻颈子吗?把手伸过去,两寸,只是一尺的五分之一!只一伸!我便将拧着一个细致滑腻的面颊了!抬起头来,伸过去吧,乘电影未换片时!
如所思的他把头抬起来了。但他却并不是伸过手去做那些伟大事业,(色情狂胆子到这样当然是算得伟大了)只是想把手离开这使他灵魂刺着发痒而颤栗的青丝细发。他的手,左边已垂着;右边又插进口袋里去摸着那枝终不能变成足把这会场中三千个肉体兴致扫去的短短铅笔。
那无领白麻纱衣,绕颈那道密系小花朵而成的丝边,淡红颜色,落到他眼中时,同时那边还有些撩人的香气由伊手绢上过来,跑进他的鼻孔。
大概是大家不该于这晚上见到意外的热闹吧!所以我们小达利心中起着许久猛烈争斗,想到鼓勇气伸手过去拧那二寸以内的小圆脸一下;也想到赶快跑到山后峡里去乘月光跳下去;可是,一样都不做,仍然一直昏迷的坐在那肉阵中到散会为止。其实当真有这胆子,伸手过去将那在一层薄纱内的小小腰肢结实搂着,把从未亲过女人(但为女人亲过)的嘴唇搜寻着那芳唇秀靥吻到他人起而解脱为止:尽把事弄糟到如此地位,事后的攻毁,纵至于搽的一下削掉一半脑袋,也得到比受罪还应丰富的报酬了!或者是峡里去消磨了,也比让人用不经意的眼波,把心子割碎,如受凌迟一样苦恼为爽利!
在别人,把手上那把有镶白铜的小遮阳,横放在自己后座,且把微微凸出的两个黑眼睛,扫一下靠在背后那个小达利膝头时,小达利感到一种流泪的侮辱了。
“卑劣东西!”这话小达利从伊眼睛搜出来的。卑劣呵,在小达利的一切行为中,从另一人看来,本已满刻上卑劣两字了!
可怜的小达利,根本上你命就卑劣了。时代在此间造就了许多太太奶奶,但不是为你这种人造的!你于这中找你所须要的东西,太不合理了!你卑劣,你太卑劣了!处处却想求乞。
在一间霉霉湿湿的房子里,你们可以找到达利。这时天亮了。哭后卧在一张铁床上的他,一面在用力击打着那卑劣膝盖骨,眼泪还挂在脸上。
八月十四晨香山十八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