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记得,在很久以前,来过一个叫作王子光的东西。为什么说他是一个“东西”呢?因为谁也不能确定王子光是不是一个人,勿宁说他是一道光,或一团磷火。这道光或磷火从那些墨绿色的屋檐边掉下来,照亮了黄泥街人那窄小灰暗的心田,使他们平白地生出了那些不着边际的遐想,使他们长时期地陷入苦恼与兴奋的交替之中,无法解脱。
六月二十一日凌晨齐婆去上厕所,第一次发现男厕那边晃动着一道神秘的光。据她自己说,当时那些灰白的星子一下就从茅屋顶上落下去了,屋瓦哗哗乱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上头跑过。她想抬起头来看,但脖子软绵绵的,她竟身不由己地在厕所边上坐了下来。然后她便进入了一种意境,在那种意境里,无数匹黑狗在厮咬,太阳紧贴着一蓬冬茅。她闭着眼,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上午。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把两只鞋脱下,用绳子穿好吊在耳朵上,围着厕所绕圈子。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叫作王四麻的有络腮胡子的男人在门口的苦楝树上挂了一个很大的粪桶,自己爬上树,坐进那粪桶里荡起秋千来。荡到中午,绳子终于磨断,粪桶砰的一声落到地上,他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这一来他索性不起来,就在树下打起了鼾。鼾声如远方大炮隆隆,震得整条街居民心神不定,一串一串地打喷嚏。事后他说,他爬上树之前有一具无头尸体在敲他家的后门,他一听见那响声就认定好事情已经到来,所以才坐进那只粪桶。他在粪桶里面的时候,听见外面鞭炮声响成一片,看见头顶上硝烟滚滚。后来他在梦里吸吮一个很大很大的桃子,不知不觉地唤出那个玫瑰红色的名字:“王子光?!”最初有关王子光的种种议论,也就是由此而来。那当然是一种极神秘,极晦涩,而又绝对抓不住,变幻万端的东西。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影射,一种狂想,一种粘合剂,一面魔镜……老孙头则大言不惭地向人宣布:“王子光的形象是我们黄泥街人的理想,从此生活大变样。”他说这话时顺手拍死了大腿上停留的一个蝇子。这个奸诈油滑的老头,的确是个有眼力的家伙,他一语便道出了真情。而真情往往是裹在浓厚的云雾中的一颗暗淡的小星,一般人是觉察不到的。只有那种老于世故,而又永远保持着天真纯洁的人,才会在冥冥之中“悟出”它。老孙头便属于这么一种人。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如果在半夜,黄泥街人从窗口探出头来看,就可以看到酒店门口的那棵枯树上吊着一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像一只猿猴,那便是老孙头。老孙头从来不睡死,但老孙头也从来不完全清醒。他在S厂守传达,从未出过差错,却每天都将疯狗放进厂内来,疯狗一咬一叫,他就鼓着掌在厂内兜圈子,吹口哨,逗引激怒那些狗们。奇怪的是狗并不咬他。要是两三天没有狗来,他就赶好远去找,再没有,他便病倒了,蜡黄着脸,恹恹的,头上包一块湿毛巾打瞌睡,说:“头疼,倒不如死了的好。”自从黄泥街出现王子光的阴魂以来,这老头忽然脱掉身上那件污迹斑斑的烂棉袄,打起赤膊来,并且顿时就变得双目生光,精神抖擞,仪表堂堂了。他从什么地方搞来一支气枪,整日不断地向酒店门口那棵枯树射击。第二天他又别出心裁,弄了许多彩色气球挂在树上,然后一个一个地击落它们。他还提一桶涮碗水站在酒店的阁楼上,等候良久,然后胸有成竹地对准某个路人,朝他劈头浇下。“闪闪红星,光芒万丈。”他拉住酒店的每一个顾客说,直说得自己容光焕发,鼻头上长出一个小疖子。为了显示自己精神面貌大改变,他还从那天起坚持每日吃一个烂梨子,而且当许多人的面专选有虫眼的那个地方下口,很清脆的格嘣一声,吃完之后便向围观的人扬言:“已经发现了王子光的某些踪迹”,这种事与“一种虎纹花猫有直接的联系”,事实真相“不堪设想”等等。
如果没有王子光这类事情,我们黄泥街也许永远是一条灰暗无光的小街,永远是一条无生命的死街,永远被昏黄的小太阳静静地曝晒着,从来也不会发生哪怕一件值得永久纪念的小事,从来也不会出一两个惊世骇俗的大英雄。然而从齐婆在厕所边进入那种太阳和冬茅草的意境那一瞬间起,黄泥街的一切都改变了。矮小破败的茅屋蠕动起来,在阳光里泛出一种奇异的虎虎生气,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屋顶上枯萎的草向着路人频频点头,宛如里面灌注了某种生命的汁液。黄泥街新生了。为了庆祝这种新生,每人都在额头上贴起了两块太阳膏药,而且都压抑着内心跳跃着的狂喜之情,一下子成为了一些性情文雅、语言含蓄的人。如有人问:“在天气方面有些什么新动向?”回答的人便讳莫如深地说:“从刚下过雨的泥土里钻出蚯蚓这种有灵性的小动物,看者该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啊!”诸如此类。他们还一张接一张地往墙上贴标语,红纸、绿纸和黄纸,上写这类语句:“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即将来临!”“好男儿志在四方!”“养成喝开水的文明习惯!”等等。终于在一天中午,袁四老娘腰缠一块猩红色的绸子出现在马路上。当她跑起来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大小妖鼠从山上向这条街道俯冲下来,脚步如石子落地嘣嘣作响。小屋里的人都戴上黑色眼罩探出头来,偏着头听了一会儿,忽然就呜呜地哭泣了,声音响彻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