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窗玻璃总是白得很,显出一种好的迹象来。像我这种人,当窗玻璃变白,外面又有些什么声音的时候,总难免要产生某种惊讶的感觉,可以夸张地称之为“苏醒”吧。其实窗玻璃的颜色与我何干,这几天我已经将修指甲的技艺练得非常纯熟了。敲门声也妨碍不了我。一边开门,一边与进来的人搭讪,手里的指甲刀并不停止,简直就是小事一桩。心不烦、神不乱,动作灵活得很。
并没有特意去留心,就听到了外面流水的声音和人讲话的声音。这两种声音混在一起,有某种启示的意味。是一些人在自来水旁洗菜,在这个白晃晃的天底下从事日常的活动。也许所谓苏醒的感觉带点儿故意要夸张的味道吧。二十五年前,我在院子里荡秋千,也遇到了这种天,院子里的柳树和石块也有种夸张的倾向,不然的话,不会记得那么清。看来,只要极力去夸张,一些小小的波涛就会在脑子里翻滚一阵子,头脑就发热了。这种事,往往是由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诱发的,而这一件小事,又与大脑里的运动没有直接的关系。就像额外弄根绳子在鱼网上打个活结,风一吹,绳子散了,掉落在地,再一吹,绳子吹走了。
我的思想的能力越来越差了,谁都可以看出我的大脑在日渐衰弱。过去我有种做头脑体操的方法,就是每天在头脑里默记几个数字。日积月累,成了一个很大的数目。而现在,因为懒,也因为要图个清静,头脑体操是早就摒弃了,至于修指甲,也并不怎么认真,虽然熟练,修出的指甲可一点谈不上好看。
好长一段时间,窗玻璃总是那种灰色,其间偶尔也振奋过一两次,其结果不过是将脖子伸到窗前瞟了一眼外面。这一回却似乎有点不同,听见了流水声和人讲话,瞪着眼看了老半天,几个数目字忽然脱口而出:“十八、十九、二十……”这一变化使自己觉得很突然,又想到这一次不是默念,而是直接地说出声来,确有点于自己不大合适。刚刚产生这个想法,又意识到合不合适干别人屁事,想念就念:“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进门来的那个人以为我又要做头脑体操了,没想到我念了这六个数目字以后就再不吭声了,他觉得没趣,讪讪地离开,我又修起指甲来。我仍然很注意任何来人的眼神,不过这种注意是没有伤害力的,大家都可对我放心。昨天我就注意到一个人贪婪地盯住我的脚。我微微一笑,脱了鞋子又脱了袜子,赤脚站在他面前,这下他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走了。我又注意到一个人的眼神了,这个人从操场那边绕过来,要形容的话只好用“眼神空洞”这四个字了。我不过养成了注意的习惯而已。
色块的消失是最为突然的,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枯干的枝条纷纷将头皮刺穿,关于赐闲湖二号的故事就顺着这些枝条游离到了空中,我曾经看见姜黄色的一闪,很快就一切归于透明,如无色的皂片。在我经营事业的中期,我聚精会神地追寻过色块,用我如炬的火眼点燃地上堆积的枯叶,想看那红黄色的火苗。如今色块是从我眼中褪去了,所有可作材料的物品一式成为无色。
旧的故事不断游离出去,每放出一个头皮都有点痒痒的,像长满快要痊愈的小痱子。当我张口时,一个无声的故事呼之欲出。
在我的门口有一个卖甜酒的小贩,他头发卷曲,一副苦命相。星期三,我明明看见他推着手车从门前经过,明明听见他告诉我他已经卖完了一桶甜酒和半小桶臭干子,我还和他聊了一会天,其间他又谈到要攒钱买房子的事,还说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只等选一处市内的合适的住宅。当时是傍晚7点钟。大约半小时之后,他又推着手车从我门前经过。
“这么晚了还出去做买卖么?”
“今天还没出去呢,我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醒来一看,糟了,甜酒都快酸了,幸亏天气凉,要不然只好倒掉。”
“……”
“我今晚至少要走三个区,碰碰运气看。你不是说你也希望碰碰运气吗?哈!我们干脆合伙卖甜酒吧。”
很多故事都结在鱼网上,需要的只是一根不相干的绳子,越不相干越好。比如这卖甜酒的,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我和他无意中相遇,谈到买房子的事,就产生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最好不找解释,因为本身就很可以了。解释往往成为画蛇添足。在我经营事业的中期,游移浮动的色块比比皆是,我那灼热的眼光什么都不放过,简直就如点金术一样神通,现在回忆起来,往往惊讶。为何造出了如此的奇迹?
这个故事是全新的,我是说甜酒小贩的故事。当它完成的时候,那根不相干的绳子就脱落了。鱼网还是鱼网,什么痕迹都不留下。我爱这类的故事,在苏醒的好日子里。
姑妈的信也是一个问题。姑妈住在乡下,成日里抱怨潮湿,抱怨乡下人不讲卫生,自私自利。拆开那字体熟悉的信封,一丝冷笑使我嘴角一撇。写回信是很轻松的,照例鼓吹自己的事业如何发达,财源如何充足。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姑妈一收到我的信之后,就觉得受了刺激,于是不再写信,一直沉默,大约沉默半年之后,复又来信,仔细一看,新的来信原来是上次那封旧信的复印件,老家伙原来在戏弄我呢!没有办法,只好又回信,找些新的理由鼓吹自己一番。她收到信后,又气愤地沉默。过半年之后又重复她的伎俩。
不过在这段日子里,读着姑妈的复印信件,同时手里的指甲刀又转个不停,也未尝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好事。好多人都当面说过,想要与我调换一下位置呢!姑妈的儿子昨天就跑来向我建议:与姑妈调换一下位置。“当个乡下人真苦死了。”他皱着眉头说,“像这种早上,你想睡一下懒觉也不行,地里的草等你去锄,还要给丝瓜豆角浇水。有什么好?你说,有什么好!?”气势逼人地。锋头一转,他又高声称赞起我来,只是对搞复印件代替写信的伎俩一字不提,这母子俩完全是一窑货。
位置当然是不能调换,他们来得太迟了,我近来常对自己处的这个好位置沾沾自喜呢!对于睡懒觉,我倒没有特殊的嗜好。旁人羡慕我的位置,就总是看见睡懒觉这一个好处,他们哪里懂得这其中的奥妙呢!像那个苦命相的小贩,竟然从头天晚上睡到第二天傍晚才起床!他虽然可以用他的梦来干涉我的思想,但也不能懂得我的奥妙,贪睡的人是领略不到我这个位置的优越性的。
姑妈写信的事也算得上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由我担任了记录人的角色,这种角色还有好多年要继续担任下去,因为姑妈不会停止给我写信,近些年也不会死,至于那位盛气凌人的儿子,明年还要来的,我已经准备了一双雨鞋,打算等他到来时送给他,他也被写进故事了。当那些人在自来水旁边哗哗地洗菜时,我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为写给姑妈的信打腹稿,有时一封信写很久,为的是沉浸在这个十分好的情绪里,人人都有弱点嘛。
小贩来过之后,一种端倪就渐渐地显露出来了。姑妈的儿子虽则想要我与他母亲调换位置,骨子里是并不将我放在眼里的。为什么我不能在白天里大喊一声呢。真情是:只要给我一张纸,给我一支笔,其他的事是无论怎么样都行的,更进一步的真情是:即使没有纸和笔,我还是可以和姑妈通信的,比如像姑妈那样到街上的店子里去搞复印,连信封上的地址姓名一并印好,贴上邮票,丢进邮筒。这事做起来很简便,又没有什么神秘感。
我还可以采用这种口气讲故事:小贩王贵一大早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身边的一切全变了样。首先是笼子里那只公鸡,虽然和往常一样啼鸣,吃食,但从它那双圆圆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气……这个开头怎么样?如果不好,就换一种口气:小贩王贵是在我们这条街上卖甜酒和臭干子的,十年如一日,走街串巷,熟悉的吆喝声耳濡目染,仿佛使人心也在某种程度上古朴起来。大家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是否也会病倒在床,再也爬不起来?他是否希望好好地睡一个懒觉?当然,两种开头都俗气,没有意思,不过是叙述起来十分简便,我打算今后采取这种简便的方法了,我要在一切事情上简化繁琐的手续,向纯粹靠拢。
另外,我还想不拘泥于任何事件的线索,我要使自己的头脑适应许多杂七杂八的念头在里面同时并存。色彩被排除之后,某种轻而易举的倾向就显露了一部分。我开始跳跃。脚尖点地,随随便便地跳,或脚跟拖地,跳一下,退两步。敷敷衍衍地跳完之后,对于自己并不曾出汗感到满意。
正因为天底下有如此之多的不解之谜,任何撼动山岳的力量都无济于事,仓促和激情便只是透出软弱的本质罢了,当然还有色块,那迷惑人的妖术。十年过去,我总算接近了水落石出的境界。当然那种境界是达不到的,只能远远地观察,以获得某种启发。我谈到过归途的事,那就是我本人的预感,实在的情形当然是不清楚的,比如山脉是否仍然雄伟,林木是否仍然青翠,一切都只是一个未知数。归途如此漫长而遥远,在最后的棱形的眼睛里,印着谁也不曾见过的图像。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失去探索的勇气了。实际情形是:我只是走,很少作出总结,也很少为前面或者要出现的事物担忧。因为为时还早得很。每走一段,总忘不了调整一下脚步,是求生的本能使然吧。
一位邻居告诉我修指甲的诀窍,我一边答应一边照原来的方法修,倒让他干着急了一阵。因为他显出一副要替我帮忙的样子,我就请他替我去街上复印一份给姑妈的信,其实这种复印件我抽屉里还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