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老鹫的带领之下去见那个人的。他俩穿过密密的柳林,在河滩上一堆枯死的芦苇中发现了他。那个人将一顶破风帽罩在脸上,正仰天睡大觉,一双赤脚上的指头张得很开。老鹫拉着他一块躺下去,不一会儿,他俩就看见了头上滚滚而过的洪水。“山崩的地点离这儿很近,”老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个人,他清楚一切,所有的疑问都将在此地结束。”他开始在头脑中编造自欺欺人的故事,近来它们总是不招自来,如走马灯。水泡破裂的响声是纤细的,这只要将耳朵紧贴地面就能听见,蚕子拉丝结茧的声音也许更为纤细?他俩终于走到了这个地方。好久以来,他就预感到他会在老鹫的带领之下来见这个人,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他还未来得及于慌乱中理出个头绪来,事情就发生了。
前一天,他和如姝反复磋商,最后达成某种妥协,他俩紧紧地拥抱着站在冷风中,各自追逐着对方脑子里的影像。“不要去,”她说,竟然轻轻地笑起来,“当然,我给你写那种信:你将收到很多,一大叠一大叠的,但挽回的余地是几乎不存在了。”她走的时候无声无形,像一股阴风,一下子就没了,他怎么也无法将她现在给人的这种感觉与五月的艳阳天联系起来。每年的艳阳天到来之前,他总是睡得沉沉的,邻居家的顽童乘机在大白天敲破了他的窗户,玻璃碎落在地时,他裹紧了被子,装扮成一条蚕,用脑袋晃来晃去的。他是一个头脑稍微有点迟钝的人,他并没有将如姝的失踪从那一次算起,却固执地一定要从五年后的一天算起。他脑子里的时间观念错位了,这可是连老鹫也不曾料到的。老鹫也写过信,虽然这些信从未形成文字,也未到达他的手中,但在那漫长的五年当中,他熟读了那些信件,他知道老鹫从未放松过他。在河滩上,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百感交集,浑身无比的脆弱,仿佛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散成无数的碎片,他的头脑是幼嫩多汁的,像一株瓜秧。老鹫一贯小看他的头脑,从不将它当回事。然而那一天,故事就如河水泛滥一般从它里面滔滔流出,垂在水中的头发千姿百态。“我倒并不怎么沮丧,”他开始来想一条理由,“没有父母兄弟反而更像那么一回事似的,这事越来越倾向明朗化了。”
“不去也可以,”如姝又说,稚气地伸出一个指头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圈,“蚕豆花儿亮晶晶。”在作出那个决定之前,他俩撬开一间废屋的门锁,在里面合住了三个月。那间房在一条幽深无人的窄胡同的尽头,阴暗的胡同里铺满了朽烂的枯叶,胡同口有一盏长年不熄的小电灯,他每次走进胡同都竭力抑制着突然涌上来的恐惧。房门总是开着一条缝,如姝说只要关死了门,屋内的空气就有一种压力,使得她两边太阳穴胀痛。她像一个残废,怕光、怕声音、怕气流,成天一动不动龟缩在静止的空气里。“这地方真邪恶,”她战战兢兢地伏在他怀里,热得像一块炭,“真倒霉,让我们碰上了这种地方。”
好容易捱到天亮,他提议他俩换个地方,如姝的皓齿突然烁烁生光,凶狠地竖起眉毛告诉他,她将在这屋里呆下去,这个好地方。如果他受不了这种氛围,他可以不必来了,他本来就与这种神出鬼没的地方无缘,至于她,是将这个房间作为她永久的归宿了,屋里的一切真是好极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是一串散落在空中的尖叫。暗淡的晨光中,他看见墙上有一团斑驳摇曳的影,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中萌生了那个决定,这种房间可不是一个容易作出决定的地方。决裂的过程是辛酸的,如姝始终呆在角落里,连白天也不出门了。他决意将她的一切举动都看作妄自尊大,阴狠地在心里策划报复的方案。在相持不下的那些日子里,如姝问过他:这世上有无替身存在的可能?比如她,现在发现了自己的归宿,人们(包括他)是否仍然可以和她生活在一处?从前,当他们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否实际上并不与他们在一处?她和他从人群中逃出来之后,她的生活变得又简单又随意,以前种种是否全是虚假的模式?他抚摸着她的肩胛骨,一面风牛马地说些安慰的话,一面仍然在想着那个方案,他冷漠地认为彻底的解决已经临近了,他抚摸她的指头渐渐勾成铁爪,而她却陷入绝望之中。搬进这间房子可说是他最后的挣扎,他想起“柳暗花明又一村”这诗句。如姝最初并不怎么乐意,她站在房门口长时期地踌躇不前,还偏着头倾听,不断地说现在就住进去真是太早了一点,就是不住进去,说不定也很好的,这是不是有点铤而走险的味道呢?她和他,各自单独隐蔽在某个有人的地方不是更合乎常情吗?这一进去,他俩就相互暴露在对方的眼里,这当中是有隐患的。他知道她一贯是有预感的,但当时被一腔热情搅昏了头,一点也没悟到她这些话的含义。很快的,如姝就活跃起来了。关了灯,她的想象层出不穷,她说了又说,还做出种种表情和动作,像是在演戏,那种种她独有的语言色彩,现在是全被抽去了,每一句话都是透明而缥缈的,他懂得这个,他不想把这当作他唯一的生活,从幼年时代起,他就对自己有着更高的期望,所以他仍是早出晚归。他出门的时候,总感到如姝的眼睛粘在他的背后。慢慢地她竟不大感觉到他了似的,只一味地空想。他回来的时候,她慌慌张张地掉转身子,勉强地向他一笑,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你的脸上蒙着那么多的蛛丝。”她又来了这千篇一律的开场白,然而没有了下文。一夜里,他仿佛是无意中问起她白天整天都干些什么。她吃吃笑着,说她可是忙得不得了,一天中间起码跳了六次火车,把脚掌都跳出一条裂口来了,可能这就是衰老的迹象吧,在早年,这本是轻而易举的事。“还有,我抽空去看过了我们那棵树。”她一本正经地说。他痛心地听着她的谎言,惊异地发现了她的性情中对于他是陌生的那一面。她根本没有出门,这是十分明显的,她在静止的空气里脸上长出紫斑,手指头日渐消瘦。只有她的头发,依然和以前一样浓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虎虎有生气。在那些发热病的夜晚,他喜欢将脸颊贴着这柔和冰凉的东西。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与老鹫枯坐在一个街心公园里消磨掉的。老鹫对于他的处境了若指掌,但从来一声不吭,他深知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必得要拖到傍晚才回那间房子,他害怕如姝看出他白天的勾当,他在房门口的棕垫上将鞋底擦得很响,装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你来了!”如姝像猫一样跃起,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我今天真是累坏了,一天跑的路比马还多。你在听吗?”她细小,孱弱,无依无靠,可怜巴巴。他想起老鹫的表情,不由得摇了摇头。
谁也说不清如姝的身世,她似乎是从远古时代起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了,这一点在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留下了痕迹。还有她那种不着边际的语言,总是使人不痛快。事实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人们将她忽视了。到她来到分辨周围事物的年龄时,她就开始利用这种模糊不清的地位自行其是了,正好是从这个时候起,人们开始将吃惊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们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何以竟是这个模样,更不知道她今后会要变成何种模样。而他,也是在这个时候与她路遇的。也许那就是如姝的全盛时代,因为她是那样的气焰嚣张,为所欲为,或者也可以说是天真无邪,甚至奸诈老辣什么的。他在孤独的青年时代对自己做过许多各种各样的估计,他认为自己这一生中一定会将自身的命运与某个与他同类的女人联在一起,他把自己看作一个“类”,在这个类里面只有他一人,所以他找到如姝之后,真是欣喜若狂。也许就因为他和她都确信不疑,这件事才得以成立。他和她的相识是在公园里的一张旧长椅上,当时他正在落日的余晖中打盹,她忽然就来了。她又薄又轻,像一片柳叶,她似乎在等什么人,很焦躁,不停地站起身来四处张望。隔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女人并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离开椅面约一寸半高的空气中,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确定了这个奇特的事实。“人人都认为与常理相悖的那种种事情,在我身上每天发生着。”她说这话时并没有转过身来,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空气中。周围没别的人,当然她在对他讲话。他稍一凝神来体会她的话,只觉得周身不寒而栗,奇异的联想源源不断。女人始终背对着他,使得他要确定她容貌的种种努力都属徒劳,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想起来要端详她,这才发现她早就在他的记忆中不时出现。“如——姝,”他一努力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从哪里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瞳孔不断地裂变。在深沉起来的暮霭中,她的剪影是那样的游移不定,一个老头将落叶扫得“哗哗”地响。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里面爆炸了,他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等一等!”她简直是行走如飞。后来他开玩笑地告诉她,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追赶过一个女人,连男子也没有,她到底长着一双什么样的脚啊?她坐在他的膝头上,沉思地回答:“我也有类似感觉。我的确是有重量的,你感觉到了,对不对?这是一个永恒的考验吧。”她只是偶尔才陷入沉思。(其实并不是沉思,只不过是脑海空空,旁人看来就像是沉思的样子)。那时她的双眉变得十分修长,并且像小猫一样抖动她的耳朵。终于,在那所房子前面的梨树下,她对他讲了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也对她讲了他是什么样的男人,他们彼此渴望给对方一种现实感。叙述是语无伦次的,但都浮动着鲜明的色块。他俩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你正是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我俩在林子里观察鸟巢。”头上的树叶在中午的阳光中喳喳作响,给他们带来平和安全的氛围。他同样搞不清自己的身世,他一直到了三十岁才来考虑这个问题,结果是越考虑越糊涂,又由这糊涂中生出一丝清新的感觉来。他和如姝谈起这个,两人都觉得极为欣慰。“有时我也喜欢编造一点什么,”如姝说,“所有的人都用不着编造。我们可以假定那件事发生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两盏路灯之间,这很富有戏剧意味,按他们的说法,凡事总有个开始,你我不会无中生有地来到这个世上的。我的工作是深更半夜去敲陌生人的房门,我常问自己:为什么我偏干这个?我怎么会知道门里面有人?这是否来自一种遗传的本能?”“原来我俩从一开始就处在一种暧昧不明的地位上,”他说,“他们说起过对我的规定,好像是学者什么的。”“我偶尔也想想规定的事,立刻又心猿意马了。”“我连老鹫是怎么来到我生活中的这件事都忘了,也许这是与我的身世有关的,今后你可以细细地观察他。老鹫,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看我就如此轻率地将他遗忘了,我总是这样散漫。在我的印象中,老鹫也是从来就有的,就像我的一条腿一样。”他俩漫不经心地在晒得滚烫的石子路上徘徊,心底里盼望着也许会发现与那件事有关的蛛丝马迹,那将为他们编造的故事提供激情。他们也知道它的到来有很大的偶然性,不必刻意追求,但总需等待。在路碑那里有一个浓黑的影子,那便是老鹫。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很快地从他们面前经过,男的滔滔不绝地说:“真情就如石沉大海,一切与它有关的都严守着沉默。总而言之,这完全是一场骗局。我们这里这种事已经够多了,该收场了,我们凭什么要去追究某个人忽发奇想在雨天里扔掉的草帽?在静默中来观察这个世界,才能获得真实的热情。”一列火车从他们旁边驶过,汽笛的鸣叫使得如姝惊跳起来,她在原地呆立了好久,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远方。“我就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车厢门口画着一只鹰,当时你对我说,‘太好了。’”她痴迷地说,“这不会错,它是保留在最近的、新鲜的记忆里的。有那么一天,我和你像这样散步,彼此贴得很近,车子来了,我一抬腿就上去了,我一贯追得上火车,这事早就该对你说了。为什么我们散步的地方就有铁路呢?”她对他竟能从空无所有中挣扎着叫出她的名字来这一点大为赞赏,“很少有人能这么干的,这真是青春的杰作,所有的人都搞着刨根问底的伎俩,而你,凭着自身的蛮力几乎到达天马行空的高度。”
他决心将老鹫排除在如姝和他的世界之外,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虽然对于这件事的成效他是毫不作指望的。老鹫用不着他来操心,他一直离得他远远的,闭口不开,但又无所不知。在他的眼中,老鹫也是属于远古时代的一个存在,荒蛮、静穆、坚不可摧。他需要他和需要如姝是等同的,所不同的是他用不着特意将这点显露出来,他只要想到他,他便出现,每时每刻。而如姝恰好相反,她从不在他意料中的时刻出现,关于她的每一段记忆全是昙花一现,互不衔接,她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时常处在变动的混乱中的缘故,“也许再老一点就会好一些。”那口气真是催人泪下。
老鹫整天游手好闲,几乎什么也不干,他从来不知道他以什么为生,从他记事的时候起就看见他在四处游荡,他似乎是一个眼神冰冷的、看不出年龄的男子,与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没有感情上的联系。他有一次死皮赖脸地跟随他到了他家里,那是一间空房子,窗户上爬着枯死的常青藤,他俩一打开门就有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溜了进来,他长得和鹫十分相像,可能是他父亲,老鹫对这一点矢口否认,并对老头大喝:“滚出去!”房间里既没有床,也没有被子之类,他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老鹫看出他的疑问,眨着一只眼朝他笑起来:“傻瓜才睡觉,我可是绝顶聪明的家伙。”细究起来他之所以和老鹫成了朋友,或者是他俩在本质上有某种残酷的共同点。他有一个舅舅,是一个十分硬扎的人物,走起路来高视阔步的,一到晚上就不开灯,顽固地坐在黑糊糊的房间中央,每次他去开灯,他都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哼”,使得他不由自主地从半空缩回他的手。事后他气得要命,一提到他就破口大骂,骂了又骂,还是一点都不解恨。有一回他灵机一动,将鹫骗到舅舅家里去。他根本没有扯灯,他一开始就从本能上感到此举不符合鹫的风度,不由大为佩服。他不动声色,在黑暗中挪过一把椅子,与身材庞大的舅舅并排坐下了。他躲在窗外观察这一出哑剧。一小时过去了,二小时过去了,终于是舅舅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打开灯,指着藏在窗下的他大叫:“你从哪儿将这活宝捡来的?你这豺狼!啊?”然后是目光昏乱,自信心完全垮了。和如姝谈起这事,两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如姝将舅舅称作“彪形大汉”,将鹫称作“穿山甲”,当这两个词儿轻松地从她口中溜出时,他真是通体痛快,情不自禁。对于一切的人和事,如姝都有她特定的称呼,她往往随随便便地说了出来,于是他俩充满了那种恶魔般的快感。她从未见过舅舅,却能从头脑中准确地制造出舅舅的口头禅,例如:“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理想,一点不比别人差。”“小人都热衷于人格竞赛,世上出天才”等,令他瞠目结舌,深信她是魔鬼附体了。和如姝相识的第三天,她就告诉他:她和他的朋友誓不两立,鹫的眼神不怀好意:总有一天他会要她的命。“可是鹫并不是无处不在的,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撇开他。”“他其实就是你,你怎么能把自己彻底撇开呢?遗忘是短暂的意气用事,一会儿工夫他又回来了,伴随你终生的将是他,不是我,然而我们还是要试一试,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他们果真做起了试验,他们跑开很远,在沙漠中搭起帐篷,烤羊肉吃,两人都弄得灰头土脑,被阳光晒得黝黑,又健康又潇洒。一天深夜,如姝用劲地推着他醒来,惊呼道:“他在这里!”“谁?”“还有谁?!”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坐在桌旁,将红墨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信纸上,那是些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后来她到井边去洗菜,火车隆隆地开来,她一抬脚就上去了。在她失踪的五天里,他和老鹫简直难分难舍。在悲哀和空虚中老鹫永远赋予他某种踏实感,两人不言不语地枯坐,游逛,打瞌睡,想些阴沉暧昧的事,最后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如姝很快回来了,她说她只不过是去作了一次短暂的旅行,因为心里闷,现在一切如旧,他不至于见怪吧?像这样的暂别在他们之间是免不了的,但是一切如旧,请相信。她将他拖到那棵梨树下,哗啦作响的树叶使他热血沸腾,由于重逢的喜悦,他俩产生出那种又陌生又熟悉的联想。如姝说她不再撇开老鹫了,现在她明白过来了,当火车将她载往远方时,她反而和他更贴近了。他讨好地说:“我跑了很多车站,寻找画着一只鹰的车厢,即使在睡梦中车轮也隆隆作响。”
老鹫决不因如姝的出现而有所改变,在他的记忆中,除了这个脆弱的同伴,从不曾有任何其他人的影子闯入,他看不见他,他分明看不见每一个人。在他的同伴和如姝打得火热的日子里,他坐在山间的枫林中观察自己一天天老化的胸膛,并且用赤脚踩死了一条绿色的小毒蛇。沐浴着阳光,他感到体内的毒汁是一天天饱和起来了。他想到他与他的同伴的联系方式是多么的古怪,那大半是靠着意念的相通,正因为这,同伴对他才能做到“招之即来”。与那两个人相反,鹫对自己的身世是确信不疑的,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信念,只是努力将那种特殊的风度融化在一举一动中。当同伴兴奋地提到自己暧昧不明的地位,并引以为荣时,他只是锐利地瞟他一眼,抖了抖睫毛。老头子终于发生了总的爆发,他紧紧地闩上房门和鹫扭打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几十年的养育之恩……阳光下的阴谋!”鹫轻而易举就将他抛到了窗外,然后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想到人是何等的贪婪、无休无止,想到他们的企图是怎样的无法解释。他的出生正是一个阴谋的产物,那是发生在静寂的古宅里的事情,这件事,他从两岁那年起就确定下来了。他从一群顽童中发现了他的同伴,这孩子阴沉的眼神立刻吸引了他,在孩子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进入了他的生活,充当了他的另一个灵魂。那条通往最终目的地的漫长的道路上空空荡荡,能有一个年轻的、对前途感到迷茫的同伙,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他将在暗中牵引他到达旅程的终点,他是他在人间唯一记得起来的一个人,在他出现之前,他的头脑已荒废了多年。那里面只有几只猴子在枯枝上跳跃。“我们在星光下人眠,在朝霞里醒来,视线内的丛林中跑着雄狮。”他用浮泛的语调给孩子描绘着旅途终点的风光,“而此地,是一天天衰败了,一年中不分季节,一天中不分日夜,天穹永远是惨淡的灰白,没有丛林也没有人,慢慢的,连你也要变成真正的色盲患者,瞧那片浮着的树叶,呈现出何等夸张的姿态!”少年总是伏在黑皮记事本上,满脸都是回忆的斑痕,阴郁的眼神中埋伏着杀机。老鹫等待着,机会一天天临近,在他成年的那一天,他唆使他将父亲送给他的记事本(鹫记得青年的父亲),扔到了垃圾桶里,了却了他多年的心愿。从此青年与记忆一刀两断,成为一个身世不明的人。无疑这在他身上留下了人工的痕迹,他绝非生来如此,但他完全不知道这是老鹫的安排,只是感到惊讶不已。“我应该有父亲,这事真蹊跷。”“被你遗忘了的记事本,正是他最大的失策,老头子绝了自己的后路。”脸上的斑痕渐渐平复,轮廓慢慢定形,也慢慢地生出许多莫测的表情来,有时他扫一眼鹫,那目光会在刹那间让他猛吃一惊。他多次提到黑皮记事本,以此来试探他,小伙子听着,脸上毫无表情,显然他是一天天不同了。在深夜的原野里,越来越频繁地响着他焦躁的脚步,那脚步骚扰着鹫,使他不得不披衣起来聆听,他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飘摇的烛火,青年是单身一人,在他背后的矮屋里,有各式各样的呻吟。原来他也希望有一个同伙,那个同伙当然不是鹫,不是这种已有的存在,而是一个发现,他觉得要是再不能发现一点什么,他就要完蛋了,他每天都在唾弃已有的生活,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喜悦,他将在焦虑中死去。一连好几个月,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处在似梦非梦之中,竭力地想要造出一种强烈的意境来,而同时思维就如垂死的兔子。如姝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进他的生活之中来的。
如姝是一个没有根底的女人,这一点,他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就感到了。后来她多次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来与他相会,更证实了这一点,但这些全不是主要的,她有追求,这才是深深地震撼了他的信念的一件事。“深夜的寒风刮了又刮,我用力敲开一扇门,从里面伸出来一个陌生的脑袋,忽然就说起话来。开始的时候听不太懂,总是搞错,张冠李戴,现在那股幼稚劲已经过去了。”她这样形容她的工作。她说时至今日,每一间房子里的货色她全见过了,即使他们想要欺骗她也是办不到的,比如舅舅,她当然也见过,闭上眼也想得出,不然怎么会有那种准确的判断呢?说到他,她在某一年一个夏夜也敲过他的门,那时他俩都还小,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男孩,并且远不像现在这么相似。她记得这回事,她之所以到公园去,就是因为想起了这个。她一眼就看出他脸上这些年来的变化,心中的恐惧油然而生,接下去就发生了逃跑的事。“为什么还要敲门呢?既然房子里已不存在秘密了?”他问。她回答说是因为不甘心,或不服输,她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一定要和房子里的人纠缠一辈子,她的快乐全在这上头。到了那一年的秋天,如姝的追求渐渐走向了单纯和极端,她的脸在老化的气候里显出了棱角,表情趋向冷漠,她去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她的房间从不确定在一处地方,他永远不能确定她的住处,那就像他俩的身世一样是一个虚构。用一支炭笔在墙上画出许多粗道道(那些墙都很白,上面空无所有),每一道上面再画上数不清的触角,她对他说这些触角全是夜晚的记忆,她现在全身心沉浸到这件工作里去,任何与白天有关的事皆不能激起她的兴趣了。当然白天不包括他,他也是她所画的一个触角,是属于黑夜的,这从他脸上的阴影就看得出来,即使是大沙漠里的毒日也晒不掉这一抹阴影。墙上的符号全是有生命的,时常,她会为之感动得抽泣不止!在一个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她指着窗外走过去的窈窕女人说:“她身着单薄的外衣,可是她所去的那地方正在下雪,满天六角形的飞花,她缓缓而行,沿途的景色尽收眼底,‘芳草地’这个地名出现在她的脑际。实际上前面的所在正在降温。年轻的时候,我经历过好多次这种情况,每次都忘了带衣服。这个女人已经走远了,她的背影显得并不那么自信。”“芳草地!大雪中的芳草地?”她突然叫嚣起来,而同时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人群拥挤的广场上,许多熟悉的面孔毫无表情地过去了,如姝在什么地方兴致勃勃地说:“我就是谜中之谜!”她用那支炭笔发狠地强调的是什么,他已经心中有数,他也看出她孤单的结局,他并不怜悯她,只是任其自然。有关那个女人的叙述是在搬进走廊上的那间房子之前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如姝总在床上翻来覆去,用热昏的头抵着他的胸口,然后引出那个故事。据她说,那个女人是无所不在的,她头上包着一条图案鲜艳的方围巾,从黑糊糊的门洞里闪出来,踏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她到过如姝的房间里,静静地坐在桌旁,一页接一页地翻一本旧书,警觉地竖起耳朵。“每次我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掉了,但总是有一本书,它准时出现。在灯光下,她的头发亮闪闪的,比我的更为浓密。”她要他回忆一下有关这个女人的故事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回答说好像是山茶花凋谢的那一天吧。那一天他俩在山中转了又转,在竹子上刻上他们的名字,很晚才回到房间里,一夜她都伤感得没法入睡,就坐起来,娓娓动听地讲叙了这个故事。她说女人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她坐在窗前读完一封信,就走出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窗台上留下两个玻璃杯,一个蓝的,一个白的,里面印着茶迹。“三十年并不怎么长,”如姝用心良苦地解释着,“这个女人将每天到来,因为她是属于那种永恒的类型,时间早就在她身上停滞了,说这个是否有些单调?”她十分紧张,死盯房门,她在等敲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