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对鼓鱼牵肠挂肚了。我看见他走在楼梯的前方,我连忙追了下去,想同他并肩而行。可是他故意东倒西歪,将整个楼道挡住,我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下了楼,他就加快脚步,我跑上去扯住他的衣袖想同他说话,他用力一甩,甩开了我。
“你缠住我干什么呢?现在我要去见你父亲。”他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我和你一块去。你不要弄错了,我并不是非和你在一起不可,只是偶尔的一种需要。”我有点恼羞成怒地说。
“我不能成为你偶尔需要的牺牲品,至少现在我无法满足你的需要。你想,你怎能不劳而获呢?你父亲并没邀请你,你不能想去就去,凡事都有一定的程序。”他不等我开口,迈开长腿就跑掉了。
我站在原地发呆,我看见菊妈妈的门开了又关了,她一定看到了刚才这一幕,说不定她在讥笑我呢。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自己独自去找父亲。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我记得那条路,只要细心地观察,完全可以找到那个洞口。谁知道呢,说不定父亲也盼着我去,只不过是鼓鱼不愿传达他的想法。鼓鱼是个惟我独尊的人,一次也没为我着想过。
我到达招山的时候,天突然黑下来了,我没料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就像出了差错似的。我犹豫不决,前面是没有路的灌木丛,后面是回家的路,我该怎么办呢?我记得父亲的山洞离这里并不远,可是黑地里是很难找到的啊。既然来了,总得尝试一回吧。我口里哼着进行曲,向着灌木丛迈步了。月亮出来了,在山的那边,又大又圆,招山就像一匹弓着背的灰色的猫。幸亏我穿了结实的登山鞋,也不怕被刺丛挂坏我的脚了。我捡到一根大枯枝为自己开路,凭记忆往前走。我走了很久,在野草和小灌木丛里磕磕绊绊,口里不住地咒骂鼓鱼,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冷酷。
月亮升到了头顶,暗蓝的夜空里有一些乱云,我停下来歇一歇,打了很多喷嚏,因为背上汗湿的内衣变得冰冷了。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直是在瞎走,可能我已经接近了那个洞口,也可能离得更远了,在月光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
一歇下来,体力便完全丧失了。我坐在一棵大枫树凸出地面的树根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我用力搜索记忆,刚想了个开头,眼皮就打不开了。我醒来时看见月亮将满山遍野照得一片银白,对面有个影子。原来是鼓鱼蹲在一丛灌木下面,用一根棍子在拨弄什么。
“我的出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秘密呢?也可能是一种交易?”我一冲口就说出了脑海里最先想到的事。
“你选择了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吗?这个烦扰了你一生的问题?”鼓鱼的语气很兴奋,“都是因为你那驼背的父亲,我成了一个先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蹲在这里吗?我预感到你一醒来就会问我这类问题的,而蹲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就可以使谈话变得更容易。你看这漫山遍野的银光,所有的话语都会消失在体内,当你张嘴时,你的声音连你自己都听不见,尤其这些沙沙作响的树叶,总是带着一种谴责的意味。而你,这种地方的一个幻影,你要追溯一些完全消失了的事。请你到我这边来,要慢慢地、弓着背移过来,因为我不想看见你的脸,那会使我感到不安的。好,请你背靠着我坐下。”
我和他背靠背蹲在黑暗中,我感到他浑身都在轻微地抖动,他继续说:
“有那么一个时候,那时你还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每天都到我们楼顶上面去蹲着,头顶是炫目的云团,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朝下一望,总有那种晕眩的感觉。今天我在山洞里呆到这么晚才出来,我一出来就看见了你,你躺在明晃晃的月光里,影子投在地上,你一点都不知羞耻,这是因为烦扰你的全部问题,都是一些过去的、不足挂齿的秘密。你走了这么远,到这里来寻求一个答案,而我——”
“如果你对我的问题没有兴趣,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蹲在这里呢?”我打断他说。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蹲在这阴影里!就因为你毫无知觉地躺在亮处,我为你感到害臊!这就是答案,你满意了吧?”他用背部猛地一撞,把我撞得和他离开一些。
“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的答案。”我气愤地说。
“那又怎样呢?问题的前提早就消失了。你看,黎明快要到来了,你在这儿睡了整整一夜,等一会儿,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你就会后悔起来,因为你糊里糊涂地跑到了这个山里,结果还是只有我来伴陪你。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当你向我提问时,黎明正在离你越来越近。”
“我走了多么远的路啊!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带我一点都不熟悉,我的脸因而被刺丛挂破了,一直在流血,我这条小手巾上沾满了鲜血,你看。”我站起来,将手巾递给他看。
“啊,请蹲下,请一定蹲下,你这样站在我面前弄得我很不安。这是真的吗?你流了这么多的血?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你一个人就跑到这里来了。我并没有抛弃你,我仍然伴陪着你,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吧。”
他的语调中显出某种同情,也可能是我的幻觉。月光下的风中,树叶响得更急骤了。这时他甚至转过身面向着我,用他的指尖触了触我的面颊。
“讲一讲我出生的事吧,既然你从父亲那里来,你必定知道。”我一冲动又说了起来。
“可是黎明就要到了,你看,天边已出现了一线微光,现在多么黑啊。这样的夜晚是很伤感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我为什么不回答你的问题。天很快就要大亮了,天一亮,我们就会没处藏身。还有一小会儿,多么惬意啊,我在发抖,都是因为太激动。你流了那么些血,小手巾上一股血腥味,这件事本来微不足道,可此刻在我心中掀起了波澜,我看出你今后还会做出更为极端的事。”
鼓鱼的声音低了下去,又开始自言自语。我感到极度的疲倦,一开始还可以听见他讲话的片断,后来就坠入了昏暗之中。
我记得我似乎是伏在他背上睡着的,醒来时却看见自己枕在那隆起的树根上。天已经大亮,鼓鱼不见了,灌木丛里有很多鸟儿吵个不停。我环顾周围,有种熟悉感,我觉得我已经临近父亲居住的洞穴了,奇怪的是我现在不想去见父亲了。清晨的风吹着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我打量着昨夜鼓鱼和我蹲过的地方,现在阴暗已经从这里退去了,赤裸的黄土暴露在白昼的亮光下。在白昼刺目的光芒里,周围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异样的厌倦,回忆起昨夜的对话,那感觉就如同肺部充满了水泡。这些个明亮的灌木丛,里面藏着数不清的鸟儿,这广阔的天空,天空下的黄土坡,土坡上站着我,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呼吸。现在我倒真是想缩进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去呆着,然而太阳已出山,我无处可躲,只有一条路,这就是回家。
我在往回走,在白天里,山路好走多了,我用手中的枯枝开路,将刺条踩在登山鞋下,我的脸不再被它们弄伤。可是我是多么沮丧啊。周围的一切紧逼着我,回忆的重负压得我精疲力竭。前方有个小茅草亭子,我本可以在那里面歇息,但是一切全顾不上了,我必须尽快摆脱这个地方。
“在黑暗中,一个人的轻浮欲望会尽情地涌现出来,正如涨水时河底泛起的沉渣,但是你有足够的力量斩断记忆的锁链。”我一边想一边走得更快了,可是一会儿就不得不停下来猛烈地喘气,朝地上吐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