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车上隔得远远地看见了玉林湖,那种美无法形容,我的内心蠢蠢欲动,同车的老文对我说:
“你不觉得湖水绿得有些古怪吗?比一般的湖水的颜色要深得多,那种诱惑力是很强的。我听说湖水是由虫子的尸体化成,多年前,有一种肉虫将森林里所有的树的树叶全吃光了,于是它们纷纷从树枝上坠落下来,化为绿水,形成了这个漂亮的湖。有很多人受到吸引,去了那个地方,他们迫不及待地脱了衣,跳进湖中去洗澡,洗着洗着,那些人先后变成了一些肉团,到了夜间,这些肉团还发出磷光。的确,从远处看,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湖水的魔力,可为什么绿得那么深呢?”老文陷入遐想,不再凝视玉林湖,目光一下子空洞起来。
那天夜里,我和老文住宿在一个很小的旅馆里。我们进去的时候,旅馆里灯光昏暗,人影窜动,后来竟然停了电。我和老文似乎是唯一的房客。安顿好以后,我们从自己的房里走出,四周黑漆漆的,弥漫着凶杀的气味。隔了好久,才见老板举着两根小蜡烛走了过来。我们接过蜡烛,回到各自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一直听见老文在隔壁踱步,一轮又一轮。迷迷糊糊之中,听见踱步停止了,老文似乎是下了决心,走到我这边来敲门。我开了门,看见他发着抖,表情痛苦,我连忙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该死的玉林湖!”他从牙缝里诅咒道。
“你,该不是中了邪吧?”我大吃一惊。
他冷冷地笑着,忽然挽起裤脚,在烛光下展示他那瘢痕累累的双腿。那些瘢痕十分奇怪,是肌肉上紧紧挨着的小坑洼,一排一排的,乒乓球那么大,看了肉麻得很。由于这些坑洼夺去了他的肌肉,双腿变得像竹竿那么细。我什么都明白了。
“当时我在浅水区,幸亏跑得快。我爬离那里之后,双腿整整肿胀了半年,你想不出是怎样的半年!”他的眼睛燃烧着。
“伤口早就痊愈了,不是吗?”我安慰他。
“从外面看是这样。我没想到今天会路过玉林湖,我把这件事忘记了。直到亲眼所见,记忆才开始复活。老板送蜡烛来的时候,你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吗?看来他心里有一个计划成熟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今夜吗?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连路灯都没有。”
“你真是迟钝。这样吧,你先回房间去收拾行李,我叫你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溜出去。当心,不要弄出一点响声,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贴了墙走。”
我回到房里,就着小蜡烛闪烁的微光收拾行李,我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就在我弯下腰去拾我的拖鞋的时候,烛火忽然一爆,熄灭了。我颓然坐在床沿,过了好久才适应了黑暗,于是摸索着继续收拾。我感到有根羽毛一类的东西搔着我的脸颊,陡地一下我又紧张起来,连气也不敢出。我伸手向我感觉到异物的方向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有。然而隔了一会儿,羽毛又在搔我的后颈窝了。我蹦起来,从床上抄起被单一顿乱打,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打遍,我气喘吁吁,差不多要发狂了。
“老文!老文!”我在房内高声叫喊,因为不敢开门,我担心门外有阴险的埋伏。
老文举着蜡烛出现了,他的脸在飘摇的烛火里变得十分可怕,鼻子和嘴像被挖掉了似的。我怪叫一声往后退去,双手抄起那把椅子。
“嘿嘿,准备好了吗?我们走吧。”他说,似乎不曾感觉到我的恐怖。“我这就吹熄蜡烛,你跟在我后头走,尽量不弄出响声。”
到处漆黑。我提着箱子跟他摸索着往外走,我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我只是凭感觉认为我在跟随他,我第一次体会到又聋又盲是什么滋味。羽毛的骚扰又开始了,不仅是脸和脖子,还发展到全身,我感到奇痒难熬。这时我们似乎是拐了几个弯,朝着大路走去——我脚下的水泥地让我相信那是条大路。
“有根羽毛。”我压低了喉咙对老文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忍着吧。”他回答,“你现在可以回头看一看了,总算松了口气。”他停下脚步。
我于万般烦躁中回过头去看我们停留过的旅馆。我看见五个客房里全部点起了蜡烛,狂怒的人影在房间里弄出很大的响声,似乎是在砸东西,有个人还砸破了玻璃窗,玻璃从楼上碎落下来,掉在水泥地上。恐怖的景象立刻使我身上的瘙痒减轻了,真是如老文所说的松了口气啊。我们继续赶路,我们是到哪里去呢?我终于忍不住问老文。
“返回那个湖。”他简单地说。
“你疯了!”我叫起来,“玉林湖是我们的汽车下午经过的,起码有一百里路,走得到吗?!”
他不吭声。我只有跟他走,否则还能怎样?留在小旅馆等待被害吗?
我们一直顺着大路在走,也许走了三个小时,也许四个小时,这条路似乎无尽头。然而天渐渐亮了,我看见这条路是在山岗上蜿蜒,路的两旁是密密的灌木和乱草,早起的麻雀在喳喳地叫。老文低了头在前方走,背驼得厉害,一夜之间,他迅速地老了。我感觉出他心里有种确信,虽然他一路上都沉默着。我是跟随他,我有点茫然,又有点好奇,还有点担心。
我终于又忍不住说话了:
“要是昨天不路过那个湖,要是刚好路过那个湖的时候睡着了,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他瓮声瓮气地回答,“谁也无法预料的,这就要追溯到我们出发的初衷上去了,当时我们是如何计划的,你还记得起来吗?那必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吧?”
“要记起我们的初衷实在是太困难了,我们在外面旅行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记得那些事。”我同意了老文,“似乎是,有一天我们俩在街上走,看见很多人跑起来,他们说:‘去看捕鲸船。’我们也跑起来,开始我们失散了,各跑各的,被人流带着跑。后来我们又在船上会合了,我看见你在桅杆下面嚼口香糖。那一天你好像说了一句:‘这有多么怪,我们竟然开始旅行了。’你想得起来吗?”
“我记得的是另外一回事,不是捕鲸船,捕鲸船是你乱编的吧?我记得的是街上的漆匠死了,你说:‘去送葬。’我们就去了,走到半路,我们从队伍里溜出来,开着玩笑上了一辆长途汽车,我们在第三站下的车,旅馆里的老婆子蒙着黑头巾,请我们喝一种味道很怪的甜酒,从窗口看到花园里,到处都是黑蜻蜓飞来飞去。老婆子称我们为‘绅士’,她的围裙底下别着一把雪亮的刀。你一点也没察觉,只顾和她聊天,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那一夜我都睁着眼,听她在楼下的院子里磨了整整一夜的刀,我一直纳闷:她要那么多刀干什么用?”
下了山岗,道路两旁出现了苍天古树,前方景色十分美丽。我在心里琢磨着也许玉林湖快到了,那个神秘的湖,可怕的湖,老文怎么也忘不了。我一边走一边观察老文,我看见他的脸色一刻比一刻激动,他啃着面包来掩饰自己。我的心也一下子紧了起来,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在等待我们,我无法设想。又走了好远,老文停了下来,从肩上卸下背包,掏出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汗。他脸上的紧张表情已经过去了,内心的某种想法已占了上风。
“就到这里吧。”他淡淡地说。
“这是玉林湖吗?”我迷惑不解。
“哈哈!”他一笑,“你想,我们正好是朝玉林湖相反的方向走的,怎么到得了湖呢?只会越走越远。”
“我们整整走了十个小时!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我很愤怒,“你对我说,要去玉林湖,现在却到了鬼知道什么地方!”
“我刚刚发现这一点。”他平静地擦着汗,“这不奇怪,你也没预料到嘛。”
“我们怎么办?这是什么地方?”
“我刚才正在想这个问题。我想,唯一的办法是回到那个旅馆,再重新出发,只有这样才搞得清方向。我们没带指南针,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方位,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你现在看右边,是一望无际的茅草丛,再看左边,也是茅草丛,草丛过去有一片桦树林,不错,那林子边上是有一个小木屋,可那木屋是一个简易的厕所,里面没有人。往前走吧,也不会获得任何方位感,我们已经走了十个小时,不是连一个人影,一间房子都不曾看见吗?”
“为什么一定要去玉林湖呢?干脆就一直走下去,倒看会发生什么事。”
老文的脸沉下去了,鄙夷的目光很快地扫了我一下,迅速地说:
“除了那件事,别的什么事都不在我心上,你还没看出来呀。”
我嘀嘀咕咕,满肚子怨气跟着他往回走。回去的路越来越艰难,因为疑心不断上升,只觉得前途一片茫茫,两条腿也变得十分沉重了。我落在后面,看着老文那又高又瘦的背影,我设想着他裤管里那两条洼痕累累的竹竿腿在如何迈动,感叹着他竟会有如此超人的精力。我带的火腿肠已快吃完了,汽水也喝了两瓶,可是老文,步行时总是只带几块干面包,什么水都不喝,这是他的老习惯。思前想后,觉得也只有老文的方案是可行的,因为现在已经失去了方位,要再往前走,很可能陷入绝境,饿死在路上,回到旅馆也许有可能遭凶杀什么的,但毕竟可以获得休息和食物补充,还可以斗争,存活的希望也更大。最重要的是,一回到那里,我们就会重新搞清方位,也就可以订出某种计划。这种判断使得我对老文的怨恨减轻了,脚步也没那么沉了。听天由命吧,悔不该当初和他出来旅行,但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哪种解释是真实的呢?实在是记不起了。
我加快脚步,到得与老文肩并肩时,就说出我心中的疑惑:
“昨天夜里你怎么选定这条错误的路线的呢?你又是怎么知道是错了的呢?”
“昨天夜里,我没有机会选择,因为什么全看不见。我知道的是只有一条路通玉林湖,那条路长而又长,大约三十多公里,人只要一走上那条路的路口,就会看见一个游戏场,很多人在那里玩一种‘魔鬼之门’的游戏。游戏就是大家同时进入一张巨大的木门,门里有无数秘密通道,通道旁又有门,人在里面摸着黑任意钻来钻去,先找到出口者为胜。那一天,我在出口处等了整整一天,没有发现一个出来的人,不知他们怎么回事。你想,我们已走了十个小时,还没看见那个游戏场,按时间计算,我们一定是走了一条错误的路线,不是吗?”
我们在返回的路上一直步行到深夜,却没能回到那个小旅馆。我记得它原来紧挨着大路,门前一个塘,可是它消失了。我和老文估计着时间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就着朦胧的光线寻找着,判断着,可是没有,路旁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没有房子,也没有灯火。最后,我们俩都累倒了。
“找个地方睡吧。”我精疲力竭地说。
“只能在路当中睡了,旁边的乱草里可能有野物,很不安全。”
我放下箱子,找出几件衣裳做成一个枕头,在硬地上躺下去,我开始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可刚刚开了个头就呼呼入睡了。
一觉醒来,看见老文在抽烟,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夜间的寒气袭击着我,我蜷紧了身子,心里还是有点担忧。
“你就不睡一会儿吗?”
“哪里能睡呢?我正在考虑对策。你想,那小旅馆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的吧?这里只有这一条路,一定是有个环节出了毛病。我们记得它离大路不远,可那只是一个印象,很有可能,我们慌慌忙忙,在踏上这条大路之前已经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究竟多远,在黑暗中也感觉不到,我们自然而然地,就将走过的那段路一笔勾销了。”
“那我们现在是束手无策了吧,因为任何从大路的偏离都有可能再也无法返回,我觉得情况好像是这样,分析也是没用的,走着瞧吧。”我迷迷糊糊地说过了这一句就又睡去了,实在是累得不行。
天明的时候被冻醒,看见老文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腰挺得很直,整张脸老得像树皮。忽然他找了一支粉笔,蹲在地上划了起来。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平静地说。
“一定要回到小旅馆去吗?”
“那倒也不一定,可总得搞清自己的方位吧?我不会放弃这种努力的。你看我们在这个地方,对不对?”他随手在一条线的当中画了个圈。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呢?”我用力咽下干面包,呻吟一般地反问。
“因为旅馆是在这个地方。”他又画了个圈,指点着,“我要试验一下,看看在丧失了方位的情形之下是否仍旧可以到达预想中的目的地。整整一夜我的大脑都在紧张地工作,我们目前的处境使我的大脑异常兴奋。河边有个女人在哭,你在睡梦中也听见了。”
“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听到了的,我还看见你流泪,你受了感染,一醒来,你又不愿意承认了。”
“我们的干粮吃不了多久了。”
“对,我们要节省,尽量少做无谓的消耗,全心全意的只想一件事。”
我不知道老文的体力和精力是如何维持的,从我们出发以来,他就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睡,他总在很紧张地思考,不论日夜。到底他想的是怎样的问题,我也猜不透。我问过他几次不睡觉怎么可以维持的,他说他并不是不睡,他一边睡一边想问题,这是他喜欢的状态,所以他采取了坐的姿势,他不喜欢躺下。
模模糊糊回忆起从前,似乎是,我们已经走过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有城市,有乡村,也有荒野。我们有时坐车,有时坐船,有时步行,沿途有或大或小的旅馆,我们到一处就买一张详细的地图。我们俩都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种无拘无束的旅行。一切都是由于那该死的玉林湖,它改变了所有的计划,将我们抛人无依无靠的情形之中,一想到竟会彻底丧失方位,永远在一条神秘的路上徘徊我就不寒而栗。可是老文,这时在路上乱画了一通之后,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自信表情,他背好背包站起来,伸直了他的驼背,双手举向空中伸了个懒腰,果断地一甩手,说:
“走!”便迈动了僵直的双腿。
还是这条没有尽头的路,路边还是相似的风景,各种不同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交替着,情形有点凄惨的味道了:干面包越来越难以下咽,脚板底打起了两个血泡。看看老文,虽然憔悴,却并不像我这样狼狈,有种精神支撑着他。我和他的心理距离一下子拉得很大。
我们又走了一上午,还是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标志。路边仍是相同的灌木和乱草,有时是一边乱草,一边却是很好看的松林。到中午时分老文忽然坐下了,他的腿像被打断了似的,一下子就起不来了,刚刚我还看见他走得很有劲的样子。
“我反复计算过,我的精力只能维持两天了。于是我想,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来遐想一番呢?我选择了往前走,因为我觉得我们快要接近目标了。可是现在,你看见的,我走不成了,你还可以选择。是和我呆下去,还是往前走,由你决定。”
“我想我还是和你呆在这里,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们快接近目标了。”他疲倦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整整一下午他都闭眼坐在那里,时睡时醒的,我建议他躺下,他拒绝了。有时他似乎是从长长的梦里醒过来,回答一句我的问话,然后又回到他的梦里去了。他的嘴唇蠕动着,在咕噜着什么,我将我的耳朵凑近去,听见他在说起一连串的数字,原来他还在梦里计算我们走过的路程,以及我们所在的方位,那种计算是十分玄妙的。许多天以来,竟然第一次出太阳了,但照在身上的阳光并没有往常温暖的感觉,有点像日光灯的光。
“你不吃一点东西吗?你需要进食来维持你的精力。”看见他睁开眼,我连忙说。
“我的精力与进食没关系,我早知道我会在接近目标时倒下,我计算过好多遍了。”
夜里他一直在急促地呼吸,我听见他的胸腔里积了好多痰,发出“哗哗”的水响。下半夜他开始讲胡话,说起他已经闻到了湖水的水腥味,是风把这股腥味儿送过来的,他实际上也不想再走了,因为已经到家了。忽然他又猛地一睁血红的眼珠,朝我喊道:
“以偏离大路30度的角度朝前走不远,就可以看见‘魔鬼之门’!”说完他又笑起来,再次瞪着我,告诉我他现在呆在家里比什么都好,虽然走了这么远的冤枉路,总算到家了,他一动也不想动了,月光真是美极了啊。
照在他脸上的光却并不是月光。因为天上没有月亮。到底是什么光,我说不准确,这个夜晚很奇特,到处都很亮,就像黄昏似的,和前几天完全不同。
老文又告诉我,只要呆在家里不动,会有一伙人来把我们接走的,等着就是,不用害怕,他的时候快到了,他们会抬走他的尸体。我跟着抬尸体的人走,就会看见玉林湖,因为他们会把他扔进湖里,这一次,湖水要整个吃掉他的尸体,我如果有耐心等在湖边,就可以看见一团磷光,也可能不是光,出现的是一股特殊的臭味,或两种现象同时出现,在那一瞬间他的尸体已不存在了。他决定在此刻停下来,不再前行,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到家了,也因为玉林湖近在咫尺。这一次他比从前有经验,他不再去乱闯,躺在家中,隔着一段距离去体验湖水的魅力不是更好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喘气越来越响了。最后,他似乎是睡着了,是的,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睡着了。
黎明时分,老文醒了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发问:
“他们来了吗?”
“谁?!”
他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我有种不安的感觉,爬起来去探他的脉,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他仍然坐着,形成一个僵硬的直角,拉都拉不平。恐惧开始向我进攻,我离开他一点,企图理出一个头绪来,在微风里,他身上的酸臭味传到我的鼻孔。
然而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黑点后面又连着一个黑点,然后再一个黑点——是一些人走过来了,狂喜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死了吗?”走在前面的村夫用手指在老文的脖子上按了一下,脸上带着厌倦的表情说道。其他人站在旁边,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我看见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
“你们把他带到湖里去吗?”我问,“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什么湖?”那个人冷冷地说,“这里没有湖,所有的人死了都放在那边坡上喂野狗。”他朝路边泛泛一指,“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去住旅馆?这里人人都住旅馆。”
“有旅馆吗?”我的心狂跳起来。
“怎么会没有?到处都有。”他又泛泛一指,“五分钟路程里就有一个。”
他们将形成僵硬的直角的老文放上担架,踏着乱草朝一个方向走去。我记着老文的话,也跟了他们一起走,亦步亦趋,不敢落后。默默地走了一气,一队人都说累了,尤其抬尸体的那两个人,不住地抱怨尸体太沉,说这么瘦的人怎么会这么沉,莫非每天吃下去的是铁?为首的那位村夫便招呼大家去歇旅馆,说歇一天再走,这种天气尸体是不会臭掉的。我抬起头来,吃惊万分地看见了我和老文先前住过的小旅馆,老板穿着长袍,正抽着烟斗,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上迎接客人。我连忙低了头,怕他认出我来。可是一直到登记完了,交了钱,进了我的房间,他一点也没显出认出了我的样子。他和蔼可亲,身上散发着让人放心的烟草味。回想起当初对他的看法,不由得十分迷惑。
我在餐厅里吃了丰盛的早餐,洗了个热水澡,便躺在软和的床上睡觉。朦胧中还听见那伙人在外面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一起床就去老板那里。
整个旅馆静得有些异样,我产生了怀疑。
“他们都在吧。”我连忙问老板。
“早就走了,没在这里吃中饭。”老板抽着烟斗说。
“他们说了要住一天的!”我提高了嗓门,“怎么不通知我就走了?那死者是我的朋友,我要送他最后一程,我和他是这样约定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老板脸上浮出一丝讽刺的笑容,慢悠悠地说:
“你要送谁?你太冲动了,你再好好想一想,你要送谁呢?”
“还有谁?我的唯一的朋友嘛。他们是有意地想出这个计策来摆脱我。”
“那当然,你中计了,因为你想送他,这种想法很有问题。”他平静地说。
“他们往哪边走的,请你给我指示一个方向,我要去追。”
“你不要乱来。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是没有方位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谁?”我吓了一跳。
“你的朋友吧。从前他常来我这里住,他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我怎么能给你指示方向呢?你要是有粉笔,你可以自己在地上画嘛。”
我背上有股冷气往上窜,牙齿格格作响。我匆匆地回忆着那天下午的事。一开始是看见玉林湖,后来我们下车,到了这个小旅馆,旅馆停电,老文在他的房间踱步,再往后是逃跑,迷失方向,又重新回到旅馆。按情理说,这个地方应该是离汽车站很近的,坐上车一会儿就可以到达玉林湖,因为我的确在车上看见了那个湖。一切发生过的都是真的,可当时怎么也无法返回,老文就在返回的路上死掉了。
“在一个没有方位的地方,一切都要小心谨慎。”老板又说,“如果你开始放弃你心里的想法了,你就走后门出去吧,心猿意马地走,不会有问题的。”
他把我从旅馆的后门送到一条路上,自己转身回去了。
我很快看见了我熟悉的街道,死去的漆匠的铺面被人涂成了绿色,正出卖着水果,街上有送葬的人群,这回的死者却是一个小姑娘,她的母亲在灵车后面哭得死去活来。这正是我出发前和老文所住的那条街,抬眼望去,看见了我的公寓楼,我的厨房的窗户上,肮脏的排气扇上垂着一串灰穗子。楼下是一些商店,虽然开着门,店里却都没人。
我爬上公寓楼,用钥匙去开我的单元房,但怎么也打不开,那把锁似乎是换掉了,敲门,也无人答应。最后,我放弃了努力,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楼里静悄悄的,等了好久都没有一个人,我只好下来,走到旁边去问楼下的老人。
“那些人早就不住这里了,听说所有的住户都旅行去了,他们一去不复返,他们的住宅就被别人占据了,最近这种事已经多起来了。留在城里的嘛,全是些等死的人,也有像我这么老的。你也是回来等死的吗?我看你还年轻了点,不过也凑合,你可以和我住一起。”老头驼着背,不假解释地领我往屋里走去。
他住在一个狭窄的楼梯间,那里面还放了一些扫帚畚箕,门一关,满屋子弥漫着老年人的体味。他打开灯,拉我坐在唯一的一张窄窄的木床上。
“你要是不嫌挤,就在这里待下去,不会太久了。有时候,免不了会做些不好的梦,不过时常可以出去透透气什么的。现在街上那些卖菜、卖米、卖面包的小贩都是在这个城里等死的,只不过白天做出卖东西的忙碌样子。你说你原来住在这里,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一般出去了的都不再回来,你是唯一回来的,你刚才走进来我有点出乎意料。你说说看,你是继续等还是明天一早就走?”他微笑着,露出两颗黑牙。
“我到过一个美丽的湖。”我开始说。
“很多人走的时候都说是去那里,没有回来的。你回来了,你根本没去过,你瞎吹,我说的对不对?”他哈哈大笑。
“我是没去成,可我亲眼看见了,在车上。”
“看见了是不能作数的,每个人都可以吹牛,想出一些事情来吹,这类事我知道得多了。我的一个亲戚也去旅行了,他说他打算去抓蛇,后来他曾写了一封信回来,说看见了蛇,这还不是一厢情愿吗?”
“我现在就走。”
“你出不了城,我帮你的忙吧。由我将你送到旅馆老板那里,你就算是真正上路了。我要远远地监视着你,因为你总喜欢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分心,这都是你在漫长的旅途中留下的毛病。”
“你刚才说哪个老板?”
“穿长袍,抽烟斗的那一个吧,还会有谁?就只有他可以接待你,你还当我不知道这件事啊。我住在你楼下卖烟草,已经好多年了,他抽的烟丝就是从我这里买去的,气味很好闻吧?你看,还有什么稀奇事是我没见过的啊。我说这些,不会有丝毫差错的。”
“那我就住下。”
“住下也好。”
“为什么我不能到楼上自己的寓所里去呢?”
“那已经不是你的寓所,因为你出去旅行了。现在那里面躺了两个等死的人,从前天起我就锁了门,他们已无法动弹了。你在我这里还不好吗?我们两个人挤一挤就行了。”
“我还是一个人上路算了。”
“那也好。”
他目送我出了门,自己走到街当中去。他的眼神恍恍惚惚。
现在城里面一个人都看不见了,我慢慢地向前走,回忆着老头对这里的描绘,觉得某件事已显出了端倪。这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从前住过的公寓楼,我那套房子窗户上的排气扇已经找不到了,所有的窗户都变得一模一样,而且都关得紧紧的。我不再细想,我知道或迟或早,我又会到达小旅店,老板会抽着烟斗,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上迎接我。单独一个人远行会怎么样呢?如果在老头这里住下又如何呢?也未尝不可,不过还是先走一走再说,说不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那样也好。有人在后面跟踪我,探头探脑的,我知道那是谁,但是可以不管。我快出街口的时候,跟踪的人追上来了,果然是那楼下的老头,手里居然还拿了一束红花,十分古怪。他臭烘烘的身子靠近我,急切地说:
“我不放心啊,这种事。万一你停下来,那可怎么好,这城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当初你和你朋友去旅行,是下了大决心的,所以啊,没人认为你还会回来,你既然回来了,就只能待在我那里挤着住,你不愿意,要走,只能照原路走,你还记得来的路吗?”
“我并不太记得,但是我想不会有大问题。只是我不懂你的话,城里有危险吗?”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人会这样想,当然不会有危险,只不过是没有你呆的地方了。你这么敏感,该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不停脚一直走,不东张西望分心,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说完就往路边上一拐,躲到厕所后面去了。
我并不把老头的话当回事,以我的想法,禁忌太多反而坏事。我看见一间房子,我就走进去休息,在桌旁坐下。
什么都没发生,很好,冰箱里有吃的,灶上可以烧茶,我吃了,喝了,往弹簧床上一躺,瞌睡就来了。但我挣扎着不敢睡,我知道老头还在门外,我往床底下看了看,竟然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下,他们镇定地瞪着我,裹在褥子里一动不动。我跳起来,穿了鞋子就往外跑,老头追了上来,手里的红花有点枯萎了,被他一甩一甩的。
“你怎么就不相信,还是眼见为实吧,所有的住宅我全调查过了。你在外面旅行,旅途匆匆,完全失去了判断和预感的能力了,这种事总是这样的。”
我回过头,想对老头说几句话,可是老头又躲起来了,躲在一个小院的围墙后面,我径直往那围墙后面走,老头反而着急了,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做着手势说:
“不要来,不要来,这院子里人更多,满满一院子,早没地方了。”
“可是你不要跟着我好不好?”
“我怎么能放心呢?就说你刚才的举动吧,完全不能让我放心。”
“那你就和我一起走吧,躲躲藏藏的我很不舒服,你使我担心自己要犯错误。”
“一起走也是不行的,我在此地已经有了地方,你也看见了,就是那个楼梯间,说走就走可不行的,这里面的道理你还不懂,老实告诉你,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呆在我的地方永远不动了。没想到你还会回来,这件事我没有和谁约定。你走的那天下午马路上尘土飞扬……看,我又扯远了,你走吧。”他又一闪身消失在围墙后面。
有这样一个人盯着自己,就如同后脑勺始终被一只黄蜂蜇呀蜇的,又麻木又有点恶心,两条腿迈起步来也没有那么自如了。城市是寂静的,但是隐隐地有种什么声音,像是人说话,又像是机器声。那些小店里都摆着货物,我一路看过去,有钟表店,服装店,鞋店,杂货店,瓷器店,画店,塑料店等等,全是我走后新开的,柜台后面都没有人。
水果店很大,各种各样的水果都有,苍蝇在上面爬着。我大喊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喂!”然后从柜台上拿了一个苹果就啃。
“你不可以这样的!”老头又窜了过来,朝我脸上喷着臭气,“这个店里已经有人了,这些水果是他们最后的粮食,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他的口气越来越专横,“还有你不要一到一个地方就问有不有人,每个地方都是有人的。这儿不是你旅行的路上,这里时刻发生事情,到处都是人。”
我放下咬了两口的苹果,怏怏地走出水果店。外面起风了,夜幕快要降临。我有点后悔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散漫,如此模棱两可。我还没出城,已经耽误了好多时间,出发时脑子里模模糊糊的计划也打乱了。我想去火车站的候车室对付一夜,如碰上合适的火车,也可以坐车往北——那是去玉林湖的方向。我觉得有点惶惑。
从玩具店拐过去,我插到了一条小巷,我记得火车站就在附近。虽然有零零星星几盏街灯照着,巷子里也似乎仍有人住在两旁的小木屋里,我心里还是害怕的。一会儿就看见火车站的大门了,好像里面有些人来来往往的,还有戴白帽子穿工作服的服务员在送开水。到了跟前,才看见铁格子门关得紧紧的,心里想竟会有这种事情,又想从那格子门上爬过去,站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里面并没有火车开动的声音,也没有人走动,只是车站外面有几辆公共汽车,车身是怪异的粉红色,也可能是路灯照的。风更大了,吹得站不稳,又无地方躲避。
“这个车站早就不用了。”老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为什么呢?”我问。
“实际上,整个城市都失去了方位。你还记得大厅里的列车时刻表吗?有多少次,我们在那时刻表下流连忘返,制定出一个又一个计划。”他缩成一团,声音颤抖着。
“我现在进去避一下风总可以吧,大厅里有椅子,可以在上面睡觉。”
“你弄错了,那里面挤满了人,早没你的位置了,自从火车停开以来就这样,所以他们才把铁门锁起来。你不要对这种事存希望了,你一直在耽误时间啊。”
“我偏要爬进去,你不要跟着我,你跟着我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你当然会有结果,人人都有结果。”
我费了很多力气爬进去了,衣服也被铁门上面那一排尖钉挂破。
候车大厅里果然没有人,连坐的椅子都没有,墙上也是空空荡荡的。我穿过大厅往月台上走去,在风中我看见几节破旧的车厢停在轨道上,有一节车厢的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我爬了进去,还好,我摸到了座位。于是坐下来,拿出面包来吃,吃完面包,刚要躺下,老头进来了,我闻见臭烘烘的气味便知道是他。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束花,我摸了摸,花朵和叶片早掉光了,只剩下秃秃的枝丫。
“我是来通知你的,我刚刚碰见了扳道工,他说前面有辆车开过来了,要与这节车厢相撞,还说不关他的事,因为这个车站早废弃不用了,有人异想天开才把车往这里开。你听!”
我果然听到模糊的车轮响声,由远渐近,我急忙跟老头下车,往候车室方向跑,跑了好久,还是没听见爆炸声,又怀疑是个阴谋,停下脚,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往月台上看,看见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切都完蛋了,这还不清楚吗?这种地方不能呆啊。”老头若无其事地说道,“还可以有第三条出路,你可以沿铁路线走,不过那种路线错综复杂,只适宜于那些一去不回头的旅行者,你是不同的,你已经回来了,现在只有两种出路了,要么和我回家,要么出车站,按你原来的设想走。你一直在拖延,也许你已经对旅行厌倦了吧?”
“我是有点厌倦了,原来我想找到我朋友葬身的那个湖,现在这件事也不怎么在我的心上了。再说谁知道他是不是被葬在那个湖里,那个湖到底是不是个湖,这都成问题。”我沮丧地承认,“我现在愿意和你回你的家,我还有一种疑惑:我们靠什么为生呢?回去以后吃饭会不会成问题呢?你知道我从前是有职业的,我带了一大笔钱去旅行,现在都花光了,我的包里还有最后几个面包,都起霉了,好久以来我就吃起霉的面包。”
“你不要顾虑太多,实话告诉你吧:我所有吃的东西都是从你原先住过的楼里拿来,那里面虽然没有你的位置了,你还是可以从那楼里找到吃的。楼很大,不断有人死去,死了抬出去之后,他们的位置又被新来的人占据——这城里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新来的人是不吃死人留下的东西的,我们就可以将那些东西搜了来吃。”老头的兴致高起来,我感到他的语调里有种激情,完全不像刚见到他时那么冷淡了。
老头又告诉我不用翻铁门了,其实就在候车室旁边有条小路可以插出去,又近又好走。他说着就抓起我的手往外走,他的手又潮又冰冷,他边走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似乎是说自己过去的那些事,我不大听得懂,可他热情很高,根本不管别人听不听,说了又说。
“……这屋里是有不少的老鼠,那又怎么样?老鼠是好东西。有一次,它们将那人吃空了,只剩骨头架子。没人来抬他出去,他在房里发臭,结果就喂了老鼠,这也算是一种有用的功能吧。这种规则沿用下来了。我是干什么的吗?我吃老鼠剩下的,就这么回事。老鼠是种仁慈的动物。有个老头濒临死亡,老鼠就开始从脚趾头那里啃他,他惊醒过来,反而很高兴,说他自己‘放心了’。这种事很多……让我想一想,是哪一年的事了?对了,起大火那一年,城里很多地方烧空了,有的逃脱出来,逃出的人挤在我家里,那阵子家里热闹极了。后来他们占了我的房子,我就搬到了这个楼梯间。一开始,我还以为起火是件好事,结束了我孤独的生活,没想到房子会被占去,真可怕。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倒好,没人眼红没人要,连你都看不上,不过你现在又改了主意,愿意呆在我那里了,这也不错,你一定是觉得呆在那里有种安全感吧。确实,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没人赶你走,楼里面的东西吃不完,每隔几天就有人死去,你只要去拣就是。要是闲得无聊了,我们两人还可以在楼里搞些侦察工作,那些人虽然都是等死的,但相互之间都怀有数不清的秘密和阴谋,我们可以将自己设想为侦探来解闷,也可以将自己设想为收割的农夫,这种生活也有它的乐趣。到达玉林湖的人毕竟是少数,甚至可以说没有,我看到那么多人去旅行了,一个回来的也没有,就是你本人,也没有亲自去过,只是听你朋友说的,那不能算数,为一件空想出来的东西把命送掉也不容易做到。相信我老头子的经验,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差不多什么都注意到了,不像你。我其貌不扬,又老又笨,很少有人看清我的样子,喂,你能看清我的样子吗?就说前天吧,有个人看见他邻居要死了,就想拖走他家那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当时是夜里,我坐在那人家里,隔壁那家伙进来拖桌子,我一下子打开灯,他吓了个屁滚尿流。第二天早上他也没认出我来。还有个别人想去占活人的位置,人还没死,他们就钻了进来,被我发现了,我就站在那里不走,倒看他们怎么办。他们见我不走,就自己灰溜溜地走了。我要让他们知道任何事都不能乱来。你听我介绍了这里的生活,是不是产生了兴趣呢?你的朋友老文,出门前我就与他约定了:你不再回来,我却要在这里守到最后。我们两个曾信誓旦旦。你回来时,我从窗口看见你,就知道老文已经死了。你完全没料到我是知情人,一心只想摆脱我,我感到有点灰心。你来之前有个驼子来敲门,告诉我做好一切准备,我心里‘咯噔’一下乱了起来,后来就看见了你。看,已经到家了,天也黑了,吃点东西就睡下吧。”
老头的房里有一个炉子,烧着煤火。他拿出一个很大的瓦罐,在火上忙了一气,屋里弥漫起一种类似臭鱼的味道。然后他找出两个碗,将罐子里黑糊糊的东西倒在碗里,对我说是“米粥”。那粥淡而无味,很快我就喝完了。老头洗了罐子和碗,放在角落里,关了灯和我坐在床上。很快就听见老鼠猖狂起来了,到处乱窜,甚至来咬我们的脚,跳到床上做窝。我想请老头打开灯,老头就生气,说老鼠从来就这样,我们还能一天到晚开着灯吗?再说城里马上要断电了,以后不要说电灯,连蜡烛都会买不到了,我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是这样娇气,很不应该。我就不说话了,我一不说话,他又开始长篇大论,还扭来扭去,弄得床板一闪一闪的。
“你知道吗?我这个地方是老鼠的家啊。为了老鼠,不久前我与你们这栋楼里的人进行过一场大战,我被打垮了,躲到了这个楼梯间,老鼠们也随我到了这里。有一些人,因为寂寞,也因为狭隘,成日里追逐老鼠,放夹子,捣鼠洞,还用开水灌洞,用毒药引诱。老鼠们无处藏身,便成群地往外逃,逃到街上,又被埋伏在那里的人袭击,死伤无数。我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要告诉你一个新的动向,与我们切身有关的。在我们对面的那栋平房里,有一男一女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今夜来占领我们头顶上的这一家,他们已经在那边觊觎了好久了,只因为顾忌到我才没有行动,他们知道我在暗中维护着一种规则,这是他们最头疼的事。开始他们想等我死后再行动,现在又改变了主意,打算采取强攻,我看见他们在作准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反正现在也睡不着。不瞒你说,我最喜欢在夜间活动了,和老鼠一起住久了,性格也变得像老鼠了。你轻一点,嘘,别开灯,我们这就过马路去。”
门虚掩着,我们进了那栋房子,老头和我在长长的过道旁埋伏下来。卧房里有灯光从门底下射出来,老头爬过去,紧贴着门偷听。我害怕起来,便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厨房,厨房里也有一盏小灯,有两个人在嗡嗡地说话,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两个人的声音都非常痛苦。他们说到一种隐身术,女的反复地用一条白被单将自己裹起来,问那男的还看不看得见她,男的说看得见,女的长叹一声,泄了气,将被单塞到水槽里面。最后女的又说她要穿墙,请男的将墙壁挖一个洞。男的就认真地用二齿锄开始挖,声音震天响。挖了几锄,女的又说不挖了,还说这种方式太可笑,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再接下去,两个人都沉默了,垂头丧气地伏在餐桌上。我躲在食品柜后头的阴影中观察到这一切,真是很惊讶。那两个人年纪已经不小,脸上都有了很深的皱纹,怎么还会干这种天真的事呢?我听见两个人在痛苦地呻吟,男的对女的说,要想隐身,恐怕只有依靠自己的意志,任何这些小小的手段都不会有什么作用的。忽然女的显出警惕的神气,站起身在厨房里来回走动。我连忙屏住气紧贴地面往回缩,我的脚触到了一样硬东西,原来是老头的胳膊肘,他也退到了走廊。我们一齐向外溜走。
“他们准备动手了,”老头低声说,“老鼠药和匕首。”
“谁?”
“那一男一女,你都看得清清楚楚。”
“啊,你太多虑了,那是两个可怜的人,根本没打算行凶,他们只想尽快让自身消失,他们正在做实验。”
“那是一个骗局,你很轻易地就被蒙混了,你没有看见匕首吗?”
“没有。你到底是说谁呢?我被搞糊涂了,是卧房里还有两个人吗?那么,这个房子里就有两男两女,做着不同的事,我看见的和你看见的完全不同。”我的口气有点得意了。
“你这傻瓜!”老头喝斥道,“你对规则一窍不通。我不愿和你争,让我们埋伏在这屋檐下头,他们很快要出来了。嘘!老鼠!”
回头一看,房子里的灯全熄了,两个影子向外飘去。他们正在小声说话,语调仍然十分痛苦,女的和男的吵了起来,女的站住不动了。男的来拖,两人磕磕绊绊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女的挣脱出来,藏身于一根电线杆后面,男的摇头,挥手,唤她出来,她不情愿地出来了。
“那女的始终想着隐身术的事,”我说,“她太痛苦了。他们是朝街的另一头走了,根本没打算进我们的楼,你看——”
“他们走不远的,这栋楼是他们唯一的可以隐藏的地方,我在这里看了他们这么多年了,等一会儿他们就要回来的。入侵的事很快就要发生了,现在先回我家里去,让我们在那里等。”
我们在老头房里等了没多久,那两个人果然来了,激烈地争论着,扭打着,弄出很大的喧哗,女的还发出凄厉的尖叫。她一叫,房里的老鼠就如发了疯一般乱窜乱咬,我们呆不住了。听见那女的不停地说:“不要留一点痕迹!不要留一点痕迹!”还用脚跺楼梯。老头告诉我入侵就要发生了,正在我们头顶这一家,要我仔细聆听。
头顶并没发生预想中的格斗,一切反而安静下来了。我听见他们进去时,门的确响了一下,女的还叹了口气。
“现在轮到我们了。”老头站起来。
我们轻手轻脚地上到二楼,门又是虚掩的,一推就进去了,屋里有灯,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我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掀起床单去看床底下,果然躺着一名青年男子,看样子已经病得奄奄一息。那两个人到哪里去了呢?空空的房里绝无藏身之处,莫非隐身术已经完成了。
“他们入侵过了,不过那是没有用处的。我和你要守在这里,他们就会明白这种事绝不是一劳永逸的。我见过一个人,一生中入侵过无数次,还是得不到一个永久的栖身之处,他背着炸药,怀揣匕首,到头来还是游游荡荡。”
青年男子开始抽搐。一会儿脉搏就停止了跳动。我始终在思索老头所说的“规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我们守在这里不动,他们迟早会出现的。”老头说完就和我一道将尸体从床底下拖出来,放在屋当中。“我们就坐在这里不动,看他们往哪里躲!”
房门那里有了可疑的响动,一些黑黝黝的东西鱼贯而入,直奔尸体而来。
“老鼠!”我尖叫起来,只觉得裤脚被它们撕扯着,“啊!啊!”我咆哮着冲到门外,看见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楼梯往上跳,溜进门去。
“它们闻到了臭味。”老头走出来说,“你竟会这样失态。很短的时间里就会解决,它们早就训练有素了。”他随手将门关紧了。
他知道那一男一女在房内,他要让他们饱览这种壮观的场面。为什么老头可以预测一切,而我一点预感都没有?难道真的“没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了吗?我跟着他下楼,回到楼梯间,心里头还是为刚才那一幕感到肉麻。老头在黑暗中慢慢告诉我说,天一亮,那两个人就会从房里出来,不过会有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那女的头部会用白布包紧,因为头部已经没有了,于是男的紧紧地搀扶着她走下楼去。如果我不睡着,就可以看到他们离去的身影。
“这是不是隐身术实现的第一步呢?”我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也可以说规则在起作用。你听,老鼠们上三楼去了,那是牛奶站的老女人,从前天起就发高烧倒下了。”
我没能等到楼上的那一男一女下来,我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老头正好从外面进来,疲惫不堪。
“现在他们可以住下了,因为青年男子已经被抬走。从此以后他们就隐蔽在那套房子里了,以前我很少遇到这类人,我还以为可以将他们吓走,估计错了。”老头的话很伤感,他心情不好,唉声叹气的。
我看见一只大腹便便的老鼠出来散步了,它一定是吃饱了人肉,眼神昏浊,步态蹒跚。我轻轻踢了它一下,它立刻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我用手摸摸,并没有死,只不过是睡着了。看看床底下,还躺着许多,全是大腹便便,瞌睡沉沉。
老头在房内环顾着,将那一炉煤火捅了捅,放上瓦罐熬粥。我觉得他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他无意中遗落在房内的。他检查了每一个角落,包括天花板,还不放心地拍了拍我的衣袋。
“丢了什么呢?”
“我想不起来了,真糟糕。马路对面的五金修理店,你知道吧?”他问。
“知道。”
“你这就去那里。我订做了一些钥匙,全是这栋楼里的房门钥匙,因为很多门锁都被我换掉了,这也是一种规则。你去帮我取来。”
我匆匆地跑过马路,走进五金店。往日无人的店里竟然端坐了一个老太婆,她见我进来,白了我一眼,说:
“是从那收尸的家里来的吧?”
“谁是收尸的?”
“所有的人死了全归他收尸,就因为这,他才有房门钥匙,你还不知道!”她说着就“噹”的一声将一串钥匙重重地摔在柜台上,一颠一颠地走进里面去了。
我连忙拿了钥匙跑回来,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老头正在喝米粥,有几只老鼠已经醒了,立在他面前,眼里闪出贪婪的油光。我对老鼠的那种眼神觉得不舒服,不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头却一点也不在乎,瞟一眼老鼠,心领神会地一笑。
“钥匙你先替我保管。”老头吩咐道,又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下那只母鼠,母鼠露了露牙,向他靠近几步。
“五金修理店的老太婆,说你干着收尸的工作。”
“哼,她总不服气,要和我比赛,看谁活得久。这一回,我肯定是比不赢她了,不过不要紧,我看到了一种新的希望,老鼠们什么全知道。你好好对待它们吧,这差不多是种特权呢。”
我开始喝稀饭,这次的稀饭有种怪味,不过还勉强喝得下去。我问老头稀饭里放了什么,他笼统地回答:“各种营养都有。”他又问我愿不愿意听五金店老太婆的故事,我表示不感兴趣。我说我倒是想听听关于楼上那一男一女的逸事。老头哈哈一笑,批评我看问题不深刻,专看表面现象,又说楼上那两个算不了什么,老太婆才是真功夫。
“这种与我的对峙很有些年头了,那时她总在夜间做钳工手艺,一个又高又壮的女人。你想,她居然现在还理直气壮地坐在那里,她才不要什么隐身术呢!她帮我做钥匙,你能保证她就不偷偷多做一把?所以你可以相信,凡是我能去的地方她都能去。”
他说话间那母鼠猛地一下冲过来,在他腿上咬了一下,老头“唉哟”一声弯下身护着小腿,痛得抽搐起来。老头呻吟的时候,有两个身影在门口闪现了一下,然后脚步“咚咚”地上楼去了。
我突然觉得十分愤怒,那两个人凭什么占据楼上的好房子,而我却要与老头一块挤在这龌龊的小楼梯间呢?谁给了他们这种特权?也许老头真是老了,心有余力不足,才让他们占了这种便宜;也许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规则”,这个规则与老头的规则已融汇在一起了。就因为这一点,老头才显得有点犹豫不决的吧。我看出来,老头已远不如我刚看见他那会儿那么镇定,那么目标明确了,他似乎在重新衡量,又似乎在反思什么的。我问老头,二楼的房门钥匙是哪一把,我想上去看看,老头劝我不要去,又说我去了的话会感到无地自容的,因为那里面是种特殊的氛围,谁去了都会感到无地自容。
我决心用手中的钥匙去打开二楼的房门,让一切真相大白。我站在门口,将手中那一大串钥匙一把一把去试,试了几次,就听见里面有脚步声,似乎要来开门了,我突然脸红起来。脚步停在门边,一阵嗡嗡的说话声,我正想离开,那说话声又离远了,可能他们去了房间的另一头。我踌躇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用一把一把钥匙去套门锁,我开始怀疑这一大串钥匙里面并没有二楼这个房门的钥匙,我强迫自己继续这机械的动作。越继续下去,害怕和不安越增长,我想起老头所说的“无地自容”里面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呢?似乎是,有一对男女在那里面实行隐身术,如果我不顾一切地闯入,会后悔一辈子吗?连老头都没有把握的事情,我能料得到吗?我的手中只剩四把钥匙了,只剩三把了,只剩两把了,最后,只剩一把了。我停了下来,也许只要一伸进去,门就开了,也许相反,我根本没有这个房门的钥匙。里面的嗡嗡声还在响,时远时近,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凭着冲动跑到这里来,一心想打开这个房门,可在关键时刻却又犹豫起来。有这种可能性:这个房间不属老头的管辖范围。”
我拖着脚步再上了一层楼,我随便用一把钥匙去套门锁,房门立刻打开了,里面坐着三个女人,正低着头在织袜子,我进去后,她们都没抬头。后来那个老的去了厕所,弄得水龙头哗啦哗啦响了好久,一直到她出来,水龙头还在大放自来水,可是三个人都装聋作哑,只顾低头织袜子。我站在那里时,听见二楼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喊,这三个女的立刻交头接耳起来,说些什么我听不清。她们无疑是情绪十分激动的,激动了一阵之后,三个人又恢复了呆板的表情,照旧低下头织袜子。
“一定是老鼠使得你们心神不安,你们才织袜子的。”我站在屋当中说,“你们看,我有二楼那个房间的钥匙,想开门就可以开。”我举起那一大串钥匙,摇了摇。
她们还是没抬头,我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终于,我觉得我该走了。我机械地下楼,回到楼梯间,看见老头直挺挺地坐在床沿,他的样子使我想起一个熟悉的人。
“我和老文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抬头一笑,“当初关于那个湖的设想实际上是我告诉他的,他一直到最后都以为是那么回事,我却中途改变了主意。这中间的过程很长啊,要从养老鼠的经过讲起。我想让你知道一下,我虽然给了你这一大串钥匙,可它们帮不了你什么忙。你现在与我当初的情况差不多,当初我将钥匙拿到手,很是轻浮了一阵子,后来才知道没有用。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当时你和老文在路途上寻找那个湖,你们俩都戴着手表,老文戴的还是夜光表,那么你们有没有精确地计算过所行走的时间呢?”
“没有,只不过是大致估计一下罢了。”我心里有根弦一颤,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这些天我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一串钥匙里面,到底有没有二楼那个房门的钥匙?”我又问。
“这个问题和关于那个湖的问题是一致的,我们总在这里头迂回,你最后会得到一些线索,当然线索也是没有用的。我对你有个建议,你马上去街对面的那栋房子,那一男一女原先住过的,今天那里来了一个新的房客,你与他熟悉一下有好处。”
我走进那栋平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又看了看床底下,也是空的,前后两间房都是这样。但是我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这气味我非常熟悉,只是说不出来。我坐下来,这些天来第一次沉浸在回忆之中。我记起了荒凉的路途上的旅店老板,路边美丽无比的景色,以及老文那种永远得不到安宁的生活方式。正当我遐想之时,有一只老鼠进入了房内,这是一只硕大的黑鼠,它满不在乎地一跃而起,跳到了桌上。它的行动扇起了一股风,我从风里又闻到了那股特殊的气味,我想起来了:这便是路途上旅馆里的那股味,还有穿长袍的老板身上也是这种味,当时我误认为是烟草味。那么老头声称的“新的房客”也许正是这只老鼠?它是老头派来的吗?那两个人并没有死,它来干什么呢?难道要吃我的肉?老鼠大模大样地在桌面上来回巡视,它并不打算袭击活人,它的风度确实像一个“房客”,我倒像入侵的贼。我想,要是当初我们好好地计算走过的路程,一分一秒全搞得清清楚楚,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呢?
在平房的外面,五金修理店的老太婆探头探脑,她看见了我,便亮出手中的铜钥匙,炫耀一般说道:“这就是那间房的钥匙,我留下了,所以你才打不开房门,这是关键的,其他的房间都无关紧要。你刚进城来的那天,看见很多商店,你以为店里都没人,其实,每个店里都有一个老太婆,她们不随便露面。”
“看,老鼠。”我说。
“这又是那该死的收尸老头的把戏,他最会捉弄人了。他把这只大老鼠放在这里,用来打击别人的信心。我看见他刚刚放进来的。我们都不理他,他就不会那么自以为是了。”
老太婆临走前与桌上的老鼠对视了一下,她的目光迎着老鼠,充满了挑战的味道。也许二楼的房门钥匙真的是她手里的那一把,也许是我没有试开的那一把,我将这个问题称为“最后一把钥匙的秘密”,让这个秘密存留在我的心里。我打量眼前这只灰鼠,我从未见过如此壮硕的东西,我想起老头在煮粥时含糊的暗示:“各种营养都有。”我的思想越来越狂乱,我不敢再与这家伙对视了。忽然,它像听到了集合号令似的跳下桌子,跑出门,飞快地穿过街道。朝那楼梯间一头撞进去。
我明白了,老鼠跑过马路时我就意识到了。我不敢去看,只是抱着头躲在这间房里等待。
不时地,从对面的二楼传来凄厉的喊叫,但我知道惨剧并不是发生在二楼。
不知什么时候,五金店的老太婆偷偷进来了,挨着我坐下,说了些体己话,然后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塞到我手里,那正是那把钥匙。她叮嘱我决不要使用它,我胡乱点点头,如在梦中。
“我失败了。”她向我耳语道,“我知道终归是失败,心里想的却是战胜。”
“就是这样。”我恶声恶气地说,“你总是逞能,本性难改。刚才老鼠一跑掉我就看出了你的遭遇,你活该!”
她和我一起呆在房里,两人都簌簌发抖。我们到天黑才推开楼梯间的门,老头不见了,地上有破碎的布片和血迹,已经没法知道是谁抬走了老头的残骸。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床下,几十只老鼠躺在那里,肚子胀得圆鼓鼓的,它们丝毫不理会外面的动静,睡得沉沉的。我脑子里出现了这几个字:玉林湖。
我从地上捡起老头留下的瓦罐,那里头还剩了些稀饭,我将罐子放到煤火上去热一热,屋里立刻弥漫起那股熟悉的味儿。一切都清楚了,所有的记忆都联接起来了。可那楼上的女人,为什么总是哭个不停呢?
老太婆也在倾听那哭叫声,她说:
“隐身术可不是好玩的,要经历无数的煎熬,是否真能达到目的也是个问题。”
我想到老文和这个老头,他们都经历了种种磨难,他们却都是死后才消失的(我设想他们一个沉入玉林湖,一个成了老鼠的佳肴,虽然都不能证实)。那并不等于隐身,所以我们只能远距离地观察楼上那一对男女,也因为这,我不敢开他们的房门。我们这些人,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努力,这就是要在死后消灭自己的躯体,只有那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无法理解的,他们的隐身术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我们这类凡夫俗子搞得清的,需要毕生的琢磨才会有点滴成效。
“美丽的玉林湖,伤感的假设。”老太婆的声音飘到了门外。
现在我是住了老头的房子了,与老鼠们做伴。我终日考虑着这个问题,那就是一个活人是如何彻底隐身的。我手里拿着那把钥匙站在二楼的房门前踌躇着,终于还是上楼去了别家。
时光过得真快,三楼的年轻女人都已经显出了老态,像穿旧了的衣裳。
“你好!老鼠们都放出来了吧?”她们指指头顶,朝我一笑。
“放出来了,四楼那一家是昨天夜里的事。”我回答道,“很快就解决了。”
二楼的那一对夫妇,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们了。据说起先还是看得见的,他们两人的头部都缠着一大堆白布,顶着两个大布团往外走。可惜我连那种样子都没见过,只是不断地听见哭声从房里传出,有的时候像是男的用鞭子抽那女的,有的时候则是男的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
老太婆又来过一次家里,她一定要检查她最后给我的那把铜钥匙,看看我是否真的从未启用过,还要我向她作出永不启用的承诺。她的目光越来越浑浊,说话越来越含糊,有时完全是乱说一气。她称呼我为“小玩意儿”,称呼死去的老头为“酸菜”,说着话竟会突然伸手到床底下拖出一只大老鼠。她的身上也很臭,和死去的老头一样。我思忖着可能我自己也臭得很。
这种天,老鼠繁殖得十分快,它们隔一段时间就进行一次迁移,走掉一部分,迁移的地点似乎很远,我没法跟踪到底。有一回我随它们跑了一里路远,但我是一个意志软弱的人,我停下来,不敢再跑了。
现在我们这里天天停电,全城一片漆黑,蜡烛早卖完了。停电的夜晚,二楼的那对夫妇通夜嚎哭,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我们都习惯了那种声音。在墨黑的夜里,那一大串钥匙在我裤袋里叮噹作响,我上了楼,轮流打开一家一家的房门,里面的人全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他们并不吃惊,照旧干自己的事,我和他们之间的默契越来越深了。
五金店里的老太婆终于倒下了,那天中午老鼠们烦躁不安时我就知道了。它们解决得干净利落。有人来抬走她的残骸,她被抬出去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二楼的那对男女,他们从老太婆门口经过,后来他们回过头来站住了,我这才看出并不是原先看见过的那两个人,可能是两个新来的。他们头上也没裹白布。他们从容地从我门前经过,上到二楼,打开房门,然后似乎是恨恨地将房门用力一关,震得我的心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