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断垣残壁里面,你到处看见你喜爱的风景,就是闭起眼睛也如此。”他泛泛地用手指朝周围划了一个圈向我示意,“比如说这道墙,我们并不知道它是何年何月倒塌的,我们也不关心这一点,但从这条裂缝里,我们会发现水藻,正是水藻。”
他将自己的一只招风耳贴向那条裂缝,他这个动作丝毫引不起我的注意,因为他每天都要重复多次。
“啵,啵,啵……”他说,“水泡。这种沼泽地是十分特殊的,柔软而富有弹性,人可以在上面来来往往,不会下陷。水藻就长在那边的水洼里,真是茂密啊!我看见你在冷笑,这说明你也看见了,我们俩的视力差不多。听,啵,啵,啵……你总不会否认这种水泡的响声是独一无二的吧?你站起来了,想些什么呢?你觉得她会来吗?”
“当然会。看这太阳,是一天比一天老了,我的衣服也穿得太单薄了,万一夜里落霜的话,真不知是怎么一番情景,我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
我将目光转向远方的太阳。自从我们来到这块地方之后,太阳就变成了一个冷峻的、象征性的圆球。表面看起来,那光芒依然是灿烂夺目的,但我们沐浴于其中并不感到丝毫的温暖。我们只好靠多穿衣服来保持身上的热量。夜里,我们不能随便将身体的部位暴露在外面,因为随时有冻伤的危险,我们从家里带来的手套和面具就是夜里防寒用的。我计算着日子,一个夏天就这样挨过去了,据说冬天也是可以挨过去的,据谁说呢?这无关紧要。
他总是那样兴奋,谈起各式的风景,虽然他所看见的我都看得见,但说得太多,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说这些单调的话题,有时也使我感到厌烦,禁不住要异想天开地问他:“请谈点别的好吗?”我这样问过他两次。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垂下头去装做没听见,好长时间不说话,于是我明白了。
现在对于我来说,那些水藻和沼泽只是一些浮来浮去的风景。它们曾以其亮丽的、变幻的色彩征服过我的心,但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目前首要的问题是寒冷,我带来的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而冬天还没到呢。
他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也听说了冬天是可以挨过去的,似乎坚信不疑。我对于他将这个重大问题置之度外的轻率态度有点怨恨,有时我故意说自己的脚趾已经冻伤了。
“而冬天还没到呢!”他吃惊地说,说完立刻又忘记了似的,真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凝视着太阳,因为这里每天都出太阳,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那耀眼的一团。
想当初,我和他怀着共同的对断垣残壁的兴趣来到这里,我们早上到来,夜里归去,日子一长,两人都觉得繁琐,于是干脆夜里也守在此地了,似乎这一来就觉得很放心似的。他始终如初来时一个样,日以继夜地将他那招风耳紧贴墙上的道道裂缝,口中念念有词。每当我听见他的声音时,我就看见了他所描述的风景,于是我也间常说些闲话,我的话题往往总是一个,在用词方面干巴巴的,比他枯燥得多,很少用形容词什么的。
在无聊之中,我们谈到了“她”。她是我们所认识的最为懒惰的一位老女人,我们从小就认识她,但从未与她讲过话。她白天总在屋里睡,有时一连十几个小时那屋里都没有动静。她偶尔出门也从不正眼看人,就像闭眼行路似的。也许她觉得撑开眼皮看人太费力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一次,为了试验一下,也为了赌气,我朝她迎面走去,想看看她是否与我相撞,结果她稳稳当当地拐开了,眼皮还是没有抬起来。
我们是在决定夜里不回家之后谈起她来的,两人都无端地觉得她一定会从此地路过,而我们的生活目标,或许就是等着看她路过。谈到她时,我提出一个问题:“你认为她与太阳,哪个更老一些?”他说当然是太阳更老,但我坚持说更老的是她,为此又争执了很久。我的根据是:太阳的生日是大致可考证的,但她,我以前询问过无数的人,没人能证实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哪怕是我们当中最老的人的爷爷,也说不清她的生日是哪天。
后来他也同意了我的意见,说道:“所以她是一定要从此地经过的,而且这几天水藻也开始枯萎了一点。冬天会到吗?冬天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呢?到现在为止,沼泽地里并不曾有过明显的变化。苔藓真是奇怪,总在密密麻麻地罗织着,我的幻觉总被它们塞得满满的,偶尔想一想,就要掉泪似的。”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与他这种人搅到一起的了。在家的时候我们俩都爱炫耀。夏天里,他将全身涂成深绿色,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行动;我则爱将全身涂黑,找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站住不动。我们以各自的方式来挨过漫长的炎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怪癖,将这称为“炫耀”。或许时间长了,我俩就臭味相投了。他往往像鱼一样游到我面前,然后开口说道:“有一类蚊子是非常多情的,沼泽地里的千年肥水养育了它们。”我们于是开始了那种情深意切的交谈。
我们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奔到这里来的。那一天特别长,远方的太阳长久不落,显得又新鲜又伤感,无云的晴空里滚动着车轮声。在我们面前,一道断墙里发出开水沸腾的响声,还有缕缕热气冒出来。当时他就决断地将这称之为“水泡”,于是我也对他的声称坚信不疑。那一天,就在终于快落下的夕阳的光芒中,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总有一天,他要“穿墙而过”,像一道X光似的。他站在碎砖堆里反复地踹脚,挥手,说出那些话,像个人形木偶。
我和他都知道,我们之间的热情在一天一天地稀薄下去,现在我们很少注意对方,而只是各顾各的事情。但我们都在等待那个转折的契机——那位从不正眼看我们的老女人。在寒冷的夜间我们采取值班的办法,轮流着睡觉,这样做倒有一个好处,那便是漫漫长夜变得短了许多。随着天气的变冷,我的担忧慢慢加深了。他却一点没感到我所担忧的,他一味生活在炎热的沼泽地里,说那些昏热的话。由于沉浸在忧虑的情绪中,我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有时天上掠过鹰的影子,落在墙上,我心惊肉跳,几乎禁不住要发出尖叫。每天我都这样说:“万一今天夜里落霜呢?衣服的事怎么解决?”还有一句话是我每天要说的:“这太阳是一天比一天老了。”也许因为怨恨它的冷漠。
不论我胸中曾沸腾过何种热情,如今也一天一天地稀薄了。我们俩停留在此地,只因为一个小小的原因:缺乏瞻前顾后的技巧。我们奔来此地的行动太仓促了。现在我们却说要等那位老女人,眼明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和他以前总是仓促行事,人们称为“鬼迷心窍”。就比如这次来此地,当时他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到异地去逛一逛”,我便冲动起来,风风火火地与他跑到了此地。如果说是热情使我在此地留连,那未免过于夸张了。我说过热情是一天天稀薄了,因为一切引起冲动的对象均已不复存在。
最近,由于过于长久地凝视那耀眼的圆球,我感到自己的眼珠在逐渐坚硬起来,为方便计,我干脆把自己当成石膏模型了。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很僵硬,缓慢,而且很久都不曾弯过腰,转动过脖子和眼珠了。他注视着我的变化,笑了笑,继续他自己的游戏。他越来越怪异了,一次,他竟将自己的头塞进墙上的一道裂口,拔也拔不出,只好就插在那墙边像一口弯钉。后来我用猛力将他拔出,弄得他满脸都是血。他笑嘻嘻地揩着脸上的血迹说:“暂时变不成X射线,变成一个气球也很不错。我在那里头的时候,美丽的苍蝇一直在耳边嗡嗡,苍蝇的翅膀就如彩虹一样。实际上,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真的彩虹了,永远是这一成不变的烈日晴空,未免令人扫兴。不管你信不信,苍蝇的翅膀在那一瞬间远比我们从前见到的彩虹眩目。而细小的黑蚊,则是以它们的叫声使我落泪。像我这样一个人,已经活了好多年了,还是止不住往墙里头钻的冲动,你可以想见那种诱惑。”
有一天,因为冷,也因为害怕,我向他提议我们齐心合力来叫喊一番,那样的话,我们的声音也许会传到外界,使我们这里的境况有点什么小小的变化。当我们要叫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应该如何叫喊,我们的声音浮泛而没有力度,根本无法传到外界。这样做的结果只是使我们更害怕,更寒冷。于是我们放弃了尝试。“我们不要特意去努力尝试了,”他说,“请看这面墙,里面的幽深小径就像蛛网一样密布,多少年来,我就知道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一定要假装在这里等‘她’,这就有了滞留的理由了。一切尝试都还要进行下去,但那只是泛泛地叫几声而已,并不十分认真的。为提醒你起见,我再问你一声:你还等她吗?”
“当然,要不然我在这里干什么呢?仅仅为了与这个衰老而刺目的东西终日对视吗?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人经过此地了。”
“我愿意这样想:有一天,来了一些人,这堵墙和这些碎砖就在他们面前,但他们视而不见,说说笑笑地过去了。我这样想的时候,颇有种自负的味道。我需要这样想。”
“我们仓促地奔往此地时,有一个人注意到了。”
“正是这样,那个人无时不在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我们三人一定会在此地相遇的。”
“你认为我们挨得过冬天吗?”
“据说没问题。再说这里并没有明显的季节变化。我看大的起伏不会有,和刚来时相比,只是稍稍冷了一点而已,从太阳的角度来看则是毫无变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那片沼泽地里,季节是随我的设想变化的。”
我提出要给老女人路过此地规定一个日期,因为“遥遥无期”这几个字总给人一种不吉利的感觉。我将日期定为一个月,他看着我,神思郁闷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不是我记得的那个将全身涂成深绿的人了,他的胡子长得老长,衣裳破烂不堪。我向他提起往身上涂颜料的往事,他笑了笑,分明早已不把那事放在心上了。
“等不到一个月,你就会忘了你的规定。”他闷声闷气地说,“她太懒,现在可能根本不出门了。她来此地是一个大而又大的决定。我觉得她不一定自己来,而打发一个什么小孩来,那小孩也许跑得极快,又善于随机应变,谁也无法预料他的举动。”
虽然我们每天深夜都蒙上面罩,但每次我们蒙面相对时仍然心悸不已。周围太寂静,太冷了,以至我们相互产生了那种幻觉,似乎对方隐藏着杀机。这种情形每夜都要持续十几分钟。当这种情形持续时,我和他都在寂静中心惊肉跳,我们俩的眼前便出现“遥遥无期”的风景,那风景是无法描述的,模糊不清而又变幻莫测,似乎有一只黑兔在穿墙而过。
一个月的时间快到了,他已经将我的规定忘得干干净净,而我还在每天记下日期。我们俩都清楚:这是一回事。于是我又提出重新规定日期的事,我要将日期规定为一年。
“好。”他干脆地同意了。“我想那小孩也许快来了。她一觉睡醒,便突发奇想打发一个小孩来我们这里,这种事的可能性很大。”
最近一段时候,我们看见的风景变得比较单调了,总是黄色的沙滩向远方的落日延伸这同一幅画面,有时沙滩变成河流,偶尔在上空掠过一只鹰或雁什么的,投下一道阴影。他还是将头钻进墙壁,但很少说起“水泡”这类词汇了。现在他总是抱怨头晕,因为体内空空落落的,所以举手投足全没个定准了,随时可能摔个大跟头。他说:
“我在墙壁里面时也如此,我在那些蛛网般的小径上不停地摔跟头,一停下来,就看见一个人拿着大注射针往我背上扎,说要把我内部的液体抽光。扎针时疼倒不怎么疼,就是过后晕眩得厉害。”
“一切都会有所安排的。”我像石膏模型那样做了一个手势,“看那太阳,不是越来越显示出一种从容的风度吗?我猜她的睡眠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她很可能会在沉睡中对一切作出安排,这不是她的性格吗?我们只要照常坚持我们的习惯日程就行了。比如你说到头晕的毛病,你要让自己习惯在头晕中过下去,此外别无他法。等你习惯了的那一天,水藻又会长满你的头颅,你的口中又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啵、啵、啵……’的响声。我这石膏般的心,有时也会为天边那东西衰老而从容的风度所打动呢。我预计我们终将习惯。”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们夜里不再值班了。我们像大石头一样蹲在墙根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瞪着眼,忘记了时间的漫长,也忘记了寒冷给肉体带来的痛苦,我们整夜都像这样清醒而沉默。
时间过得更快了,我们从不曾有片刻停下来想一想它是怎样过去的,实在,我们没注意到。他还是时常头晕,但看上去分明是沉静得多了。关于那小孩,那老女人的话题仍然在我们的言谈中出现,我们双方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开始编造一些极其乏味的“故事”讲给他听。我说起某一年的秋天,我在山坡上种了一大片青菜,青菜长势喜人。我说起这件事不为别的,只为了要从自己口中吐出“秋天”、“青菜”这类字眼,这类字眼给我干枯的体内注人生机。不过我说过也就完了,并不感到那种长时间的激动。另一次我又讲起屋门口有一个积雨形成的大水洼,我从远处搬来大石头放在水洼里,现在那些个石头还在不在呢?所有过去的事都几乎忘光了,唯有这些乏味的、胡诌的“故事”倒能记住。他听着我的述说,眼珠子转动不休,不时往我的句子中插进一些无关紧要的形容词,他这样做起来得心应手,就好像一个熟练工似的。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这样信口开河,“外面下着大雨,我坐在书桌旁,信手拿过一支笔,画了一棵冬青树。”
“是瓢泼大雨吧?”他说。
然后我点了点头。
“三年以前的今天,白天短而又短,我们还没来得及吃中饭就天黑了。”我又说,“不过当时我没体会到,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与太阳有关。”
“这就叫光阴似箭啊!”他用浮泛的语气感叹道,“从前他们都说我长得像蜻蜓,我一得意起来就不停地在人们头上盘旋!我的身体那么轻,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啊。我似乎在回忆,但这是不是从前有过的事呢?我对你说实话吧,这是我临时想起的一些比喻,现在我的生活就像一个比喻套着一个比喻,或者说一个比喻在另一个比喻之中,这另一个比喻又隐藏在一个更大的比喻中间。至于说到我在前面加了‘从前’两个字,那只是种习惯罢了。”
一天中午,我们发明了一种游戏,就是绕着断墙跑。我们跑了又跑,破烂的衣裳飞扬起来,乱蓬蓬的头发也飞扬起来,就像两个鬼。我们看见了对方如鬼的面貌,尖叫着,跑得更快了。后来他告诉我,就在我们跑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小孩过去了,那孩子手提一个小篮子,在那边墙洞里探了一下头就拐上了另一条小路。
“我们最好不要在跑的时候相互注视,这很危险。”他说,“只要不停地跑就好了。当我看着你的一瞬间,我有种冷透骨髓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怕得不行。我明明知道你是本地人,我在心里反复强调这一点,可就是没有用,我感到大难临头。我想你也有同感,我们不要在跑的时候相互对视了。”
我答应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在跑的时候偷偷打量他,那种诱惑太强烈了。有一次我这样做时,发现他脸上透出残忍的表情,就如一只吸血的黑蝙蝠,在身后紧追我,我还感到自己的脖子上被啄了一下,全身都麻木了,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我抵御不了那种诱惑。
跑完之后我们站在原地喘气,两人都垂着头。我抬头看了一下,我忽然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太阳,原来太阳并没有老,它总是那样从容不迫的。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语气无比沮丧。
“首先完蛋的总是我们,永远这样。你还没想通吗?不过只要我们不离开此地,慢慢地就会变成石头,像你放在水洼里的那些个石头一样。你的这个故事真是无比的优美啊。你来到此地之后就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了,这仿佛是注定了的。你的风景是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景,那就像一些影子。但有的时候,它们也和我的那些风景重叠,有时又离得远远地窥视着,我只要注视它们,头就晕起来。”
我无时无刻不在为这样一个问题所烦扰:我们的声音传得到外界吗?
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有人吗?!”
野地里静悄悄,冷漠的阳光撒在我们身上。在远方,是那永恒的球体的所在,我的声音像螺旋桨一样在原地转动,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看见他正在钻墙,他的脑袋又扁又尖,灵活无比。我听见从幽深的小径里传来模糊的声浪,一波又一波,起伏不定。
我和他怀着对断垣残壁的共同兴趣,仓促地奔来此地,仅靠一个老女人维系着与外界一丝半缕的联系。如今那种联系是越来越显得渺茫而不可企及了。我和他还是谈论关于老女人的事,因为她是唯一的线索。我和他死死地抓住线索的这一头,缠绕在手上,但那一头每每断落坠地。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线索那一头的实在情形,但我们俩都懂得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