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买书不容易,卖书更难。
买书,常常为买不到好书懊恼,为失之交臂而遗憾,为掏不出那么多钱而诅咒书价之暴涨、出版社之黑心。然后羡慕鲁迅先生每年的书账,都是好几百大洋地花,而且能买到那许多有价值的书籍。现在,哪个以文字为生的作家,敢这样大手大脚地买书呢?也许有钱的个体户能一掷千金,可他们又并不需要书。于是,只好一作王小二过年之叹,二作阿Q式的自慰,与其现在买了将来保不准还会卖,那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无论如何,买不到书,顶多是恼火骂娘而已。
可是卖书,特别是卖自己不想卖、不舍得卖的书,那种心痛,虽比不上卖儿卖女,但看到自己珍藏的书、报、刊,被撕碎了包咸菜,被送进造纸厂,扔进水池子里沤泡,那滋味实在是扯心揪肝的。
其实,我不是藏书家,只不过自己悔不该做了不该做的知识分子,而且还是更不该做的作家,不能不有那么几本书而已。当然,你是个臭知识分子,你是个臭作家,你就不可能没有喜欢书籍的臭毛病。有时候读到黄裳先生的购书札记,也是很神往的。如果口袋里的钞票除了买烧饼外,尚有余裕,未尝不想到琉璃厂去转转的。找到一本你一直在找而找不到的书,那种快乐,也只有同此癖好的人才能体会。然而一想到有一天你很可能还要卖掉或者扔掉这些书的话,也就兴味索然了。尽管如此,买书之心不死,见书店而不进去,总觉得若有所失地不安,这大概就叫作毛病了。
谈起卖书,话就更长了。先后,我一共有过三次说来痛楚的卖书体验。如果按时间划分,恰巧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
五十年代,我把我怎么也割舍不下的一些书,带到了北京。单身汉,住集体宿舍,属于你的空间,必然是有限的。你的书塞在你的床底下,尚不至影响别人革命,一旦超越这个范围,别的革命的同志就会以革命的眼神示意你要自觉了。若是说:“你都看些什么书呀?”那还算是客气的。如果说:“你怎么净看这些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书呀?”那恐怕就要有些小麻烦了。也许中国人从孔夫子开始,就生就一种诲人不倦的好习性,特别愿意帮助人,挽救人,给人指点迷津。于是我只能诚惶诚恐地使我的书籍体积缩小,免生枝节。
共和国最初几年,真是一个充满了革命罗曼蒂克的时期,误以为美丽的幻想和憧憬,会在明天一早打开门时呈现在眼前。虽然我并不乐意精简我那可怜巴巴的百十本书,但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失去,等到那盼着的一天,甚至会得到更多。那是我一个永远的梦,能拥有琳琅满目的几架我心爱的书籍,此生足矣!于是我把好不容易背到北京来的,解放前在上海读中学时逛四马路旧书摊上买的,在南京读大学时转四牌楼或夫子庙的小书店里买的——一个穷学生当然不可能买到什么珍、善本书,不过也是爱不释手的——几本破书,以革命的名义淘汰了一批。
那时东安市场内,即现在一进门的公厕方位,有一条买卖旧书的小胡同,鳞次栉比地排满了书摊。我那些书自然是不值钱的,三文两文便卖掉了。我始终遗憾,有一本外国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书名是什么,我记不得了,作者叫什么,我也忘掉了,但那是一位南欧作家,大抵是不会错的。该书文笔之幽默,让我至今还有深刻的印象。还能想起其中一篇的内容,描写人们在知道了彗星要和地球相撞以后,面临大毁灭时,怎么恣意享受人生最后一刻的形神状态,猪宰了,牛杀了,酒喝光了,房子也给点燃了,本不相爱的男女也匆忙结合了。等到那恐惧的一刻过去,人们发现自己还活着,才知道那该死的世纪末是怎样把大家坑了!人们傻不唧唧地集体受骗和集体上当,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那份笑不出来的幽默,真是极上乘的。可书像那彗星一样,杳无踪影了。
以后,我再没有看到这本书的出版,所有的外国文学家辞典里,也找不到这位作家的一点线索,真不该卖掉那本书。
记得有一本三十年代编的当时名家小说,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论斤约了,实在对不起那些前辈。至今我还后悔不迭,要留在手边就好了,可以看到一些作家早期作品中的离经叛道精神。这和他们晚期为人为文不知是真是假的那种皈依正统的心态,两者之间所产生的难以置信的差距,很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虽然有的篇目,如郁达夫的《迟桂花》,总算在很后的后来重新问世,但像叶灵凤、邵洵美、洪灵菲,甚至张资平那些也曾盛极一时的作品,就湮没在历史的积淀里,很不容易看到了。我还记得似乎是沈从文的一篇把妻子典租给别人,去给人家生儿育女的凄凄苦苦的小说,嗣后再出他的集子时,也没有被收进。还有一篇丁玲的短篇小说,题名忘了,描写一个三十年代年轻的文化人去狎妓的故事,似乎在肮脏的亭子间里,颇委琐的场所,似乎是一个非职业性的妓女,只求快些了事。谁知这个男人对女性胴体及有关部位的崇拜,却是非常弗洛伊德的。那些赤裸裸的描写,应该说够大胆,够不让后人的。
八十年代初,在大连棒槌岛遇到这位前辈作家,我差一点就想请教她写的这篇刻画性心理的作品了。话到嘴边,我迟疑了,这本书我三十年前就卖了,读这本书更早,是四十年前当中学生时的事了,万一记忆出了差错,岂不是惹得老前辈不愉快吗?好像这篇作品,也未再印行过,不能不说是遗憾。一篇作品能给人留下这样久远的印象,我想一定是有它的自身价值的。
当时,我卖掉这些书,倒也并不怎么心疼。
问题在于《拟情书》《查拉图斯如是说》和其他几本《世界文库》,一定要我弃之若敝屣,实在难以取舍。尤其那本《拟情书》,是用草纸印刷,估计是抗日战争期间在大后方纸张匮乏情况下出版的,若保存到今天,倒不失为作家、翻译家、出版家为传播文化所做出的努力的佐证。我是在上海当时叫作吕班路的生活书店里买的,那是抗战胜利后不久的事。时至今日,这两书也见不到,尼采的书不出,尚可理解,不知为什么,《拟情书》似乎至今未被出版社看中,或许嫌那种表达爱情的方式陈旧了些?难道爱情还有古老和现代的区分吗?
我一点也没有怪罪那些过分热情帮助别人的人的意思,他们(也包括她们,女同志要偏激起来,绝对不怕矫枉过正的)在小组会上,在生活会上,在学习会上,在支部会上,就有人对于我下不了狠心与过去决裂,表示痛心疾首的。那时候开会是生活的主要内容,比赛谁更加革命些,则更是主要内容的内容。而革命,对某些积极分子来说,很大程度上是革别人的命。
“还有工夫去研究怎样写情书?这种小资产阶级的尾巴怎么下不了狠心一刀两断呢?”一位穿列宁服的神色严肃的女小组长语重心长地教导我,“我真难以理解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怎么感情总是不对头呢?看起来,对你们的思想改造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她那摇头的样子,使我明白,如果我不想不可救药,只好忍痛把书当破烂卖给敲小鼓的了。但我纳闷,这是一定要割掉的尾巴吗?后来,我们各奔前程了,这位女同志虽然憎恶《拟情书》,但她能使两个老同志为她犯了男女关系的错误,受到处分,我就有点不甚理解了。反正我相信,不是前面的她,就是后面的她,有一个不是她,这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她还健在,她能看到这篇《卖书记》,也许她会做出一个正确的答复。
第二次卖书,是六十年代饿肚子的结果了,不但卖书,说来也无所谓丢人的,甚至连并不多余的衣物也变卖了,有什么办法,饿啊!辘辘饥肠光靠酱油冲汤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越喝越浮肿。夜半饿醒了,就得琢磨家中还有什么可以卖的。救命要紧,压倒一切,人到了危殆的时候,求生的欲望也益发强烈。
卖,凡能变成食物的,都可以出手。
我真感谢中国书店的收购部,当时能以六折的价钱收购完整的不脱不缺的期刊报纸,真是起到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作用。舍得也好,不舍得也好,我和我的妻子,为了糊这张口,将保存了好多年的杂志,用车推到现在的西单购物中心的原来商场里的中国书店,全部卖掉了。
当时,最凄怆的莫过于那套《译文》了,也就是现在的《世界文学》,当我从小车往书店柜台上装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把朋友的一份友情也变卖了,这是我直到今天也还不能释然于怀的憾事。
因为茅盾先生在解放后将《译文》复刊时,适我在朝鲜前线,没能及时买到,等我回国后订了这份刊物,总是以未有最初的几期为憾,像王尔德的《朵连格连的画像》就在复刊的前两期上。于是我好一阵子满北京城地找,希望补成全璧。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别扭,想得的得不到,想推的推不掉,人际关系也是这个道理,你把他当作至交,他却在背后干出卖你的勾当,而且令人厌恶的是,这类人言必马列,正襟危坐,其实肚子里装的龌龊,比墨斗鱼还要黑,绝对可以做到吃人不吐骨头地心毒手辣。相反,也有血性汉子,或许说些话,做些事,并不尽合你意,但在关键时刻,他的肩膀决不脱滑,使你觉得这个世界尚有好人在、真情在,否则,也着实让人绝望的了。
1957年,由于我写了一篇《改选》,有位作家(后来证明不过是个作家混子而已,这大概也是个规律,一个作家倘写不出作品,或压根儿也不会写作品,便只好像天津三不管、北京天桥那种地痞加流氓似的靠耍嘴把式来霸占地盘。过去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古今同此一理)恨不能把我送去劳改,他好立功受奖。这位写不出作品,却想靠吃蘸人血馒头发迹的老兄,一面假惺惺地如何如何对我表示知己,一面到处搜集材料,欲置我于死地。就是那位曾经将他自己的《译文》前几期让给我的老同学,在这位小丑作家前去向他调查我的时候,很说了几句公道话,惹得这个反右英雄回机关来破口大骂,声言凡与我有来往者,皆可打成右派云云。这样,我的老同学受了我一点政治上的牵连,在那时的中国,自是意料中事。
就是那位老同学,知道我在找《译文》,便说:“你要哪一期,你拿走好了!”
“你呢?”我看他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从复刊第一期起的《译文》,有些不忍心。
他说:“既然你喜欢……”他就是这样一位敢把心掏给你的人。
所以,当我站在中国书店的柜台前,由于生计所迫,不得不卖掉这套《译文》的时候,我犹豫了。这其中的几本杂志包含着朋友的一份心意啊!也许我应该留下来,以便将来使他那一套《译文》得以完整地保存。可是,中国书店的收购条件,必须是不缺期的才能六折,否则,就要你把书往磅秤上堆了。
原谅我吧!老同学!我太需要钱了,因为我太饿了。
后来,我从外地又回到北京来,他却由北京到外地去了,难得见面一次,话题也不免太多。但这件绝非小事的细节,我总是忘了告诉他一声。当然,他那豪爽任侠的性格,即使知道,至多也是一笑而已,才不会放在心上。去年,他因病辞世,我收到讣告,马上想到了那几本被我卖掉的《译文》,未能使他了解此事,成了我永远的遗憾。其实,六十年代那最饿的日子里,他和我一样,也浮肿来着,也冲过酱油汤喝来着,想到这里,除了遗憾,更有不能释然于怀的歉意了。
第三次卖书,便是七十年代那轰轰烈烈岁月里的事了。
如果说,五十年代卖书,只是为了割一条小资产阶级的尾巴,属于外科手术。那么,到了“文革”期间,不得不卖掉所有可能涉嫌的书籍,完全是为了保全性命,是生死攸关的头等大事了。因为来抄家的狂热至极的红卫兵,要比“秀才遇到兵”的“兵”,更加“有理也说不清”。特别对你这种板上钉钉的所谓分子之类,你若敢辩解一声,轻则呵斥,重则棍棒,然后高帽一顶,游街示众,那还不是家常便饭。
放明白些,除规规矩矩地不乱说乱动外,要紧的是不能给抄家的小将们,留下任何口实,这时候,你才体会到书籍的危害性了。古籍多了,说你厚古薄今,外国书多了,说你崇洋媚外,即使你把毛著放在极恭敬的位置,那也不行,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非马列的书?是何居心之类的话,必然跟着批过来的。上帝保佑,最佳之计,就是把所有印成汉字的东西统统肃清,“人生识字糊涂始”,如今,连字都没有了,肯定万事大吉了。
于是除去我妻子的钢琴乐谱外,我们俩基本上将大部分书都送到废品站,卖了破烂。
现在重新回过头去,想一想当时卖书的往事,说不好是喜剧呢还是悲剧?
住宅区的废品收购站的老太太,胳膊上戴着革命造反派的红袖箍,煞有介事地一本一本地过。
“不是最后都沤烂了做手纸吗?”我妻子有点不耐烦。
“那也看有没有反动的!”这位生怕革命派的肛门受到精神污染的红色老太太,义正词严地说。
虽然负责审查,大权在握,哪本要,哪本不要,她说了算。但识字不多的这位审查大员,还需要我一一报上书名,才决定取舍。那套二十七册的《契诃夫文集》递了过去,她问:“哪国的?”
“俄国的。”
她不收,拨拉到一边。
“为什么?”
她眼睛一瞪:“别当我不明白,俄国就是苏联,老修的东西不收。”
同样的理由,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全集》和一套线装本的《元曲选》,我俩又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这三套书,正好封、资、修,全齐了。现在这些劫后余生的书还在我的书架上摆着,没有变成擦屁股的手纸,真得感谢那位老太太的“大义凛然”和保卫红色屁股的积极性。
排在我们后边等候卖书的,是一位古稀老人。那种竹制的童车里,装得满满的,全是大部头,趁着我妻子和收购的人在算账的那一会儿,我问老先生:“你老人家这些分册征求意见本的《辞海》,干吗也卖掉呢?那是工具书呀!”
“是吗?”好像他刚明白《辞海》原来是工具书似的。
“不该卖的,不该卖的!”我劝他。
他说:“我参加过这部书的部分编纂工作,不过,现在……”他反过来问我,“这种书还用得着吗?”
当时,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但他老人家那张疑问的脸,时隔多年,我仍旧记得清清楚楚。尤其他那意味深长的话,我更是忘怀不了。他说:“印刷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闻名于世。但是,秦始皇焚书呢?怎么算?”
收购的老太太吆喝他:“老头,快推过来!快推过来!”
老人动作缓慢地把那一车书推进屋里去,那模样,真的不像是卖书,而像是卖他的亲生骨肉一样。
也许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懂得买书不容易,卖书更难的道理。
但愿从此不卖不想卖的书,那该多好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