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南宋大诗人辛弃疾行旅江南写下的诗句,最为恰当地表现了人与自然的相亲相悦。每次我回到故乡,面对绵延起伏的峰峦沟壑,心中便生出无尽的眷念。中国地大物博,名山众多。在山的圣殿里,它们都卓然独立。我们可以偏爱某一座山,但不能因此而轻侮别的山脉。近二十多年来,我的足迹踏过了太多的名山。而且,数十座名山都留下了我的礼赞。但是,每当我回到大别山的时候,耳畔总会想起毛主席雄奇豪迈的诗句:
踏遍青山人未老,
风景这边独好。
我爱我的故乡。我有太多的理由,证明大别山“风景这边独好”。它既是山水的,也是人文的;既是雄浑的,也是清丽的;既是水彩,也是淡墨;既是交响乐,也是小夜曲。试想一下,如果有这样一座山,它的盘旋曲折的山道上既驰过元戎的战马,也走过大儒的芒鞋;它的蓊郁的山谷与青青的田畴上,既诞生了诸如大乔小乔这样的绝代佳人也养育出道信、弘忍这样的禅宗领袖,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承认它的独特性呢?
用堪舆家的话说:千尺为形,百尺为势。大别山的形与势总是展现出天造地设的妥帖。它没有像张家界那样彰显鬼斧神工的艺术,也不会像九寨沟那样经心构造童话的世界。它向我们展示的更多的是生动活泼且又温婉如牧歌的人间景象。小时候,仲夏的夜晚,老人摇着蒲扇向我讲述人与自然的关系:“山厚地厚人忠厚,山薄水浅人轻浮。”在心智未开的童年,我并不能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但是,当我脸上的酒窝变成了皱纹,满头的青丝变成了花发,并经历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饥饿、七十年代的大动荡与八十年代的大变革之后,当我有资格说“涉世日深,阅人无数”这八个字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两句话的意义。人永远在模仿自然。大自然有鲜花,人有笑语;大自然有雷霆,人有咆哮;大自然有风霜雨雪,人有喜怒哀乐。大别山是地球上最为高寿的山脉之一,它的美早已从外形走向了内心。对于鹤发童颜的老人来说,美不在容颜而在于气质,而气质则是学养与阅历的结晶。这两者,大别山都不缺。山的厚重养育了它的子民的厚重。在它的千峰万壑中,在它河流蜿蜒的地方,千百年来,走出了多少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科学家、医学家、作家、艺术家、经济学家啊!人才辈出是大别山历史的常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个朝代,大别山都会为中华民族养育出一批批推动历史前进的精英。
大别山有时候很浓烈,像四月如火如荼的杜鹃花;有时候很恬淡,如三月蒙蒙细雨中的茶烟。有时候它很灿烂,如重阳节后饮过霜花的簇簇红叶;有时候它很萧瑟,像深雪中匍匐在瓦脊上的炊烟。大别山同南方不一样,它有鲜明的四季;大别山同北方也不一样,除了同样领略西伯利亚送来的寒潮之外,它又享受着乘暖风而来的南太平洋升腾的云气。
古人讲,三十岁学世间法,六十岁学山间法。这是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应该离开家乡,走到更广阔的天地,投入沸腾的生活建功立业。到了六十岁,他应该回到山中,在童年的家园中颐养天年。今天这个时代,生活形态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的路通向城市,回到故乡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不管怎样,心中的故乡应该永远存在。我爱天下所有的名山,但是,我更爱我的故乡大别山。生活在山的家族中,我感到充实。所以,我喜欢毛主席的诗:踏遍青山人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