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寒山的诗集,从诗中寻访他生命的轨迹。我们不难看出,寒山是一个中国式的隐士与佛门行脚僧的结合体。
举他的几首诗为例:
忆昔遇逢处,人间逐胜游。
乐山登万仞,爱水泛千舟。
送客琵琶谷,携琴鹦鹉洲。
焉知松树下,抱膝冷飕飕。
闲自访高僧,烟山万万层。
师亲指归路,月挂一轮灯。
眼前不识是何秋,一笑黄花百不忧。
坐到忘形人境寂,风吹桐叶响床头。
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
从寒山诗中透露的一些信息得知,他不像智顗那样出身名门望族,能凭借强大的政治势力来实现自己的佛教理想,他是一个农家子弟,陕西咸阳人,大致生活在公元734年至871年之间。从小读书,多次应举不弟。于仕途无望之后,便四处漫游。三十岁出头,跑到天台山中隐居,过着栖岩食果的近似于野人的生活。
他三十而立的年龄,也正是安史之乱,唐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以京畿为中心的北方多年战乱,引起人口的大规模流动。江淮、闽浙、岭南、四川相继成为流民的世外桃源。这一时期,也正是禅宗在中国兴盛,六祖慧能的“南宗禅”大兴于天下的时候。由于流民的加入,南方禅众骤增,佛教的中心也随之南移。寒山迁隐天台山,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
寒山虽是佛教中人,但他并未真正地剃度出家。所以,沙门中人并不给他冠以“大师”或“禅师”的名号,而称之为寒山大士。
说寒山是隐士,是因为他不但栖于岩穴,且连姓名也隐去了;说他是行脚僧,是因为他一衣一钵,完全摆脱了物质生活的追求,往来于深山绝壑,于自然中体味佛家的真谛。
唐朝初期,是游侠的时代。在江南的雨夜或者塞外的风沙中,常常看到那些仗剑走天涯的壮士。而进入到唐代的中期,在中国的疆域辽阔的土地上,游侠渐渐地少了而行脚僧却大行其道。在佛教中,行脚的意义乃在于弘扬佛法,参投名师,契悟心印。禅宗的重要文献《传灯录》实际上就是关于行脚僧的记述。
伟大的禅师赵州八十岁时仍在行脚,这位老人头戴斗笠,脚踏草鞋,几乎走遍了江南及中原地区所有重要的寺院,据《五灯会元》记载,他曾游历天台山,在崎岖的山路上碰到了寒山。寒山指着路上牛的脚印问赵州:“上座还认得牛么?”赵州说:“不认识。”寒山指着牛的脚印说:“此是五百罗汉游山。”赵州问:“既是五百罗汉游山,为什么却成了牛?”寒山说:“苍天,苍天!”赵州呵呵大笑。寒山问:“笑什么?”赵州说:“苍天,苍天!”寒山说:“这厮竟然有大人之作。”
佛教典籍中记载寒山的比较可信的佛事活动,仅此一例。赵州从谂和尚,是禅宗六祖慧能的五世门生,唐代中晚期最优秀的禅师之一。他一生创下的禅门公案最多。禅文献中说他“师之玄言,布于天下。时谓赵州门风,皆悚然信伏”。他在佛门中的地位和影响,在当时都要高出寒山许多。尽管如此,寒山对他一点也不敬畏,反而要和他斗一斗禅家的机锋。从这一点看,寒山已经舍弃了隐士的风范而进入到行脚僧的行列了。
在天台山的石梁瀑布之下,有一座古方广寺。寺中根据上述那一则公案雕了五百尊游山的罗汉。我徘徊其中,想象当年在路上相逢的寒山和赵州,那时的天台山,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游人。林间的道路也没有今天这么平坦。但是,参天的古树肯定比今天茂密。摇曳多姿的山花以及悠悠忽忽的鸟鸣也远比今天丰富和清纯。在这样一种如诗如画的背景下,戴着竹篾斗笠的赵州和戴着桦树皮帽子的寒山相遇了。他们既不喜悦,也不惊奇,当然更谈不上激动和感叹。他们只是彼此用“心”来照耀。其中可能会有一些温馨,一些调侃。于是,上面引述的那一段对话便产生了。
对话中,赵州毕竟激动得呵呵大笑,寒山毕竟感叹对方“智慧剑”的锋利。这一对行脚僧,走遍千山万水,造访了一座又一座寺庙,拜谒了一个又一个心灵。“躯体”的行脚其实质的意义在于“心”的行脚。那一日的天台山,无疑成为他们两人精神的峰巅。寒山大呼“苍天,苍天!”是因为天上有一轮月,他在诗中多次指喻明月是指点迷途的“心灯”。赵州大呼“苍天,苍天!”是他洞晓寒山的心旨,通过这一声呐喊让彼此已经融合的精神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罗汉与牛,这本是毫无关涉的两件事,在他们眼中,其“行脚”的意义是一致的,都处在生命的原始状态之中,都有着无“心”可用的闲情。生命之难得,就在于这个“闲”字。
相逢相别,对于寒山与赵州来说,都是极其自然的事。除了这段对话之外,他们相逢时还有一些什么活动,已经无从知晓了。对于寒山来说,应该说与赵州的相逢是一件重要的事,但喜欢写诗的他却没有为此写一首诗。这只能说明寒山不是正统意义上的诗人。诗之于他犹如棒喝之于赵州,是参禅消妄的手段。生离死别、伤春悲秋这些最能引发诗人情愫的事物,已不能干扰寒山已经过惯了的那种超自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