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跛子是十几年前才跛的。为何跛了?这故事叫他自己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汪跛子从小迷迷懵懵。混混沌沌过到二十岁时,亏得鼓书艺人张瞎子帮他开了聪明孔。那夜,张瞎子说的一篇《卖油郎独占花魁》,把汪跛子听迷了。散场后,他还独自留下来陪张瞎子坐了会儿,并问张瞎子:“张先生,古话说,舍得痛,合得众,看来,舍得痛,也占得花魁,是不是?”
张瞎子揉了揉眼白,不以为然地说:“细哥,还是要钱。”
“要钱,那么多有钱的阔佬,为么事占不去花魁?”汪跛子问。
张瞎子回答:“卖油郎若是没得几两银子,如何进得了花魁的房间?细哥,有情人配鸳鸯,还得靠钱来牵线哪。”
汪跛子回到家中,细细琢磨张瞎子的话,觉得极有道理。从此,他对钱财有了嗜好。在别人眼中,他成了钱窟眼里翻筋斗的人。可是在他自己,这辈子对钱没少想过,荷包里的钞票却没有多过。自他成房立户的这几十年,连他自己在内,边街人都成了疯子。今年挖树,明年开山,后年拆塆……如此循环往复,人都穷成了赤膊鱼儿。
一次偶然的机会,汪跛子自认为找到了发财的路子。那是十二年前,学大寨正在高潮的时候,公社集中劳力搞拆屋开田大会战,一天,拆窑上塆的一个地主住过的房子,青砖的夹缝中,竟拆出了几百块银圆,大家蜂拥去抢。有的得了几十块,有的得了两三块,汪跛子挤不进去,只在人缝中捡得一块。从此,他对那些地主住过的老屋格外有感情,认为那些青砖缝里都藏得有银圆,或者有金条埋在石板下。他也因此成了拆屋开田的积极分子,到哪个塆子拆屋,他都走在前头。一次又是拆一家地主的房子。他正患病,人软得像一堆棉花。可他偏不肯休息,而且不听劝告,拼命挤着上墙,结果在壁头上站立不住,一阵眩晕跌下来,摔断了右腿,并从此落下了终身残疾,成为人人喊顺了口的汪跛子。
脚虽跛了,心却不死。每到一个塆子,汪跛子的眼睛总爱瞅着那些阔佬留下的老屋,恨不得伸手去掏掏老屋上麻雀飞进飞出的墙洞,看能不能摸到一块两块银圆。这么几年下来,他竟然犯上了痴症,认定老屋都窖有金银珠宝之类。所以,每次从周细佬门口过,瞄着那所老屋,总要咽下几口唾沫。这回听说周细佬要把老屋卖掉,他哪有不想买的道理?但家里人都不理解他这番苦心,使他好不懊丧。
第二天,周细佬跑来讨他的回话,他嗯啊一阵也没说出个子酉来。周细佬急了,说:“我哪有闲工夫听你狗扯羊肠,你就把一个字给我,买还是不买?”
“我,我还是想买的。”
周细佬听这口气吞吞吐吐,就揶揄他:“你呀,看来是屙不起这三尺高的尿,跟你磨缠,急得人卵子痛。”
汪跛子还想攀谈,周细佬袖子一甩,噔噔噔走了。周细佬前脚走,后脚又有人进门,是来报丧的,儿子的大姨死了。这是抵手亲,哪能不去。老两口当即就随着报丧的人,前往桂花塆奔丧去了。
桂花塆离边街只有七八里地,走上个把时辰就到了。死的是四婶的亲姐姐。她的男人死得早,守着儿子过。如今她也死了,平辈的只剩下汪跛子夫妇。汪跛子在这等婚丧大事上,礼仪从不含糊,他把侄儿叫到跟前,说:“你老娘苦了一生,靠一双妇道人家的手,把你养得人长树大的。她现在累散了箍,脚一伸走了,你不能随便打发她走,丧事要办热闹点。”
侄儿哭丧着脸说:“我又哪不想为老娘挣个面子,只是钱不凑手。”
汪跛子望望老婆,当即垮下脸来:“你娘只死这一回,你就是上银行贷款,也不能把闲话人说。”
侄儿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忽然进到里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来看,是一对银手镯。
“只好把它送到银行去变钱了。”
汪跛子看到银手镯,眼睛发亮,问:“你哪来的银手镯?”
侄儿回答:“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
“你母亲又是哪儿来的?”汪跛子刨根问。
“她对我说,这是她在地主家当佣人时偷出来的。”
汪跛子这才猛然想起,他的姨姐给周细佬那所老屋的原主——李十万当过三年用人。他把手镯拿到老婆跟前晃,颇为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了李十万的硬货多吧!”
四婶也点头说:“我听姐说过,他家的金银首饰有一藤盒。”
“可是土改时,一件也没看到。”
“是呀,不晓得藏到哪里去了。”
“肯定藏在那所老屋里,我说老货呀,”汪跛子一高兴就把四婶喊做老货,“你听我的主意不差,我们把周细佬的老屋买下来。”
四婶经不住那一藤盒金银首饰的诱惑,终于同意了丈夫的打算。汪跛子再也没有心思去管姨姐的丧事办得隆重如何了,他当即打道回府,迫不及待地找周细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