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电光从蛇皮坳上游弋下来,走进了猪婆寨。夜已深沉,猪婆寨沉进了梦乡。郑天冬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想找到郑天龙,责问他为么事又打引凤。他拍拍随他一起下山的大黑和溜皮,示意它们不要吠叫。他轻手轻脚走到郑天龙的房窗下,低低地喊了一声:
“天龙。”
“哪一个?”屋里的人还没睡稳,喊了一声就答应了。拉亮了电灯。
“你出来一下。”
“是天冬?”天龙充满了诧异。
“嗯。”
郑天龙穿好衣服出来了。郑天冬避免谈话声让屋里人听见,把郑天龙引到塆头的乌桕树下。
“深更半夜的,你找我有么事?”郑天龙问。
“听王精怪说,你又打引凤?”
“打了。”
“为么事打她?”
“不为么事,”郑天龙耍着赖皮说,“引凤是我的媳妇,我想打她就能打她。”
郑天冬冷冷地说:“天龙,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作祸莫作过了头。”
郑天龙抱屈地说:“天冬,你驴子不对马嘴地错怪人。不是为了你,我打她做么事?”
“为了我?”郑天冬有些吃惊。
“不是为了你又为哪个?”郑天龙振振有词地说,“天冬,看到你一个人在山上,清静寡静地守孤单,我心里过意不去,想叫引凤上山去陪你几夜,这死女人,抵死不肯去。”
郑天龙说罢,连连叹气,样子极诚恳。这一来郑天冬反倒没了主意,慌里慌张地说:
“我不要引凤上山,我一个人在蛇皮坳上,逍遥自在做寨王。”
郑天龙试探地问:“你是不是嫌引凤老了?”
“只怕是你自己嫌她老了。”郑天冬在心里恨恨地骂道。本来准备了好多话,要下山来和郑天龙说个清楚。现在他又后悔不该下山来,跟这个不要脸皮人有么事好说的。他喊了狗,转身又往山上走,丢下一句话:
“天龙,你再敢打引凤,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郑天冬走过一段田间小道,忽然听到了乌桕树下传来了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引凤!”郑天冬差点喊出声来,这可怜的女人,一定是偷偷跟到了乌桕树下,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想走回去,但还是忍住了,只听得郑天龙恶声恶气地吼道:
“你哭个么事,人家对你没得瘾了。”
郑天冬的血一热。郑天龙这时候如果再说一句混话或者动手打老婆,郑天冬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回去,把他捶成一个烂茄子。然而山野恢复了寂静,郑天冬听得有一扇大门吱吱响了几下,又听得插门闩响,他才挪动脚步,一边走,一边困惑地想:“天龙这杂种,为么事又要引凤上山?他又要想个么鬼点子,让我和引凤上当呢?”
也是这么一个深沉的夜晚,只不过不在隆冬而在深秋,漫山遍野的乌桕树或枫树的红叶,在夜空中弥散着它们的令人心醉的气息。晚风携着各种花草的芳香,吹拂过竹林和山塆。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乘木床上,似乎有着窃窃的情话,都散发着一种使人酥软的神奇的魅力。
郑天冬好不容易等到整个塆子都进入梦乡,才偷偷溜出家门。他像一个幽灵在塆子里转悠了一趟,看看没什么动静了,才蹑手蹑脚走到郑天龙的门前,轻轻叩了三下门。敲门声几乎还没落,门就开了一条缝,郑天冬挤了进去,反手把门闩死了。
“天冬哥?”
“引凤!”
引凤只穿着短裤汗衫,紧紧地抱住了郑天冬,让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女人气息。郑天冬伸开双手,把引凤抱进了房里。
自从那天晚上,郑天冬在那个令人心碎的小坟堆前,答应了段引凤的乞求后,两个郁郁寡欢的人,便又同时变得充实起来。在他们的心灵里,欢乐像一阵又一阵的暴风雨,夹着惊雷闪电而来。质朴又纯洁的情愫,像雨后七彩的虹,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路上相遇,他们在眼中分享融为一体的情爱;长夜静卧,他们又在灵魂里诉说刻骨的相思。一种难以平复的欲望使已经憔悴的花朵重又变得娇艳欲滴,他们企盼着不只灵魂相爱而且肉体相爱的日子,这一天终于盼到了,老天爷给他们这一对情侣提供了机会。
从夏天起,郑天龙就不怎么落屋子。他受了几个朋友的怂恿,参加了他们成立的造反组织,开到镇上造区委的反去了。郑天龙现在是大忙人了,每日里在镇上“关心中国前途”,很少回家,他的母亲既管不住儿子,又和媳妇不对光,一气之下,跑到女儿家住下了,家中只剩下引凤一个人。这可怜的二十二岁的女人,从至深的爱恋中孵出巨大勇气,她用深不可测的柔情和一个女人能够凝聚起来的全部胆识,鼓动郑天冬前来和她幽会。
郑天冬进到段引凤的房中,这个威武有力的汉子,变得像一个受惊的麋鹿,他伸出手臂紧紧搂住段引凤的腰肢,仿佛要从女人身上吸取力量,使自己变得镇定和坚强。
“天冬哥。”
引凤从灵魂里爆发出呼声,郑天冬把她越抱越紧,使她透不过气来。
“引凤。”
郑天冬像是在狂喊,又像是在呻吟。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已不复存在,只有这一个年轻女人秀美的胴体。
“天冬哥,啊,我快要死了。”
引凤倒在郑天冬的怀里,她的乳房紧压着郑天冬的胸膛。
“引凤。”
郑天冬快乐得发疯,他的笨拙的嘴这时候只会用来亲吻,而不会讲话。
胸膛贴着胸膛,腰肢挨着腰肢。终于,他们像一段沉重的木头,倒在床上。
夜似乎更加沉静了,含潮的氤氲从山林中飘浮而来。浸在水塘中的星星,像一锅清水上浮着的晶亮的油珠子。这间屋子里漾动着它们微弱的反光,今夜的这间砖木结构的猪婆寨的古老房子,已经被爱神占领。爱神是朴素的,神圣的。她从田野上走过,田野上就有丰硕的谷穗,美丽的花朵;她来到人群中,人们就懂得相亲相爱,勃发起创造生命的欲望。人的意志、思想、智慧、性格,莫不都因为这欲望而产生、发展。人的世界中可以永远消失恨,但不能有须臾的时间没有爱。没有爱,地球将变成废墟,人类将从此消亡。每个人都是爱的结晶,每个人也应当成为爱的动力,爱是没有目的的,爱的本身就是目的。爱是人的本质,而本质总是真诚的。所以,爱神总是赤裸着走到人们中间。今夜,她又赤裸着走进这间幽暗的房子。她在一对情侣的灵魂里,播撒下不可抑制的冲动。让他们获得那种最原始的,也是最新鲜的感觉,让应该发生的事情得以发生。
“天冬!”
引凤像是在呓语,她不再喊“天冬哥”了。
“凤妹儿!”
郑天冬也改了称呼,听来那么亲昵。
“天冬,我等了你整整两年,才等来这一夜啊。”
“我还不是,引凤,你结婚那夜,我真恨不得把你抢走。”
“你为么事不抢呢,你晓得,那一夜我的心在流血啊。”
“往后怎么办哪,凤妹儿,我一天也舍不得离开你了。”
“天冬,我们跑吧。”
“往哪里跑啊,现在不比解放前,跑了抓回来,要坐牢哩。”
“我和郑天龙打脱离。”
“晓得他肯不?”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郑天冬感到手臂痒痒的,一摸,湿湿的,引凤哭了。
“凤妹儿,莫哭,你一哭,我这心里就难过得很。”
“好,我不哭。”
两人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心贴着心,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温暖和力量。正在他们这么依恋深深的时候,门外响起了粗声粗气的叫喊:“引凤!”接着是砰砰的敲门声。
“是天龙,他回来了。”
引凤这一惊非同小可,郑天冬也失了主意,三把两把穿好衣服,却无路可以出去。
“引凤,耳朵聋了?快开门。”
大门拍得山响。引凤没得法,只好指着床底,示意郑天冬钻进去。郑天冬虽然感到羞愧,却也只好如此了。
引凤料理好床铺,这才去开门。郑天龙一进门,就不满意地咕哝道:
“你是瞌睡虫托生的?喊了半天才开门。”
段引凤见了丈夫,又气又怕,却还是和他顶嘴:
“哪个晓得你深更半夜往回摸,人家不困觉,未必熬油点亮等着你?”
谁知郑天龙这个没脸肉的东西,忽然又不恼了。走进里房,笑嘻嘻地说:
“今夜,本来要去攻松山铺老保的据点,我半路上摸回来,想跟你亲热亲热。喏,这是两斤新鲜猪肉,打据点的人平两斤,我提回来,也让你油油嘴儿。”
段引凤接过来,挂到墙上的木桩上。郑天龙说:“莫往上挂了,现在就煮来吃。”
段引凤担心床底下趴着的那个人,怕被郑天龙发现,想把郑天龙从房里支开,说:
“现在吃就现在吃,你到菜园去,扯几根葱回来。”
郑天龙摇摇头:“新鲜猪肉,不放葱也香得人流口水,不扯了。”
段引凤无法,只好到灶间煮肉,隔一会儿,又朝房里喊:
“死人,你出来帮我烧火。”
郑天龙抵死不肯从房里出来,回答说:
“我腿肚子累痛了,只想坐坐。”
段引凤心里好不踏实,她真怕郑天冬在床底下弄出响动来。
“引凤,这床底下是不是有老鼠,罐子响七响八的,我找根棍戳戳看。”郑天龙又在房里大惊小怪地喊道。
段引凤慌得丢下手中的锅铲,跑到里房,接过郑天龙手中的棍子,说:
“前些天才打的老鼠药,哪有么事老鼠,你才是没事找事。”
郑天龙迷惑地说:“没得就没得,么事把你慌得那狠?”
“我不喜欢在房里舞枪弄棍的。”
引凤脸色红了,怕郑天龙看出破绽,又赶紧回到灶间去炒肉,隔一会儿,丢进来一句话,明里招呼天龙,暗里却是说给天冬听的。
“宽心等会儿,就好了。”
床底下的郑天冬已经汗如雨下。他趴在地上,潮气呛得他直想咳嗽,把脸都憋红了。听了引凤这句话,在心里说:“我的娘,再等会儿,我咳出声来么办?”坐在椅子上的郑天龙,左脚压在右胯,听了引凤的话,答道:
“把肉炒烂些,我有工夫等。”
段引凤在心里骂道:“鬼东西,把肉吃到肚子去长蛆。”
房里,郑天龙不晓得哪里来了么事兴致,竟邪里邪气地唱了起来:
张二女困床中手把心摸
想起了余四哥好大的家伙
我张二女好比是园中白菜
余四哥不浇水发不起秧棵
龙格里格龙,龙格里格龙
发哩不起秧棵里龙格里格龙
“死鬼,莫唱了!”
段引凤听得心烦,在灶间叫了起来。郑天龙嘿嘿一笑,果然不唱了,只是问:
“肉熟了?”
“熟了。”
“拿到房里来吃。”
“在灶间吃不好?”
“房里紧管些。”
段引凤怕郑天龙怀疑,不敢坚持,只得把一大碗猪肉端到房中的小桌上。
“别的菜还有不?”郑天龙又问。
“有点黄豆。”
“罐子里不是还有几个盐蛋?”
“嗯。”
“都拿来。”
“你是想过年哪。”
“今夜我想吃。”
菜都端了上来,郑天龙又起身寻来两只酒盅,找出一壶谷酒来,段引凤捡起一只酒盅,没好气地说:
“我不会灌猫儿尿,你一个人灌去。”
郑天龙又抢过酒盅,说:“我又没说要你喝,你着个么事干急。”
“那要两只酒杯做么事?”
“还有一个人。”
“哪一个?”
“郑天冬。”
“郑天冬?”段引凤神经质地惊叫起来,“你请他,这么半夜去找他?”
郑天龙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一字一顿地说:
“不用去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段引凤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郑天龙不理睬她,弯下身子,对着床底下喊道:
“天冬,趴了半夜了,出来喝盅酒。”
段引凤闪身过来,挡住郑天龙,不顾一切地吼道:
“你想把他怎么样?”
郑天龙生气地扒开她,说:“今夜,我们兄弟伙地坐到一起喝盅酒,没得你的事。”
床底下一阵响动,郑天冬爬了出来,一身的尘土。郑天龙赶紧把他拉到凳子上坐下,招呼引凤:“快去打盆水来,让天冬洗洗手脸。”
引凤都不晓得郑天龙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照办了。郑天冬洗罢手脸,蔫头耷脑地坐在椅子上,一眼都不敢瞄坐在对面的郑天龙。
“天冬,你么样勾头勾脸,像个苕样的,来,快端起盅儿来喝酒。”
郑天冬哪里还敢喝酒,他巴不得脚底下裂条缝,钻进去永远不见人。
郑天龙诡谲地一笑,对引凤说:“你劝劝他,他信你的。”
引凤见事已至此,无非是破罐子破摔,也就硬下心来,对郑天冬说:
“天冬,天龙叫你喝酒,你就喝,没得么事怕的。”
这话果然有效。天冬抬起头来,怀着羞愧和仇恨的心情,开始和天龙喝起酒来。
不管怎么说,郑天冬总还是有点拘谨,郑天龙却始终谈笑风生。他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和天冬说笑话。告诉他自己怎么在镇上当造反派的事。郑天冬烈酒烧心,忍受不了这种难堪,几次想主动把话挑明,但郑天龙都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两人一直喝到天亮,一壶酒一滴不剩了。一直坐在旁边的引凤,冷汗一阵赶一阵地出。两个情敌居然怒气全无,在一起碰杯喝酒,这种事儿她简直不敢相信,然而这又是活生生的事实。她不希望他们这样,她倒愿意他们打起来。她晓得,如果真的动手,郑天冬就会像掐一只小鸡样的把郑天龙掐住。像这样斗心眼,郑天冬哪里又是郑天龙的对手。天龙把他骗去卖了,他还会帮他数钱。
喝完了酒,郑天龙把酒壶一推,意犹未尽地说:“唉,没酒了。”
“没酒就不喝了嘛。”引凤赶紧接过话来,“天都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