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再没有火焰跳起了,剩下一堆通红的木炭。郑天冬又喝下了半碗酒,人醉得迷迷瞪瞪的,歪倒在小竹椅上困着了。这一觉困得好沉哪,直到五更天,一阵狗吠声才把他惊醒。他昏昏沉沉地不晓得困在哪里,翻了一个身,忽然挨到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随即鼻孔里闻到了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香味,唔,这不是女人温热的肉香吗?他伸手一摸,一个光滑又丰满的胴体困在身边。他的醉脑袋还感到沉重,但他的灵魂已经躁动不安,一股原始的力在血管里奔流。“引凤!”他像豹子样地低低地吼了一声,伸出双手把女人搂在怀里,狂热而又粗鲁地亲着她的额头、眼睛、嘴巴和乳峰。女人温顺地接受了这一切,但是并不主动,甚至还在火焰般燃烧的胸怀里不住颤抖。这是她感到了幸福还是恐惧?这是引凤吗?我这是在哪里?引凤又是怎么来的?郑天冬忽然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感情的高峰上跌落了下来。几乎就在那一刹那,他记起了王精怪带来的那个女人,我不是坐在火塘边喝酒吗?我么时儿跑上床来,和这个叫山秀的女人困做一堆儿的?一股羞愧之情从他心底涌出,他蛇一样溜下床来,抓起一把衣服逃到灶间。火塘里还有未熄的火屎,他抱过一堆松毛和树棍子重新燃着。捡起衣服来穿,看见仓促中把女人的内衣也夹了出来,他脸上发烧发热,赶紧把内衣掷回到里屋床上。他六神无主地坐在火塘边,忽然又站起来打开大门。他想去看看他的天麻园。冬至节早过了,天麻已经收起,变成一摞一摞的钞票,存在他的那个任何人也不晓得的泥罐里。他现在到天麻园去,并不是去查看小偷和野兽,他只想借此离开这座屋子,这个女人。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偷和野兽了,欺侮了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他跨过门槛,被绊了一跤,又是一堆软绵绵的东西。蹲下去一看,是他的狗。这畜牲,怎么困在大门口?他踢它一脚,竟一动不动,咦!未必死了。他好生奇怪,伸手去摸狗鼻,还有微微的气息。这狗怎么了?只闻得狗嘴里一股秽臭的酒味。这狗日的狗,哪里偷得酒喝。不对,狗是不敢喝酒的,听说狗若是吃了醉汉吐出的秽物,也会醉死的。他赶紧点个火把,到门外一瞄,狗日的,还困着两条哪。只见墙角处倒有一堆秽物,是我喝醉酒了?这又是谁扫出来的,莫非是那个女人,山秀?
郑天冬感到心里好不是滋味儿,折回屋里,却见那女人已穿好了衣服,坐在火塘边上,两手捂着脸,在哭。郑天冬依旧坐回到小竹椅上,看清地上有清扫的痕迹,不好意思地问:
“山秀,我喝醉了不?”
山秀点点头。
“是你扫的?”山秀又点点头。
“么样搞的,年把都没醉了。”郑天冬生起了气,“拖累了三只狗,还在你面前出了洋相。”
山秀放下捂手的脸,迷惘地望着郑天冬。
“山秀,我,我,”郑天冬瞄着里屋的床,想辩解,却又无话可说。愣了一会儿,他才悔恨地说:
“我不该上你的床。”
“这不怨你,”山秀叹了一口气,“是我看你醉得不成人样子,把你拖到床上去的。”
“我既是醉了,又么样脱了你的衣服。”郑天冬纳闷了。
山秀低下了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衣服是我脱的。”
郑天冬嘴巴张得老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恼怒起来,伤言搭语地说:
“你这样的女人,真是不知不识的。你不要名誉,我还要呢。”
山秀又哭起来,她的心被刺痛了。郑天冬最怕女人的眼泪,心又软下来,嘟哝着说:
“幸好我及时醒了酒,没做出荒唐事来。”
山秀昂起头,愤懑地说:
“郑大哥,你莫把山秀当成骚狗婆,我不是那种轻飘飘的人。只怪我作践,听了王精怪的话。”
“王精怪?他说的么事话?”
山秀张张嘴,到底没说。她么样说得出口呢?昨夜,王精怪留下山秀,就是有意让她引郑天冬上钩。王精怪说,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这个姻缘就接定了。从山秀欲说还休的神情里,郑天冬已猜到八九分。
“这个王精怪,一肚子的馊主意。”
山秀含怨地说:“如今也怪不得别人,只怪我作践。”
山秀眉毛微蹙的样子,使郑天冬想起了段引凤,不由得感叹起来:
“托生个女儿身,也不当容易。”
这句话更是触动了山秀满腹酸楚,说话带出了哭声。
“我们女人,哪个不是怄气坛子?”
“山秀,听我一句话,去找个年轻点的,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
“郑大哥,你真以为你老了,还是推辞我的话?”
“你么样看中我了呢?就图我个万元户,可以过甩手甩脚的日子?”
山秀满脸红红的,辩解说:“我的两个上人的确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答应我和王精怪一路来看人,可是我山秀脚有手有,也不是生来爱吃闲饭的人。”
“唉,”郑天冬连连叹气,他觉得山秀也是个善面善心的女人,这件事情真使他为难了。
“郑大哥,天亮了,肯与不肯,望你把个实话。”
“山秀,你让我想几天。”
郑天冬犹犹豫豫的样子,使山秀想不开,她索性说亮话:
“郑大哥,你这么不好答应我,是不是另外有了人?”
“没得,没得。”郑天冬一迭声地否认,他的心思乱了。痴头痴脸地坐在小竹椅上,山秀么时走的,他也不晓得。
“山秀——”
郑天冬站在山冈垴上,朝着下山路大喊。当他意识到山秀已经离开了他的火塘屋,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他瞄了一眼山秀坐过的木凳子,发现上面放着两双袜底儿。他拿到手上看,一双上绣的是并蒂莲花,一双上绣的是交颈鸳鸯。布壳厚实,针脚细密。这是山里女子定情的信物,郑天冬的心里一热,觉得不应该接受这种馈赠,他冲出门去,想把山秀喊回来。连喊了几声,没有答应。山秀已经走远了。
郑天冬独自伫立在山冈垴上。潮生沉滞的晨雾在他身边缓慢流动,被他的喊声惊醒的山雀子,发出梦呓一样的啼叫。西北风变成一道可以看见的乳白色的气流,从山垭口奔腾而去。冻云下的树林,幻作深灰色,里面时不时传出嘎扎嘎扎的响声,也许是野兽走动。郑天冬忽然感到了孤单,他呆望着山下,想着熟悉的塆子,对于女人的渴望出乎意料地在他的内心中掀起了风暴,他几乎是绝望地发出乞求声:“引凤啊引凤,你折磨了我二十年,还要折磨我几多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