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虽然没有官身,本应因着后族的身份挪到内廷去审,但这事闹得太大,只能公审。
柳家人,包括皇后娘娘都没有出现,楚侍郎不意柳三竟成了这副模样,而他因遇刺,也为再给柳家添一把火,已特意向陛下请辞。
陛下便又点了齐中书来主理此案,齐中书请辞,却并未允准。
柳三全凭一口气吊着,哪怕是被好好带到府衙上,也根本站不起来了。
却还是倨傲地很,只昂着下巴睨楚侍郎,“凭你也能坐上位审我了,换个人来,我不与你交代。”
说完这句都要喘上半刻,苟延残喘的样子很不好看,可还是死咬着不肯说。
楚侍郎见他这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也怕人还没交代什么便死了,也不多计较,好脾气道:“国舅爷,您无需与我交代,与齐中书交代即可。”
“中书令,可以,勉强算够格听我的事了。”柳三摇摇晃晃站起来,“我,柳家九世孙,柳临轩,花天酒地,滥酒服石,也草菅人命,是我父兄,殚精竭虑保我无忧。自然,若无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为我做主,也无我今日。”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纸密函扔了过去,密函够轻,他也没什么力气,轻飘飘落地,正好能叫所有人瞧见,那密函封口上,皇后娘娘的凤印。
“不过,这只是我的事,在座诸位的事,你们想听一听吗?”
柳临轩的脸色奇异般地红润起来,“想来中书令一定听过裴度的大名吧,他从前查的哪桩旧案,回京后为何在牢中自戕?”
“柳家是要倾覆了,可谁知道,齐家不是下一个呢?”
柳三认真地看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诸位不正是想听这个吗?世家倾轧,你争我夺,我祝在座,得偿所愿。”说完便大笑三声,笑得猖狂,呕血而逝。
楚侍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柳临轩莫不是被夺舍了?
他转头朝中书令看过去,向来四平八稳的中书令也难得失态,彼此眼中的震惊,足以淹没长安城。
他倒是吐个痛快,可这如何回禀怎样回禀,倒成了难题。
楚侍郎捡起那密函,斟酌着说:“柳祭酒已革职在家,柳临轩自己招认的,既无动刑又无逼供,别的下官只当没听到。”
语带谦卑却又暗含警告,裴度,这人值得挖一挖。
中书令又恢复了他那波澜不惊的模样。
录事已经将柳临轩的口供完整记录下来连同那密函一起呈给中书令。
“本官要去复命了,楚侍郎自便。”今日只有这一桩事,柳郎君既然交代了,那关于柳家的处置,自然也应该提上日程来。
中书令掂了掂手中的供词,面色渐渐沉下来,他与柳司徒多年来,明里相安,暗中斗法,他这位老对头,竟然要栽在这种小事儿上了。
虽说这事也有他在暗中推波助澜,到底也没想到柳三会供认不讳。
面呈陛下时,向来温和理政的陛下勃然大怒。
“好啊!朕的好皇后,朕的好太子,手都伸到国子监去了!”
那密函,他只看了一眼,并未拆封,看向下首青松翠柏一般挺拔不衰的中书令,“中书令你说,此事该如何平息物议呢?”
中书令伏下腰去,“依臣愚见,应当先细细查过与祭酒过从甚密者,为学子者尚且不能修身自持,若是入仕为官又如何能一心奉公为天下为百姓尽心尽力呢。”
陛下站起身来,注视中书令,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探寻,“那依舅父之意,太子与皇后,又当何如呢?”
中书令没有抬头,依旧不卑不亢,“太子关乎国本,应当慎重处之。”
“也是。”陛下话锋一转,“当初册立太子,是舅父一力举荐。齐家与柳氏一门同气连枝,为大渝鞠躬尽瘁,自是该慎之又慎。”
中书令诧异抬头,才准备说些什么,却被陛下挥手打断,“朕心中有数了,中书令退下吧。”
陛下一人,于紫宸殿内,静默良久。
他抹了把脸,着人去宣了一道旨。
玄都观风景全然不如辋川居,但同样清静,长公主看着人被提走,安安心心地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到午时。
梳洗停当推开门,一缕茶香飘过来,清香扑鼻,提神醒脑。
长公主顺着这缕茶香寻过去,楚王颇有闲情逸致地在榕树下煮茶。
楚王今日一身衣衫,如雨后青空,瞧着实在是秀色可餐。
见长公主愣在廊下,楚王替她斟了满满一杯,朗声介绍道:“闲来无事琢磨出来的喝法,武夷红并杨梅,怕你喝不惯,未加冰。”
长公主才睡醒,还未彻底醒盹,是她脾气正好的时候,她慢吞吞品着茶,一点一点地将思绪回拢。
楚王又摆了一碟子点心出来,“阿昭醒了还没用饭吧,观里的小道士做的,我吃着不错。”
“谢应祁。”长公主喝光了那杯杨梅茶,示意他再续一杯,“你与我如今算什么呢?食色性也还是见色起意?”
楚王罕见地被呛了一下,重新给她添了一杯茶,朗目含情,语意温柔,“那阿昭以为呢?该以什么眼光看待我,又该给我什么身份呢?”
桂花糕做成了小兔子的模样,长公主吃着不错,又拿了一块,“裴度与你很不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同旁人提起裴度。
“我与裴度相识,是在曲水畔的赋诗会上,他们一干举子等待放榜,闲来无事便在曲水赋诗,我在上游弹琵琶。”
长公主嫌弃之情一闪而过,“那帮酸儒不识好歹,竟敢说我的琵琶之音杀伐之气太重,作诗讽我!”
“于是我将我带来的一篮子吃食,一个一个砸下去,最先砸的就是那只完整的烧鹅。”
那是她亲自去御兽园里挑的,膘肥体壮,声音嘹亮。其实本来想挑一只雁,因为雁够大。
但是太大了,她那食盒装不下,她又想带个整的,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只聒噪的肥鹅。
肥鹅投水,惊起了一帮举子的尖叫声。
“那曲水上浮着的杯碟碗盏,全被我一只鹅砸翻了。自认为风雅的举子们气疯了,裴度这个楞头鹅被撺掇着带头向上游寻来。”
有些家世的,看到她围毡上的柳家家徽都望而却步了。
到最后只有裴度一个人冲了上来,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她不过半掀帷帽朝他看了一眼。
气鼓成河豚的裴度便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娘子有一柄好琵琶,也有只好鹅,看着十分美味。”
裴度当时就是这般说的。
长公主忆起旧事,神情温柔,她望进谢应祁的眼睛,“我当时就想,这郎君真有趣,肯定能同我吃到一处去。”
裴度此人,心思澄澈,一眼就能看到头,也执拗,选定的路即便是死路也绝不回头。
“所以在琼林宴上看到此人已成状元时,我便同阿爷说,我要选他做驸马都尉。”
那时她还在想,横竖都是要嫁人的,嫁个自己选的总好过等着旁人安排,更何况,这郎君性子不差,模样尚可。
“可裴度与我,也大不相同。即便天塌地陷,万劫不复,我也绝不舍出一条性命,以身作局。”
长公主自怀中掏出两侧龙鳞册,温声道:“他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已经看过一遍了,只是我不明白,卷册末尾,他为何要提到楚王。”
没头没尾,却又让人格外在意。
楚王知道,但是他不想说。
彼时的裴度,什么都有了,占尽先机,他只能在一旁当局外人,默默观望。
而如今,他死了,把自己活成了慕凤昭心中的一块碑。
明明命都没了,可还是什么都有,替裴度昭雪,恐怕是占据了慕凤昭的大部分心神。
裴度活着,他没资格一争,裴度死了,他仍旧争不过。
“所以殿下是看了他留下的东西,替他来质问我吗?那我如何得知?”
茶也不煮了,糕点也不送了,谢应祁带着他血色尽失又满是阴郁的一张脸,转身离开。
“谢应祁!”长公主在他身后连声唤他,他都充耳不闻。
气得长公主拂落了一桌碗盏。
“青蚨你看他!无事阿昭,有事殿下,他是不是想上天啊!”长公主越想越气,一想到那桂花糕还未吃饱,更气。
在满院里头转圈子。
“我与他交心深谈,说了这么多,好声好气,连我阿兄都没得过这般好脸色。”
长公主几时被人这样下过面子,想知道的事没探成,还被人甩脸子。
“我看我还是干脆打死他好了,然后带着府兵去扬州平叛,抄他的家,把他的心上人嫁掉!”
长公主说完愣了一瞬,她最近,好像总是提起谢应祁那苦守扬州的意中人。
好端端地,总想这个做什么?
“主子。”青蚨端着温好的饭菜近前来,“婢子瞧着,楚王在您提起裴郎君的时候脸色便不大好。”
若不是吃裴郎君的醋,那就是吃您的醋了。
但这话她不敢说。
这么一说,长公主也灵光一闪,谢应祁对裴度也是格外在意了。
他们两个上次不欢而散是为什么来着?
恍惚记得,好像也是因为裴度。
所以,谢应祁是在拈酸吃醋?
作者有话要说:拖延症?没存稿,天天都卡不上我设定的时间线,sad。
谢应祁:我小心眼了吗?这回前任那是我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