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眉毛挑得老高,反手勾住楚王下巴,“若是不给楚王这个机会,倒显得我不解风情了。”
楚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半点不遮掩。
长公主觉得棘手,但又不肯服输,不甘示弱地看回去,色厉内荏的样子哪里还像鄯州城里孤傲的狼。
在楚王看来倒像是虚张声势的猫。
楚王欺身上前,与长公主几乎鼻尖相碰,“那阿昭准备好聘我为夫了?”
美人摄魄夺魂的这一瞬。
他的神色和反应,都不似作伪。
长公主心头大恸,胸腔里好似有什么东西一个劲儿的往下坠,扯着她的肺腑错位。
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不该以身作饵谋楚王。
这个认识,让她动弹不得,沉甸甸地,像鄯州界碑和刑部监牢,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她好像还未怎么出手,风月话本子里学来的下作手段还没来得及用呢。
离得太近了,近到楚王清楚地看见长公主瞳孔骤然一缩。
不知她是忆起什么事,整个人都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来。
楚王端端正正地坐回去,故作轻松地开口,“怎么,只需殿下带小王去平康坊戏弄小王,还不许小王讨回来?”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个玩笑,包括那一声声的阿昭。
楚王明明是在笑,可长公主竟然觉得他此刻情绪有些低落。
可她一句回复的话也说不出来,搜肠刮肚想一遍,才要开口。
就被截断了。
“阿姐,宫门到了。”喝得勉强尽兴的二郎,声音里都含着雀跃。
一掀车帘,见二人之间气氛不对,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僵笑着说:“青蚨姐姐在宫门口等您呢。”
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
长公主面色已然恢复如常,“知道了,扶本宫下去。”
楚王起身相送,可直到长公主消失在宫门内,她也没有回头再看楚王一眼。
二郎有眼色,看楚王情绪低落,什么话也没问,只是默默把自己的葡萄酒递了过去。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二郎又补一句,“但是不是死生大事,你省着点儿喝!”
楚王被他这么一闹,没那么低落了。
“走吧,不喝你的葡萄酒,还得劳烦你,跟我去看看宅子。”
“啊?你要走吗?殿下赶你走了?”不应该啊,这和约好的不一样啊。
楚王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怕,阿昭会不愿意他留在鹿鸣坊了。那他——
楚王叹口气,该善解人意地搬出去了吗?
舍不得这个和慕凤昭同住一宅的机会,可又怕她厌恶他。
果然人都是贪心的,总是渴求更多,从前他舍着一切求一个同她真正相识的机会。
如今相识了,又期盼着能做可以谈笑交心的朋友。
谢应祁心底一声叹息,竟还有些羡慕二郎,可以一直陪在阿昭身边,被阿昭关心保护。
长公主心情不好。
青蚨自幼服侍公主,只消一个眼神便瞧出来了。
公主回宫以后,一言未发,她便也不多言,安安静静地伺候着长公主梳洗更衣。
但心底还是有些担心,长公主这般模样,她三年前曾见过。
见公主在梳妆镜前,久不回神,青蚨柔声问道:“主子今日不顺利吗?”
长公主在镜子里看见了眉头紧锁的自己,“不是因为这个,青蚨,你去取些酒来吧。”
她应该是今日在胡玉楼酒喝得不够,所以才心烦意乱。
长公主藏在宫里的酒,都是顶好的贡酒,一碗冰镇过的醉春眠下去,辛辣劲儿直冲脑门。
从来喝酒都是最忘忧的,可楚王那神色比酒劲儿更强烈地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小心翼翼,楚王怎么会小心翼翼?
他不是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吗?
“青蚨,我是不是不该将楚王牵扯进来?”
“啊?”青蚨万万没想到,她家主子今日这般,竟是为了楚王。
长公主兀自烦恼,若是互相利用,倒也不必烦忧了,可如果,楚王一片真意。
她倒不好辜负。
她此生已辜负过一片真心,怎么能再去辜负另一片呢。
千杯不醉的长公主,越喝越烦闷,脑子也越发昏沉。
醉春眠一碗接一碗,直喝到晚鼓响起。
晚鼓响过最后一遍,坊门下钥,户门紧闭。
鹿鸣坊一地寂静,只偶尔有一两只狸奴从坊内穿行觅食,若是驻足细听,都能听到狸奴的脚步声。
朗月疏星下,两位小娘子鬼鬼祟祟在公主府院墙外比比划划。
一个在偷摸丈量高度,另一个已经提起裙摆跃跃欲试,像是在找合适位置准备翻墙。
窸窸窣窣的声响,惊扰了觅食的狸奴,僻静的巷子里远远传来细长喵呜声。
其中那位比划高度的梳双丫髻着水粉色袄裙的小娘子,许是第一回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虽尽心尽力托着另一位梳单髻,着葱绿色半臂衫并素色绣金线缠枝莲破间裙的小娘子,但面上的惶恐出卖了她。
“殿——”怕暴露身份小娘子临时改了口,悄声问道:“主子,咱们有正门不走,为何要爬墙?”
霜蝉还当自家主子待自己格外亲厚才独独带了她出来,直到此刻是彻底了悟了,她家殿下决计是看她有把子力气和武功,能在宵禁后轻轻松松地避过巡夜金吾卫将人带进公主府,才选了她出来的。
霜蝉一抬头,险些被吓晕过去。
她家喝高了的公主殿下摇摇晃晃站在坊墙上,顶着通红的两腮,一双凤眼努力睁到最大,满面的疑惑迷茫。
在夜里看来不像是下凡尘来的九天仙女,倒像是死相凄惨的勾魂女鬼。
但公主殿下对此毫无察觉,瞪大了眼睛还是看不清楚周遭事物不说,竟还听到了自家婢子这痴傻的疑问,她拍了拍墙壁,有些恨铁不成钢,急道:“傻霜蝉!”
虽然醉春眠喝得她眼花腿软,但皇帝陛下现在觉得自己条理异常清晰。
她一手扒住墙头撑住自己,一手认真摆出食指抵住唇做噤声状,“嘘!咱们是偷偷来寻楚王的,走正门全府不就都知道了?傻子才走正门!”
说话间,长公主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自家的院墙上,伸长手臂豪迈地指着内院,认真说道:“霜蝉,这里虽然我的后花园,但是你说如果此刻我站起来,会有乱箭来穿我心吗?”
长公主一边这般说着,一边想配合着自己刚刚那番话想站起来试试,破间裙裙摆上的绣金线缠枝莲在月光下晃地霜蝉眼盲心慌。
霜蝉拽也拽不住长公主的衣摆,又不敢高声,生怕她家主子真的站起来当人形把子校验府内守备,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小声喊道:“主子,您等婢子一瞬,这便上来了。”
还没等霜蝉提起裙子,她家主子就一头栽下去了。吓得霜蝉面色尽失,赶忙越墙跟上去。越过院墙才发现她家主子半点儿都没伤到,还能晃晃悠悠爬起来拍自己裙摆上的土。
“主子最近武艺精进了?这么高的院墙,轻盈而下,连点擦伤都没有!”霜蝉小心仔细地检查一遍,确认她家殿下是真的没受伤,才安心拣殿下裙摆粘上的草屑。
“喏。”公主殿下往她方才倒下的地方扬了扬下巴,“掷果盈车的肉垫在那里。”
以耳力过人见长的霜蝉这才发现还有一个倒地未起的人。
长公主殿下误打误撞地圆满了此行的目的,掷果盈车的肉垫正是她要夜访的楚王殿下。
被迫接了公主的楚王,一身玄衣几乎融进夜色里,让人不易察觉,连呼吸都微弱到像下一刻就断了似的。
长公主整理好衣摆,背手站定,矜持道:“霜蝉我饿了,你摸到咱们厨房偷些点心来吧。”
霜蝉干笑,以神色明白告诉她的主子,咱们自己府里的厨房,不用偷偷摸摸地,而且她也不放心放任醉酒的长公主和楚王单独相处,但长公主一个眼风扫过来还是乖乖照办。
瞧着霜蝉走远了,长公主才从背后偷偷伸手,转为大大方方地朝躺在地上不肯起的楚王伸出了手。
自认不拘小节的管彤长公主,此时此刻,矜持地不行,并未看被她砸在地上的谢应祁,而是将头转向了另一边,目光深切到仿佛能将平静无波的湖面盯出一条鱼来。
以楚王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长公主朦胧的颈项和左耳,还有她发上微微发光的珍珠钗和刻宝相花的簪子。
静看片刻,率先败下阵来的楚王才伸手握住了长公主伸过来的手,借着她的力站了起来。
察觉他站稳,长公主飞快地抽回了手,努力板正道:“无意冒犯,楚王见谅,我定会维护王爷清白。”
话音里,是让楚王听得分明的快要压制不住的颤抖。
说是无意,也是有意,她早在爬上院墙时就瞧见了不远处的谢应祁,本想轻手轻脚下来吓他一吓,谁成想同霜蝉玩笑时引得他回了头。
她本不欲这般跳下来,见楚王回头便存了试探的心思,才有了方才那一扑,楚王果真如她预料得那般伸手来接她。
反倒是她,因为跳下来时没掌握好力道,从原先她对楚王言语冒犯,演变成今日她对楚王肢体轻薄。
这人素来修养却好,被人如此轻薄仍能温声回一句无碍。
人家如此落落大方,长公主自然也不忸怩,一派坦荡,还体贴地从自己的袖兜里扯出一条帕子递过去,温声道:“擦擦吧,你唇上沾了我的口脂。”
这做派,像极了纨绔调戏良家娘子时故作体贴,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夜里黑,所以方才霜蝉没看见,楚王的唇上,嫣红一片。
那是未染匀的口脂,同今日长公主唇上的海棠春睡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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