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

58年1月2日

可怜的小自我,今天你感觉怎么样?不太好,我想——相当受伤、痛、受伤害了。羞耻的热浪,诸如此类的。我从未抱有她爱我的幻想,但我的确以为她喜欢我。


今晚(昨晚!)在保罗那里,我真的在讲法语。几个小时接着几个小时,和他,还有他的非常可爱的父母。多么开心啊!!


……自我策略。

怎么让我的伤心变得不仅仅是为感情而感到悲痛?怎么去感觉?怎样去燃烧?又怎样使我极度的痛苦变成形而上的?

布莱克说:

假使太阳和月亮心存怀疑

它们遂会转瞬即逝。

我被婚姻战争——那种殊死的、使人麻木不仁的争斗——吓坏了,麻木了;这种争斗与情人之间激烈而痛苦的抗争相反、形成对照。争斗中,情人们操刀子和鞭子,丈夫和妻子使下了毒的药蜀葵、安眠药和湿毯子。

[下面出自一本封面上标明1957年12月的日记。它几乎可以肯定是记于1958年初,尽管月份不详。它几乎就是SS决定离开丈夫,以及如何经由牛津最后到巴黎的实录。故事中的人物名叫李——SS的中间名。李的丈夫叫马丁——菲利普·里夫弟弟的名字。有趣的是,那个在其他方面以H为原型的巴黎情人是个男的,叫“黑兹利特”,而不是一个女的,代表艾琳·福恩斯(继H以后,她成为SS的情人)的是黑兹利特的西班牙情人——玛丽亚。录在下面的是SS关于这个故事的导言和第一部分。在前面几段,我把后面一个版本中李决定去欧洲的内容并到了作品的中心,尽管在笔记本里,它是加在最后的。]

[前言]

为别人提供娱乐而写作的时代过去了。我不想写东西来娱人娱己。本书是一个手段,一个工具——它必须硬+形状像个工具,长,厚,钝。

这本笔记本不是一本日记。它不是记忆的一个助手,好让我记住在某某天,我看了布努埃尔的那部影片,或者因为J我有多不开心,或者加的斯似乎是美的,马德里却不美。

[作品]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嗜睡。早上醒来,她就想着什么时候她又可能躺下——上午上完课或者下午研讨课前——以及什么时候她会睡着。

她开始去看电影

他们婚后的第六个年头,李决定出国一年+因此申请了一笔奖学金。和往常一样,这个计划是合作的。马丁也会来,但到了最后一刻,他得到了这一年的一个更好的机会。她赢得了奖学金。他恳求她别走,但计划是官方认可的,其背后有着她事业的发展。要不然,她决不会有走的勇气。有哭泣,也有大吵大闹的场面,然后,突然就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一夜未眠,当晚,她最后离开他们的床,睡在孩子的房间,第二天早上,马丁、孩子还有保姆开车走了,几天后,李去了纽约,上了一艘船。

[决定离开的另一个版本]

“马丁,亲爱的,”一天,李来到他书房说,“我要离开一阵子。”马丁在一件T恤衫和一条未熨的斜纹棉布裤外面穿了件浴袍。

“去哪里?”他应道,一边推开膝盖上的打字机。

“你知道的,旅行——真正的旅行——到欧洲。”

“但是,宝贝儿,我们以前谈过这个的。明年,等这本书写完,我们一起申请到国外教书。这都说定了的。”

“但我等不了了!”她哭喊着。“总是明年,明年,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毫无希望地坐在这个老鼠洞里,慢慢地功成名就、人到中年、大腹便便——”她不往下说了,因为她意识到她想说的根本不是“我们”,她完全是莫名其妙就发动了进攻。

和马丁结婚时,她一直是非常开朗活跃、温柔又爱哭的女孩;而现在,她成了个泼妇一样的、软弱的、没有了眼泪的妇女,一肚子提前产生的怨恨……马丁的那本书在多大的程度上要靠她帮忙呵……

[回到第一个版本]

在纽约,她认识一些人,出版商,大学教授——马丁的、她的熟人——但是,她独自一人时,从来不想去见他们,所以,她未让任何人知道她在这座城市,也就没人到船上来为她送行。不过,她起床迟了,差点误了11:00的轮船。

[离开的另一个版本]

……她有一种原始的欲望想来欧洲,关于欧洲的所有的神话都萦绕在她脑海中。堕落的欧洲、疲惫的欧洲、与道德无关的欧洲。她24岁了,一直习惯于早熟,她感觉自己是天真到了愚蠢和笨拙的地步,她要克服天真。

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天真之梦中,她夜复一夜在船上注视着波浪起伏、洒满月光的洋面,低声自语。

我的天真让我哭泣。

我是个病人,她说。我既是医生,又是病人。但是,对自己的了解不是我给自己开的药。我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自己——别让我被骗——但了解自己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力量,力量才是我想要的。不是去忍受的力量——这个我有,结果它让我变得软弱——而是去行动的力量——

[回到第一个版本]

她先去英国,在一所大学里度过了孤独而又愉快的一学期,和本科生混在一起,没干多少活,重新发现——仿佛她是16岁——调情和独居的乐趣。但是,这里的气氛太像她在美国知道的气氛了——学术界气氛紧张的追名逐利,还对此议论纷纷。她对谈话、对书籍、对知识界、对教授那难进的大门统统感到厌恶了。

12月,她去巴黎度假,打算六个星期之后回牛津,但她再也没回,而是在巴黎坠入爱河,其简单和毫无保留一如她这么多年来完完全全且毫无妥协地剥夺了她自己的性需求一样。巴黎的这个男人与马丁完全相反:他不爱她,完全缺乏身体上或语言上的温柔。但她因为他们猛烈的、完全是性的、无关个性的做爱而接受了。

啊,她心想,我现在讨厌那些老套的、两人黏糊在一起的、给予的、顺从的自我——包括我自己的;她慷慨大度地体谅了她的情人的冷漠。

巴黎的这个情人也是个美国人,他在那里住了差不多十年了——他本人是个被人忽略的知识分子,深度反智。他来巴黎画画,但现在画得很少了,却仍旧生活在那个圈子里,他的情妇都曾是画家或雕塑家……

……黑兹利特一直谈他的前情妇,一个叫玛丽亚的西班牙画家——性感、纯朴、不可思议的敏感,他们做了三年情人,尽管同居的时间很短。朱迪丝[这里李变成了朱迪丝,这也是SS妹妹的名字]来之前三个月,她离开了他,也离开了巴黎,他仍然强烈地、多愁善感地爱着她……

[作品就在故事中间结束,后面只有下面这个注。]生活的性关系化,通过这一情况下的这个比喻说法来看待世界,性吸引,性冒险,性失败

58年1月2日

……我的情感生活:渴望隐私与让自己彻底融入与另一个人充满激情的关系那种需要之间的对立。注意——和菲利普我两样都没有,既无隐私,又无激情。既没有只能通过隐私和孤独才能获得的自我提高,也没有伴随着激情而来的辉煌的、英勇的、华丽的自我失去。

还有更多的理由做你知道的事情。但是,理由不会让我做这个,只有意志会。

58年1月3日

这一天我过得太痛苦+太有问题了,无法评论。亲爱的,七年是一长段时间,难道不是吗?一辈子,真的。我把我的青春、我的软弱和我的希望献给了你。从你那里,我得到了你的雄性、你的自信、你的力量——可(天哪)没有得到你的希望。

58年1月4日

昨晚,一部难以置信的影片,讲述阿克拉风神崇拜(1927—)的《疯狂主人》。作为戏剧性再现的世界。通过奇异、天真、生动、未开化的野蛮状态看到的一个死的、讲究礼节的文明的形象……这部非洲影片之外,还看了瑞典的《小丑之夜》。开头那长长的无声的连续镜头无疑是电影史上最有力+最美的东西之一——仅稍次于《波坦金》中的敖德萨阶梯连续镜头。影片的其余部分倒是虎头蛇尾,不过非常好啦。演员的脸+女孩们很棒的特写镜头。


[论巴黎]

城市。这座城市是迷宫。(乡下没有迷宫。)这和其他东西一道,吸引我。

城市是直立的。乡下(+郊区)是水平面的。

我“置身于”城市之中……

城市的艺术:符号、广告、楼房、制服,非参与者的景观。

城市以如下原则为基础:季节(自然)变化没有关系,也无需有关系。因此有了空调、中央暖气系统、出租车等等。城市没有季节变化,却提供了比乡下更鲜明的昼+夜对照。城市(用人工照明+酒吧、饭店,聚会上的人为的社交)战胜黑夜,城市利用夜晚——夜晚不利用,在乡下就成了一个消极的时间段。

重要发展:随着汽车的到来、动物被赶出城市,要是城市充溢着马粪的臭味,会是什么样子呢?

树从人行道上长出。无趣的自然,被限定的、被修整的。沥青操场。

警察是迷宫向导,差不多也是城市秩序维护者。

城市社交性的种种限制。隐私(对孤独)作为一项明显的城市产物。

城里看见的天空是负面的——而城市的楼房不是。


职责,责任。这些词真的对我意味着某种东西。然而,一旦我承认我负有职责,难道我不是要冷酷地表明态度,认为它们是与我的爱好相悖的吗?我能否认识到我有职责,但不用知道它们是什么呢?我能否只知道这些职责是什么而不用尽责呢?

理解世界就是要跳出自己的情感来看待它。这是理解与行动之间自然的区别,尽管这一区别可以消除——就像纪德所谓“无端行为”的观点那样。

我用书籍来浇灌我苍白的心灵。

令人捉摸不透的混乱的人际关系。

H认为我的德行有瑕疵。[一开始,SS用的是“恶习”,后来划掉了。](我还没有有趣到有恶习的程度。)通过她自己的混乱和自我防卫的方式来把一切解释抛到一旁,这可能吗?比如,考虑一下诚实的现象。为什么要诚实?为什么有这一展露自己,让自己变得透明的欲望?如果是出自从别人那里乞求怜悯的需要的话,就是可恨的。

现实感=事物必须是其实际的样子的感觉。(斯宾诺莎,斯多葛学派)在我是有疗效的,但过早了。我还没有生病就接受治疗了。

自由的代价是不幸福。我得扭曲我的灵魂去写作,去享受自由。


对前立体派绘画中物体的唯名论态度。

和克勒相比,康定斯基不是非常站得住脚。(上星期六下午,和H在玛格画廊看康定斯基的水彩画+水粉画展,1927—1940)但是,有趣:明显的20世纪形体的预兆+预测:电视天线的几何形状、导弹发射基地、机器内部构件(比莱热更微妙);卫星轨道+宇宙空间……


凯瑟琳·赫本——头发向后梳,瘦削,简直就是骨瘦如柴;剪裁讲究的衣服,高领衬衫;果敢;直率而害羞的露齿一笑;——是一个女人的女性主义理想的化身。(有趣的是,她一直是菲利普最喜欢的好莱坞女演员。)如果典型的独立女性,那些女性主义形象,是同性恋者——嘉宝、赫本、德·波伏瓦([电影评论家和学者]安妮特[·米切尔森]今天如是叙述)——这是否颠覆了女性主义的情况呢?


H明天回来。我预料可能要结束了,感到伤心欲绝,也很厌恶。她没有写信。今晚,在《天堂的孩子们》的(我是在波拿巴[影院]看的)开头处,音乐非常响、旋律毫无掩饰的优美——我快要大哭起来。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能哭出来……

借助于音乐,我回忆——压缩——这部影片巨大的悲伤。未修成正果的爱之链:W爱X,但X爱Y,而Y呢,Y爱Z。“我爱你,”纳萨莉对巴蒂斯特·德比罗说,“可你爱加朗斯,而加朗斯爱弗雷德里克。”“你为什么这么说?”巴蒂斯特大声责问。“他们住一起。”“啊,”巴蒂斯特回答说,“如果住一起的人都相爱,那么,地球会像太阳一样发光!”

我都已经能想象H公开表露出的冷淡、我自己的笨拙——我愚蠢地努力要去激发出她的爱。不谈、不把事情说清楚吧,令人窒息;谈吧只会让她要么(对她一直在干的事情)撒谎,要么实话实说,都是自我毁灭。

明晚(今晚!)和保罗去剧院前,我在《先驱论坛报》报社给她打电话时,她会不会说她旅途累了+宁可直接回家?我听得见自己停顿片刻(这事不可能有单独待的第一个晚上——在巴黎的那第二个星期一晚上——那么凄惨)说,肯定,当然,我理解……不,我不会这样说。我不会乖乖地同意。如果她问我是否介意,我打算说我介意,我非常介意……

58年1月6日

H回来了;性、爱、友谊、逗乐的游戏,随即又是忧郁。讲在都柏林放荡的、开心极了的时光。天哪,她美!而且难相处,甚至跟自己也两面三刀。自我,烦躁,讥笑人,讨厌我,讨厌巴黎,讨厌她自己。

在接下来的九天里,我们在格雷古瓦·德·图尔街的宇宙大酒店开了个天花板很高的干净房间。


昨晚和保罗+几个公务员朋友看皮兰德娄的《亨利四世》。(在TNP:让·维拉)

尽管我只能听懂大约一半的法语,+因为12:00要和H见面而感到焦虑,所以难受,真的是胸口痛,但是,我还有一些情感空间能再次被这个剧深深打动。皮兰德娄对虚妄和现实所作的过于伤感的思考对我总是有吸引力。我也喜欢那明快、大胆的舞台设计;那简单的、丑角类的服装(四个朝臣穿的分别是蓝+绿,红+黄,红+蓝,绿+黄服装;皇帝的全是红色);但不那么喜欢他们的表演——除了维拉,顺便说一句,他会把理查二世演得很辉煌。剧院里的法国表演——不像电影里的那么真实;在电影里,一种国际的“现实主义”风格占了上风——非常花哨、奢华。演员上场就站在一个程式化的很抢眼的高台上——必须站在上面来抒发一种强烈的情感,常常变得有点歇斯底里。

没有面具完全是面具。作家和心理学家已经探索过作为面具的脸。不是十分受到欣赏:作为脸的面具。有些人,无疑,确实是戴上了面具,作为下面那柔软但忍耐不住的情感的外壳。但当然,多数人戴面具是要抹去下面的东西,只是变成面具体现出来的样子。

比作为隐藏或伪装的面具更加有趣的是作为投射、作为向往的面具。通过我的行为的面具,我不是保护原生态的真我——我是要超越它。


星期六下午半醉半醒和安妮特·米切尔森聊了好长时间,主要是聊婚姻。我试着向她描述P的天真,举例说他是怎么极力主张我在牛津只待很短一段时间+那一年主要在巴黎。“去巴黎吧,肯定很好玩的。”安妮特立刻明白了+回答说:“这么说,他不知道他是在自取灭亡。”


昨晚梦见一个大约八岁的漂亮而成熟的戴维;我和他滔滔不绝地、口无遮拦地讲我自己的情感僵局,正如妈妈在我九、十、十一岁的时候跟我讲她的一样……他那么善解人意,我跟他解释我自己,从中我感到巨大的宽慰。

我几乎从来没有梦到戴维,我不怎么想他。他极少侵入我的幻想生活之中。和他在一起时,我全心全意、毫不含糊地爱他。我离开时,只要我知道他得到很好的照顾,那么,他很快就退去。在我爱的所有人当中,他最不是精神上的爱的对象,而是非常强烈的真实。


国立人民剧院(TNP)就像人们想象中的苏联休闲与文化宫的样子。庞大,粗俗,造价昂贵,大理石墙和小玻璃,大楼梯和电梯,高得出奇的天花板,黄铜栏杆和巨大的壁画。保罗说,这是巴黎最大的剧院。看完戏,+去见H前,我们站在夏绿蒂宫侧翼间的大广场上,看埃菲尔铁塔。塔一览无遗地矗立在我们面前——在朵朵白云飘过、月光皎洁的美丽夜空的映衬下,埃菲尔铁塔雄伟高大+黑色轮廓分明。

58年1月7日

H特别疏远、敌意、自我专注。

昨晚在巴黎歌剧院看的视觉超一流,但音乐一般的《唐璜》,引起了我对地狱的思考。关于地狱的想法和关于宇宙有个垃圾箱,有个自动的处理装置的想法。对罗马天主教徒、加尔文教信徒而言,地狱似乎是正义的;对于后期的新教徒而言是不仁慈的。对正义(审判)的坚持是否被对仁慈的诉求消解掉了?

关于宗教目的论所要求的来生,包括地狱的想法呢?道德簿记要求结清账目。有些事业兴旺发达,有些事业被认为是破产了,或者是欺诈的,或两者合而为一——必须赏罚分明,因为生活是严肃的。明白正义的德行,+艺术+判断的顾虑是如何与严肃地对待生活的态度相协调的,这是容易的——不那么容易明白的是,仁慈是认真严肃的,因为这么多客观的[原文如此]慈善的行为来自对道德义愤的冷漠与无能。

我现在记得去年春天在[马萨诸塞]坎布里奇(听完赫伯特·哈特的一个讲座后,站在马萨诸塞大街上的舍恩霍夫书店前面),和他谈论纽伦堡审判,他打断我说:“我不太喜欢审判我自己。”这似乎是荒诞的、不成体统的!

认为宗教必须严肃,否则,它就不是真正的宗教,我想这完全是属于新教的想法。事实上,存在着哈西德教派、唯美主义的欢愉+[E.M.]福斯特所描述的印度教仪式的混乱。

在我看来,严肃是一种真正的德行,这是[我]在生存论的层面上接受、同时情感上也接受的少数几种德行之一。我爱高高兴兴的,凡事不往心里去,但是,这只有以严肃要求为前提才有意义。

58年1月8日

作为一个作家,我所缺少[SS本来写了“想要”,后划去]的是,(1)独创能力;(2)保持一个精准感悟的能力。今天我们起床后,午饭前,H去了她的房间。傍晚时分逛逛巴黎大学,+晚饭前的一段时间则在凯尔特人剧院观看[马克斯兄弟小组的]《恶作剧》。

菲利普一下子来了狂多的信(五封!)——可怜、脆弱、多愁善感;今天,他在美国捷运公司等我。

1958年1月9日

P已经被布兰代斯解聘,我简直不知作何感想。对没跟他在一起+不必开导、劝说、安慰感到轻松……对他一定在遭受的焦虑表示同情……我看上去如此稳定的生活似乎在我脚下坍塌,让我有点害怕——一切都在敦促我作出决定,去行动,回去后离开他。

和H的相处,情况似乎有改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无法知道关于去都柏林前几个星期的情况——我以前是大错特错。

昨天,和安妮特·米切尔森一起吃饭(夏庞蒂埃)+在老鸽巢剧院看[拉辛的]《布雷塔尼居斯》;安妮特比往常更傲慢无礼+矫揉造作。她根本不喜欢H,所以,我不喜欢她。拉辛比歌舞伎还让人感到陌生——情感被外化、精确量化。该剧包括两个或至多是三个人物(根本没有莎士比亚式的浪费!)的一系列冲突;表现智性的媒介既非对话,又非独白,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长篇的攻击性演讲;这种东西我觉得令人生厌。没有情节发展,只有姿态。

玛格丽特·雅穆瓦扮演阿格里皮内,她看上去非常华丽+做作——一种理想的伊迪斯·西特韦尔。

H昨夜晚得令人痛苦。她本来要直接来房间的,可到2:15才到……我站在窗前+盯视着楼下那条窄窄的街道、注视着一个乞丐、两只猫,还有一个男人,他来回踱步+最后站在那家“乳制品专卖店”隔壁的门道里等什么人——听着脚步声,听了一个半小时,都不是她的。

58年1月12日

H刚去上班,我回到宾馆换衣服,7:30要去老海军[咖啡馆]见欧文·贾菲。H漂亮、随意、多情。我——晕乎乎的,因为爱她,因为需要她;很开心……天哪,我真的开心!我想,用我受伤的心+没被使用的身体,让我开心不会太费劲儿。不过,这不是全部,我这样说对她、对我自己都是不公正的。是她,是她,是她。

星期五晚上,一曲平庸的《玫瑰骑士》,我,独自一人,飞抵性幻想的顶峰,那种熟悉的、辉煌的音乐浪潮……然后,在花神咖啡馆见H,在圣日耳曼俱乐部和禁忌俱乐部喝了五杯左右的威士忌。没有醉得糊里糊涂,但也足够与我们在圣日耳曼听的不好不坏的爵士乐,以及我们接近黎明时分在床上极爽的做爱旗鼓相当了。

傍晚收到美国来的消息时,我已经决定一醉方休。在一家香榭丽舍酒吧喝了一杯后,我们和[埃里克·]冯·斯特罗海姆、[路易斯·]儒韦,+罗杰·布林一起去看电影——《借口》。看完,我没吃晚饭,冒雨朝巴黎歌剧院走去。

星期六,昨天,我们起来晚,在隔壁的“希腊人家”吃饭,在“老海军”等了里卡多一会儿,取走收音机+鞋子。H定做了一条裤子;然后,她去了《[先驱]论坛报》鸡尾酒会+我去和汉(我不喜欢他)和莫妮克(我根本没有搞定她)待了几个小时(没有事先安排)。9:00,在H房间见她。在美术馆吃大餐。花了一小时一路接人——葆拉+布鲁诺,汉+莫妮克——+然后,我们车开到《论坛报》酒会,参加后半时段“更认真”的部分。布鲁诺很荒唐,差点毁了酒会。希拉里这个身材矮胖、穿着过分正式的金发女郎——是H的什么朋友——对我放肆地眉来眼去,我很受用。她对我没有吸引力,但是,可以说,是无拘无束的——有女人而非男人对我感兴趣,真是太好了……我们离开时,汉偷了张椅子——哦,我和莫妮克推心置腹地聊了性、爱、女人、男人,还有她的丈夫、我的情人……

今天睡到3:00。在老海军吃了讨厌的三明治。加入我们的讨厌的人——迭戈、伊夫林、隆丁。今晚,H看上去特别可爱,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去《论坛报》的路上。

58年2月8日

到了打破沉默的时候了——不知怎么的,这本日记已经变得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实际上,我感觉它注定要记下真正的幸福时光;当一切都分崩离析的时候,我生日那天,当我们搬进普瓦图酒店,在上面写的冲动没了。

我和H的关系彻底完结,发生得突然极了,我根本就无法相信事情现在看上去的样子。星期三晚上——[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她到花神咖啡馆很早,午夜在那里,又要去55俱乐部,她的礼物在房间等我取,尤其是,她真的很温柔,她真和我在一起——她美丽极了;我满心喜悦——并不是骗自己她爱过我,正如我现在爱她,而是认为在我们的关系中,她还是有点开心,认为她喜欢过我,我们在一起很好。星期四,我们搬了——星期四晚上,在拉贝鲁兹酒店,那剧院([路伊吉·皮兰德娄的]《我们今晚即兴演出》)是那种我很少能走得出的地狱。我感觉自己盲目地走过一片痛苦的森林,我的心灵之门紧闭,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在拉贝鲁兹快哭了。)接着,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在这家酒店,+更是如此——我呆若木鸡,像只动物那样蒙了,痛苦——而她呢,一直在数落我郁郁寡欢、自私自利、喜怒无常,是个累赘……

星期天下午,走到圣路易岛——星期天晚上,往伦敦的一次颠簸不稳、冒着风雪、刺激的飞行——接下来是疯狂地准备回法国的一周;在此期间,情感上,我既不在这里(巴黎),又不在那里,而是悬置着——还是不相信。

星期天晚上——1月26日——我返回,似乎是一次没有尽头的、乏味的飞行,把我的箱子拖上房间——已是凌晨1:30——发现H一如往常,我自己倒是悲痛欲绝,我无法吻她。我动身前四天来了例假,她在我回来后四五天来了例假(她让我明白)。没有性,更糟的是在床上她把身体挪开不让我碰的做法……

从那时起,从我回来已经十三天了,我们做过三四次爱——一次是在过去的星期一晚上,很美妙。之后又有一次。每天下午,她都在圣日耳曼大道226号她的房间工作。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她在和朋友们吃饭,做东的是个名叫悉尼·利奇的人,负责为她找到这份翻译的活,所以,她能辞掉《论坛》的工作。十点钟。我11:00去老海军见她。

没吃晚饭。看[伊塔洛·斯韦沃的小说]《塞诺的意识》,让我很感动,并留下深刻印象。


让我再对自己说一遍。结束了。在真正的意义上:不是H不再爱我,因为她从未爱过我,而是她不再玩爱的游戏了。她以前未爱,但我们曾经是情人。我们不再是了,从搬进这个讨厌的酒店房间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了;这个房间都是她的鬼,都是她对艾琳[·福恩斯]的记忆。让我感到恶心的是,她已经渐渐地不喜欢我了,真的,而且觉得没必要藏着掖着。她公开地无礼,就像我们星期五在美术馆吃完午饭后她匆忙出去,对着我砰地摔门而去。侮辱、推搡、使脸色。没有一句爱的话,没有一次拥抱或握手或是有点温情地看我一眼。总之,她认为我们的关系是荒唐的,不再喜欢我,也不再想和我做爱了。这一关系确实荒唐。

……这过去的两星期,钉死在十字架上……肯定是罪有应得。爱是荒唐的。感觉烧得越来越厉害+迷糊:事实上,星期二深夜就发烧了并卧床——H中午走之前拿来了一些食物和饮料——星期三一天都在床上。

我受伤的心……

星期四下午,我应邀上楼去她的房间,艾琳的房间,(两个房间都是她的,也是艾琳的),帮忙编辑、翻译。哦,上帝,我不要记得!那天晚上走在雪中——那么热,那么热——见希拉里+约翰·弗林特+然后是摩纳哥酒吧的闹腾,还有我们12:30在双偶咖啡馆的约会——如此盲目+苦恋和伤心欲绝,我几乎扛不住。

昨天情况好一些,整个下午和莫妮克+欧文在一起——我真的忘掉了一点,我努力动脑子说法语,这样,从自身血淋淋的残躯中走出来。可后来!H和她朋友雷吉一直在回顾并讨论去圣日耳曼德佩区的计划。还有那在帕西从4点玩到6点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派对”……

孩子,勇敢地面对吧。你已经受够了……


H认为她堕落了,因为她进入了一种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情感上她都不感兴趣的关系。要这么说,我知道她的真实感觉,可还照样要她,那我有多堕落啊?

“……他们发现……这个情人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即不能存在——他们最后只好抱个假人。”(《夜林》)

58年2月15日

我不知道我是感觉好点了,还是变得麻木了。但是,在肯定,甚至在肯定某种大的命中注定或拒绝之事当中,有平和。我觉得我感觉好些了。我看任何东西都从另一端看——不是什么都期待要,弄得每次得到的不如我要的那么多的话,就跌入绝望的低谷;我现在什么都不期待,偶尔,我得到一点,就不是一般的开心。


给H纳撒内尔·韦斯特的《作品集》,开始看《鲍尔索·斯奈尔的梦幻生活》;小说有趣、痛苦、十分精致。看完了《塞诺》。


P在纽约,徒然地找着工作。我发现写东西越来越没劲,就不每天写了,写了一半的几封信放在我的风衣口袋里好几天,皱巴巴的,带到东带到西的。

回到我以前的生活这一想法——似乎几乎都不再是个进退两难的事情了。我不能,我不会。现在我能毫不费力地这么说了。

甩人者和被甩者。要我把手穿过蜘蛛网帘,多难啊。所有那些年,我都没能做到,我没有那种意志。

而现在,轻而易举——我现在已经在另一边,不可能回头了。

婚姻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成双成对。全世界都成双成对,每对都在自己的小屋里,注视着他们自己微不足道的兴趣爱好+为自己的一点小隐私感到忧心忡忡——这是世界上最最令人反感的事情。人应该驱除掉夫妻之爱的这种排他性。

58年2月19日

昨天,关于山姆·W那巨大的书房,H说了几句惊人之语,说那样藏书就“像和一个人结婚是为了和他睡觉”。

千真万确……

利用图书馆!!

我们已经租下沃尔芬斯泰因公寓两个月了——照她那种感觉,我还是无法想象为什么她还想和我住一起……

……昨天(傍晚)我到巴黎后第一次去了鸡尾酒会,在让华尔[1888—1974,巴黎大学哲学教授]家——在讨厌的艾伦·布鲁姆陪同下。华尔与我对他的期待非常吻合——身手敏捷的瘦小老头,稀疏的白发,大嘴薄唇,相当漂亮,像让路易斯·巴伦特到了65岁时的那样,但是非常心不在焉、不修边幅。宽松下垂的黑西装屁股后面有三个大洞,你能从中看到他的(白)内裤+他傍晚在巴黎大学刚作完讲座回来——谈[保罗·]克洛岱尔。有个高个秀气的突尼斯妻子(圆脸,黑发贴着头皮紧紧地往后梳),我猜年龄只有他的一半,35—40岁的样子+三四个很小的孩子。还有佐治奥·德桑蒂莱纳[麻省理工学院科学史家];还有两位日本艺术家;几个戴着皮帽的瘦老太;一个来自《证据》[杂志]的男子;直接从巴尔蒂斯作品中出来的、身穿狂欢节服装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一个长得像让保罗·萨特的男人;还有许多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其他人。我和华尔、德桑蒂莱纳+[不可避免地也和]布鲁姆聊。公寓,它在佩勒提耶街,令人难以置信——所有的墙都被那些孩子和艺术家朋友画上了画+素描画+颜料画——有深暗色雕花的北非家具,有一万册书、厚桌布、花、画作、玩具、水果——一种非常漂亮的凌乱,我觉得。

58年2月20日

关于这个名叫[原文如此]原文为s\'appele(法语,意为“名叫……”),应该是s\'appelle,所以戴维加了[原文如此]。哈丽雅特·戴姆勒的毫不害羞的犹太色情作家:“她是个潮人。她不杞人忧天。”

我脑子不集中。我得在聊天的行为中从背后吓它一下。

那一个个夜晚是最糟糕的。躺在你特别渴望的人身边,无法入眠,不能取得什么突破,不能要求欲望的回应,这种折磨。肩并肩地。或者两人面对背地侧身睡。当心别碰到!“俱往矣”的糟糕的感觉,因为第一年我曾经非常想要菲利普。

我最介意,非常介意H在身体上排斥我。在这个节点上,假如我们之间有性热情的话,我会接受对我的任何态度、任何评价——甚至极度的厌恶。但如果没有的话,还继续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不就真的是性受虐狂吗?爱是什么代价?我现在根本不喜欢我沦入的角色,也不喜欢她那标志性的轻薄的性施虐狂行为。在过去的几天里有好几次,我简直都快要抓住她的双肩拼命晃动。我想抽她——不是要灭她,也不是要把她消除(这些倒是她对我推推搡搡、戏弄我的这些行为背后的意图),而是要强迫她真的关注我,如果有必要带着恨也行,强迫她结束这种住在一起却把身心分离的愚蠢做法……


“我难道没有随着浓浓的夜幕的降临闭上眼睛、伸出一只手吗?女孩儿也是这般。还有把白天变成夜晚的人,年轻人,以及吸毒成瘾的人、放荡的人,酒鬼,以及最凄惨的人——整晚在恐惧与痛苦中注视着的情人。这些人再也无法过白天的生活……”

(《夜林》)


58年2月21日

昨天晚上(和保罗),看有点像皮兰德娄风格的[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我喜欢那种程式化的效果——对情节不加修饰的强调的音乐(鼓、铙钹、笛子、吉他);脸的三分之二长度的面具,闪闪发亮,刚好盖到上嘴唇,这样便突出了嘴巴;倾斜的舞台和随意的道具(演员自带道具上台,像中国戏院一样),叙述者的技巧和双层次布局以及剧中剧的总体魅力……

皮兰德娄、布莱希特、热内——对他们仨来说,在示范性和对比性方面,戏剧的主题是——戏剧。对于动作画派画家而言,画的主题即画家的行为。试比较[皮兰德娄的]《我们今晚即兴演出》、[热内的]《女仆》和《高加索灰阑记》……对我而言,这是布莱希特的兴趣所在,尽管他的剧情讲的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民俗般的孩子气的天真无邪,而且他意欲就世界、正义等主题教育他的观众。

热内的新剧,他在修改的那部,利用的是——全是关于——幕布。那些人物在幕布上画画,把东西贴到幕上,投射出他们秘密的性格,而同时又在做一种“现实的”行为。独白的一种新的、可视的版本……

幕布+面具,当黑板。

我不喜欢说教剧。但我喜欢富有哲理的、好玩的戏剧。

心理剧?有个更难懂的问题。法国人总体上不喜欢心理剧、心理小说、心理学——以英美和德国的方式——也许是对的。

戏剧的理想:在其中,心理感悟完全外化,试比较阿尔托的观点:“……因此,为了戏剧,重要的是创造一种语言、姿态和表情的形而上学,以摆脱其表现心理和人性时的停滞不前。”

58年2月23日

在沃尔芬斯泰因——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法忍受的重压已被消除。我所爱的H——漂亮、漂亮。她能爱我吗?她想要和我在这里开心一点点吗?……昨天下午我们来这里,吃饭,伴着里卡多[·比贡的]唱片音乐跳舞,晚上和那两个意大利人(特里、皮娅)一起去三泉酒店,后来又去图尔农[咖啡馆]。在图尔农:H醉态优雅,又说又笑,玩弹球机;汉;那个和我调情的以色列人;那个黑人和[此处空白]星期二有个约会……

……我的抱负——或者说我的安慰——一直是要理解生活。(对一个作家的灵性的误解?)现在,我只想学会去适应。除了其他原因,H那非同寻常的、毁灭性的自我意识和对他人的意识教会了我这一点。由这一点延伸出去,她对满足的癖好……

我昨天——还是前天?——想说这个——但像往常一样,没说成。她总是不同意我的想法,不同意她以为的我的智性。她认为她是反智的。

“嘴饿,不是肚子饿……”

58年2月25日

一个阅读、认认真真写信的夜晚,独处与安宁的夜晚。

今天下午乔安妮·沙特兰来这里。她来之前,我乘地铁去美国捷运取邮件。两星期不去了——迄今为止间隔时间最长的一次。我越来越懒得给菲利普写信了,同时,我也越来越不愿意,甚至是越来越厌恶去取、去看他写给我的信了。但是,今天这包邮件带来了一个惊喜,即他几乎肯定要受聘于伯克利了。这会让我自己的决定清晰起来。我不必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了——

想了很多P的事情——他的胆小怕事,他的多愁善感,他的缺乏活力,以及他的天真无知。有一类人——处男型——英国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我想。他非常在乎家庭圣殿,在乎戴维和我,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因为我破除了把他束缚在他父母身边的那种怜悯和依赖的魔法。这样的一种生活、这样的一种性情,受伤后是不容易修复的。P是个容易受伤出血的人,事实上,肉体上、情感上都是。他不会死于这种悲伤,但永远无法从中康复过来。


采取防御姿态招引、煽动对方来冒犯你。记住!!X卑躬屈膝地、充满爱意地看着Y;Y被越来越多的自责弄得十分恼火,其自责被仇视为没必要;因此,Y感到不得不对X狠心。

施虐狂行为、敌意是爱的一个基本元素。因此,爱是一种敌意的交易,这是重要的。

教训:别把心拱手交到不需要它的地方去。

58年2月26日

摩羯座[SS的星座]更偏爱友谊,而非温吞水般的、没有激情的恋爱关系。这是H昨晚在禁忌俱乐部笑容可掬地送给我的礼物……

摩羯座两样都不喜欢。两样都没有得到。痛恨两样。

H,这适用吗?也许适用你?但根本不适用我。


你的永不满足,亲爱的H,那就是一种安慰方式,通过它,你满足的才能向你显现出来。从不去获得你想要的,就是从不(长期)想要你获得的东西——除非,有时候,当它被拿走的时候。

58年2月26日

……昨晚(和贾菲一起)在巴黎大学听西蒙娜·德·波伏瓦谈小说(这还可能吗)。她瘦削、紧张、黑发,对她这个年龄来讲非常好看,但声音不好听,她讲起话来有点像扯着嗓子+情绪紧张语速很快——

傍晚看卡森·麦卡勒斯的《金色眼睛的映像》。技巧娴熟,文字真的很简洁、“书面”,但我不喜欢受冷漠、紧张症、动物认同的驱使……(我是指在小说里!)

58年2月27日

今晚在巴黎大学的精彩音乐会——勃兰登堡第六[协奏曲],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乔治·泰西埃),两首莫扎特的咏叹调(“她有了安宁”+另外一首),+第十五《加冕弥撒》。

……“这种虚伪的、危险的关系。”对我比对H更虚伪、更危险。对我而言它是真实的。对她只不过是她用了四分之一的注意力来保持的一个不能令人心满意足的表面现象——而与此同时,她为她的艾琳感到悲伤。

看埃玛·戈德曼的《过我的生活》……

58年3月1日

我与H的关系最糟糕的时刻。星期四晚上她做爱时荒诞、粗暴的侮辱……昨天彻底的疏远……我知道出什么问题了吗?我该问自己一些问题,等等等等。4:00,我哭着逃进地铁——一头扎进一部电影(《大饭店》,嘉宝,克劳馥);回“老海军”和莫妮克约会,汉也在那里;在“狂欢”吃的晚饭,喝梅子白兰地喝高了,真的什么都听不见;回到香榭丽舍又看了一部电影(《控方证人》)——还是听不见,要么就是思想不能集中;午夜和汉+莫妮克乘地铁,+然后在协和站傻乎乎地、不顾尊严地冲出去,打车直奔“老海军”,我答应过在那里的——知道她不会在那里,可还是希望她在……

58年3月24日

别再把这本日记专门用来记录我和H情事的大事记了!形象的形象的形象……我爱她,我只要看着她就开心极了,我们隔好长时间做一次爱,嗯……这就足够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太够了。但记下所有这些感情上的忽冷忽热,在某种意义上就歪曲它们了,我开始骗我自己,以为所有这一切都是,或者都可能是真的。玩游戏,或者努力去玩就够了。去积分就是个错误了……

只有在她——或者我们俩都——喝醉了的时候,在我们真的相处的时候,我们才相处融洽。比如,三星期前的那个星期天清晨,她毫无疑问是醉了,当她+我和葆拉+杰丽回到这里,上床,她掴我耳光,抓我的背,吼叫着说她恨我+我让她作呕,我啜泣,想还手,但又做不到……事后,有五天的时间,一切正常,我们又是情人了,从12月在维达尔的房间以来,我们可一直不是——但是,到那星期结束时,到3月8日举行派对时,就完了。我脸上的青肿消下去,最后彻底不见了,我们俩之间的性热情也一样消失了,连同两人想象力中罕见的共通之处。第二天在玛丽皮埃尔的晚会上激情又燃烧了一次,随后就渐渐地变弱直到永远消失。


……昨晚在电影档案馆看了一部妙不可言的影片——斯特罗海姆的《愚蠢的妻子》。一部唐璜式影片,带着斯特罗海姆漂亮而好色的表情、华丽的性感军装和施虐狂的动作举止。好色是个不为美国电影界认可的题材——而这个男人是[ D.W.]格里菲思的助手!

58年4月15日

在西班牙(马德里、塞维利亚、加的斯、丹吉尔)待了两星期后,我回到巴黎……我为什么没带上这本日记呢?因为我知道H带着她的,当时,想到我们俩同住一个酒店房间,当着互相的面记日记,似乎太怪异了——制造着我们隐秘的自我,在自己隐秘的地狱里着色——

事情既比我期待的好+又比我期待的糟——我们既不吵架(除了在塞维利亚那个荒唐的日子,她下午和我做过爱之后,我脸上的表情把我暴露了,我的绝望+我被彻底拒斥的感觉,她认为这是对她的拒斥),也不真心地亲近……我无法不让自己意识到她不开心,也无法不让自己意识到西班牙和说西班牙语如何让她回想起她和艾琳在一起的生活。我们变得客套、心离得很远……

……塞维利亚的斗牛,第一头公牛倒向沙地时,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星期二在马德里,博斯的画作和弗拉明戈音乐整夜都在我脑海里回放……塞维利亚一些行进队伍中的士兵戴的纳粹式头盔。

我左脚后跟痛,我们离开前一天我买的新鞋子蹭破的——从圣赫罗莫尼大街附近的达帕世酒吧——乘噩梦般的三等火车车厢去塞维利亚,和六个又脏又下流的西班牙“浪荡儿”,(“诺曼·梅勒”、“职员”、“克拉克·盖博”、“胖子朋友”,那个拿着“酒囊”坐另外一个靠窗座位的壮汉)坐在一起——

星期六下午在堤亚纳桥上等“帕索”[圣周游行中用的木头花车],始终没等来——一直感觉饿,我猜是因为我感到焦虑,并一直怀疑我该不该来,觉得心情既急迫+伤心+开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心情复杂极了……

星期三傍晚在马德里买运动鞋——游行队伍中散发出的香味儿和爆米花的味道。

加的斯是我在西班牙见到的最美的城市——市中心非常干净、现代,防波堤沿线是一种静谧的美丽而又伤心的穷困。一座城市,有着美观但不张扬的广场、许多狭窄的步行街、孩子和水手、大海和阳光。

——我们沿着防波堤散步,后面跟着一群光着腿的孩子。

——我们在加的斯的第一晚在餐馆里见到的胖小伙服务员;他想和H约会。

——坐马车回我们的酒店。

乘大巴从加的斯去阿尔赫西拉斯,途中,H告诉我艾琳+她互相叫的昵称(“Pup”来自Pulpo)——接着,又因为透露了这个秘密而生我的气+生她自己的气。

在阿尔赫西拉斯的码头小餐馆吃虾……

在船上看见直布罗陀非常兴奋,惹得H对我很恼火。

……丹吉尔的那对女同性恋——桑迪和玛丽;桑迪白肤金发碧眼,瘦瘦的,大学生模样,充当男人的角色;玛丽,大鼻子、爆乳,葡萄牙人。

……H在索科买的饰金棕色皮夹——喝薄荷茶+在苏丹皇宫里的咖啡馆听蹲在场地中央的三个阿拉伯音乐家演唱。

塞维利亚的气味——香,爆米花,茉莉花,“吉士果”。

58年4月20日

平庸与主宰——这是我当年在康大写的东西[SS几年前在那里教书],当时是对的……

感受力的精英,同时也是智性的精英。根本不喜欢、根本不喜欢被当作草根看待!

必须有足够强大的自我来支撑我的感觉力。假如我是敏感的(比如,表明我意识到H的各种情绪,意识到她到底怎么想我),我便决不敢拥抱她……

恋爱——这种对另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微妙的、强烈的、难忘的感觉。没有人像她,像她那样跳舞,像她那样伤心,像她那样雄辩,像她那样愚蠢、粗野……

我讨厌芭芭拉在场。我太爱H了,太想和她做爱了,所以,我控制不住地——越来越控制不住地——恨这三姐妹,一副高个女孩俱乐部做派,尽管芭芭拉在场能转移一下H的注意力+也许能让她少对我不耐烦些。

58年4月26日

生病、发烧,我失去自控。这种激情是一种病!我刚刚以为我在恢复自控、在自我恢复,它就又冒出头来,暗中给我一记重击……我一直以为我已不那么爱H了;和她的情爱当然使我堕落,还有她对我的自我感发起的连续攻击——不管是我对食物的嗜好(记得那天在塞维利亚,沿着西尔皮斯向前走着,我喝了一罐杏仁饮料,这时候,她就宣称我有一种“没有教养的感受力”),还是对艺术,或者对人,我在公开场合的行为、我的性需要——对我的爱都是冒犯。我告诫自己她这是在通过她的敌意和粗鄙,毁掉我对她的爱,我只需要顺其自然,我定将发现我自己自由了,尽管伤心。但情况并非如此……

58年4月27日

看海明威的《春潮》;[伊万·冈察洛夫的]《奥勃洛莫夫》;[奥斯卡·王尔德的]《自深深处》,

“所有的审判都是对生的审判,正如所有的宣判都是对死的宣判一样。”(王尔德)

58年5月31日

我们坐在荷兰反犹太分子的车里,沿着德国高速公路朝慕尼黑飞驰时,看见“达豪,七公里”时,我是什么感觉啊!


一种消极的积极,一种积极的消极。

我对H说:“其实是你厌倦你自己。你不能围绕着情感的、性的旅行来建立你的生活。你需要一种使命……”

旅行本质上是一种消极的积极。你置身于某一环境中——指望变得兴奋,感觉好玩、开心。你无需将任何东西带进这一环境中——这个氛围已经足够热闹了。

旅行与乏味。

58年6月1日

慕尼黑。

白云朵朵的天空。

废墟之诗。

宽阔的、空荡荡的柏油街道;乳白色无名新楼,粗脖肥臀的美国兵开着他们长长的淡色车子巡逻。

带有两座高耸的乳峰般的塔楼的圣母教堂。

58年7月4日

众人皆疯一人独醒与众人皆醒一人独疯之间,能有什么区别吗?

毫无区别。

他们的情况是一样的。疯狂和清醒都一样,孤立隔绝。

58年6月25日

[这则配有一张SS躺着的自画素描像。]

……看抽象画不去看那些形状——场景——人们在其中能够辨认出。那是以文学而非以造型艺术的方式赏画。但是,话又说回来,关于它们,人们又几乎或根本说不出什么来……

58年7月4日

从德国回来后,看[阿尔贝托·]莫拉维亚的《正午之鬼》+福克纳的《圣殿》。重读[格特鲁德·]斯泰因精彩的《梅兰克萨》。


布莱希特札记:表演上完美的现实主义,服装、姿势、发型、道具上令人窒息的逼真(例如,《恐惧与灾难》中的希特勒青年团场景,那个母亲的发型真的是1935年流行的一种发型,那个父亲看的《民族观察家报》真的是当天[一张纳粹的报纸])。但这一现实主义被框定在、包含在某种大一些的东西之中,正如演员们在舞台上一个抬高的平台——舞台本身上面一个小一点的舞台——上演出一样。

58年7月13日

雅典。

人人都有神秘之处。

每个人用伴着布祖基音乐跳舞的方式表达着他的神秘。他在对自己祈祷。他抚慰他自己的神秘,他情不自禁,他体验一种情感净化。

那个舞者脸上陶醉的表情。他在平衡的边缘表演,他是条蛇,盘起他的身体。他是只鸟,两只手臂像翅膀一样旋转。他是只动物,弯下身去,四肢伏地。

舞者拍大腿或紧缩身体,以保持他镇定自若的状态。

一人跳舞的时候,其他人观看。每个人都单独跳。观舞者发出嘘声,以便挡开不友好的幽灵。舞者跳完,他们可能会祝他身体健康;他们不鼓掌,因为这不是表演。


那个布祖基歌手,一个小个儿女人,大头,短臂,声音一部分是女巫、一部分是孩子——时而悲恸,时而恳求,时而狂喜,时而哀号……


品一座新城就像品一种新酒。

[散页,只1958年,未注日期]

私通是最完美的爱。

偏执狂+敏感性之间的紧密联系。

萨德[侯爵]的“情感淡漠疗法”。

纽约:所有的感官性都变为了性。

58年7月14日

……和H生活意味着遭受对我个性的一种全方位的侵犯——我的感觉力、我的智力,除了我的外表以外的一切东西;而我的外表是遭恨,不是挨批。

但是,这对我有好处,我想——和这一批评来自我爱的人这一事实毫无关系。和菲利普在一起的那几年,我已经变得得意洋洋。我对他那软弱无力的讨好已习以为常,我对自己不再狠了,我认为自己的瑕疵是可爱的,因为它们有人爱。但是,真是这样——H所指责的——我现在对别人、对他们在思考和感受的东西不是非常敏锐了,尽管我肯定我具有设身处地的、直觉的能力。我的感觉变迟钝了,尤其是嗅觉。也许,这种向内转,我的感受力和我的灵敏度的减弱当时是必要的。否则,我活不下来。为了不疯掉,我变得有点无动于衷。现在我必须开始以我的神志清醒来冒险,好让自己重新变得敏锐起来。

而且,我从菲利普那里学了许多令人精力枯竭的习惯。我已学会优柔寡断。我学会了说话重复,重复同样的观点或建议(因为他不听,因为除非说好多次,否则根本不听,也因为说一次他就同意的事情他认为没有约束力)。菲利普对他面前的人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还记得六年前在布兰代斯对[弗兰克·]曼纽尔[教授]访谈惨败)、他们全神贯注在想什么等等的观察力特别不敏锐。我也变得有点无动于衷了——尽管聚会、访谈和会议结束之后在车里所有的事后分析中,我还是试图教导他心里怎样才能有点数。

P还劝说我相信他的爱情观——一个人能占有另一个人,我可以是他的个性的一个延伸,他也是我的延伸,正如戴维会是我们俩的一样。爱包含、吞并对方,爱割断意志的肌腱。爱是自我的祭品。


我的姿势没精打采,比如,我梳头发的样子,我走路的步伐——H是对的,不过,讨厌这样子就不对了。


记住。我的无知不[日记本里在“不”字下面划了两道杠]迷人。

知道花卉的名儿,比小姑娘似的承认我对自然一无所知要好。

方向感好,比描述我如何常迷路要好。

这些表白等于吹牛,但我这里根本没什么好吹的。

知,比无知好。我不再是个小姑娘了。

果断、任性比礼貌、屈服、听从他人的选择要好。

在我被欺骗或利用——一种应该难得被纵容的奢侈——的时候,承认我的错误。人们似乎会同情你,实际上,他们有点鄙视你。软弱会传染,强者无疑会避开弱者。


P给我寄信,一封封都充满了仇恨、绝望和自以为是。他说我罪孽深重、我傻、我蠢、我自我放纵。他告诉我戴维痛苦不堪,在哭泣,感到孤独——是我如何如何在让他遭罪。

他折磨戴维,他把这一年搞成这样,弄得我的宝贝儿必须遭受比他不得不遭受的更多的罪,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但我不感到内疚,我相信对戴维的这些伤害不太大。宝贝儿,亲爱的儿子,原谅我!我一定补偿你,我一定会让你和我在一起,让你开心——以一种正确的方式,不占有,不害怕,不凭自己的想法干涉你的生活。

菲利普卑劣。我们之间——在争夺戴维的问题上——将有一场殊死搏斗。我现在接受挑战,我不会因为怜悯而让步,因为我们势不两立。

他的这些信是一声痛苦和自怜的嚎叫。其根本的托辞是个威胁,和那个犹太老母亲提出的威胁一样(他母亲对马蒂[菲利普·里夫的弟弟]),她像对一个被囚禁的儿子或女儿说:抛下我——或者娶那个非犹太姑娘[马丁·里夫娶了个信天主教的女人]——我就会心脏病发作,或者我就自杀。P写道:“你不是你一个人,你是我们……”然后就是他凄惨的身体状况一览表——哭泣、失眠、结肠炎。“我活不到40就要死了。”

一点不错!如果我回到他身边,我就不是我了。他不可能把这个问题说得更尖锐了。我们的婚姻就是一系列轮流的自我牺牲,他为我,我为他,我们俩为戴维。我们的婚姻,婚姻,这个“客观、正确、自然、不可避免的”家庭体制。

58年7月16日

特尔斐

千奇百怪的群山和有点粉红色的悬崖,大海影影绰绰地横卧于峡谷之中,仿佛在一只巨大的碗底一般,松树味,松树边上像木头一样立着的灰色的大理石柱子——一半嵌入地面,蝉鸣,驴铃和驴叫(装模作样的痛苦),它们从悬崖那边回响过来,皮肤黝黑、留八字胡的男人们,灼热的太阳,下面山坡上的梯田里种的橄榄树随风飘荡,一阵银色一阵绿色,微笑的老妪……

我想没有H,我终究还是能生活的……

58年7月17日

雅典

雅典可以是一个短篇小说——关于外国人、旅行——的好场景。它有许多轮廓分明、吸引人的道具。

雅典丰满的美国式的女子,到处是工地的尘土飞扬的街道,夜间餐厅花园里的布祖基乐队,吃一盘盘浓稠的酸奶、切开的西红柿和嫩豌豆,喝松香葡萄酒,巨大的凯迪拉克出租车,走在或坐在公园里手捻着琥珀念珠的中年男子,坐在街角他们的炭盆旁的烤玉米卖主,穿着紧身白裤子、佩有黑色宽肩带的希腊水手,从雅典卫城看见的雅典群山后的草莓色落日,街头坐在秤边上,要给你称体重、只收一德拉克马的老头——

[未标明日期,但肯定记于SS和H1958年7月希腊之旅途中]

我们的婚姻的存贮中没有留下什么大的、无拘无束的情感方面的姿态——我们之间越来越不满+依赖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