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局开场了。
南郊的营员到了。他们在客车四周等,司机们看管着他们。
南郊夏令营的女主管朝山坡上望。
她说:应该叫警察来。孩子没回来。女辅导员也没回来。
应该叫。
从图克喇叭形河口湾那边传来第一阵警笛声。好似沿公路那些小工厂的下工号。
姑娘躺在灌木丛后面。孩子过来紧挨着她,仿佛想丢失在、消失在她的身体里。孩子不知道。孩子,他令人害怕。他叫道:
“我将和你在一起。”
响起第二阵警笛声,更舒缓,更柔和。她说:
“走吧,我跟着你。”
于是孩子站起来,四下张望。他远远望着空荡荡的网球场、关闭的别墅,她呢,无力地躺着,默不作声。他望着远处南郊的客车,箱式运货卡车。孩子见到这些,便朝山冈望。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很清楚。孩子,他应该已经知道如何做才能永不回来。
又一阵警笛声,这一次更长,更响,消失在海里。姑娘低声叫道:
“现在走吧。我恳求你,走。”
孩子再一次望望这个夏季的大沙漠和她,这位陌生人。
他说:
“和我一起走。”
她说不,不行。她等等再去找他,但她会去的。今夜,她说,或者明天,或者更晚,但不是今晚。她说今晚她不敢这样做。她说必须等等。他按她的要求做了。他慢慢离开那个地点,开始走。随后他朝山冈的方向走。
她没有看着他离开。她依然唱着她在清泉边歇息。
她摊手摊脚地躺着休息,闭着眼睛。在肆无忌惮的幸福中唱着歌。
她一唱歌,孩子就不怕了。
他们四目相对,突然笑了,好像欢乐一闪而过。孩子明白了:现在她绝不会忘记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对犹太人犯下的罪行,在得悉他和她的故事后从地球上消失了。
在黑房间里,时间突然缩短了。这是在晚上。
她对他说,无论她去哪儿都将带上他。今夜她将找到他,他应该一直走到森林,过了森林,他应该在为外国旅游者标了白色记号的小径上继续前进。
我记起来了。
这是在故事开始的时候。然而我回想起来了。
她问他:你最爱什么。
他努力弄明白这个问题,然后问她,她最爱什么,她回答:
“跟你一样,大海。”
他说一样:大海。
我不再知道孩子内与外的区别,他周围的事物与维持他生命的事物之间,与把他和这生命分开,和这混乱的生命分开的事物等等之间的区别。
然后我回来谈那孩子身体的脆弱,那些暂时的不同,他的心脏轻微的跳动,单单这些就述说着他的生命,每一天,每一夜,这生命朝着注定只留给它的未知前行。
我不再知道格但斯克的人与教士们有何不同。维尔纳成千上万饿死的孩子与年轻神甫耶尔齐·波皮耶卢什科有何不同。
还有东方的坟墓与葬于乌克兰和西里西亚土地上的诗歌有何不同,阿富汗土地上死一般的寂静与这同一个上帝深不可测的恶意有何不同。
我不再知道任何事。任何事。任何地方。除了真理中的真理,谎言中的谎言。我再也分不清讲话与哭泣。我只知道孩子在森林小径上前行。
他朝前走。独自一人。他继续朝前走。
继续。年轻女辅导员站起身,朝树木间张望,她看见了他的红毛衣。她低声喊出一个词儿,孩子听出来了,也喊了。一个写不出来,但一万年来,十万年来——人们不清楚——只在犹太人之间讲的词儿。
我把嘴贴在格但斯克上,我拥吻这个犹太孩子和那些死于维尔纳犹太人区的孩子。用身心拥吻他们。
你说:在黑房间里咱们谈了什么?什么?
我跟你一样,说不知道谈了什么。
大概谈了夏天发生的事,雨,饥饿。
不公正。
还有死亡。
恶劣的天气,八月份度过的燥热的夜,墙壁清凉的阴影,
那些滥施欲望的残忍的姑娘,
那些没有尽头如今已被谋杀的旅馆,
那些阴暗凉快的走廊,那些在里面写了那么多本书,做了那么多次爱,如今已被遗弃的房间,
那位住在卡堡、和孩子一样的犹太人,作品和心灵都是犹太人的,
那些悠长的夜晚,你记得吗,那两个坏姑娘在他面前跳舞,他呢,饱受欲望的煎熬,几乎丧命,坐在带海景的大客厅的长沙发上哭,
为有一天为此而死的希望欣喜若狂。一次,
谈莫扎特和北极湖泊子夜的蓝色,
在雪和薄冰的赌场里歌咏声中的子夜的蓝光,为之颤抖的心。是的,咏唱莫扎特曲子的嗓子和被谋杀的犹太人,
你无所事事的那种样子,我等你到海滩来的样子。为了看。看你笑眯眯的眼睛,一看再看,日甚一日,
你面朝屋外、散落的大陆、各大洋、不幸和快乐坐在沙发上等待的那种姿态,
还有那孩子。他的永恒。
我们谈到波兰。一个未来的、燃烧着希望和上帝理念的波兰,
孩子给年轻女辅导员带回来的明信片,
又谈到波兰,我们所有人的祖国,维尔纳半死不活的人和犹太孩子的祖国,
还有美得出奇、光滑、纯得毫无细节、和目光一样赤裸裸的伦敦街。
孩子在走。朝前走。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们彼此分开站着。
闭上眼睛。朝山冈的方向闭上眼睛。
你为我看。
你说第一批营员的客车开上了国道。下雨了,仍是夏日轻盈温热的雨。
你说:孩子走过了山冈。你喊道:他去哪儿呀?
你说:她没有转身。我明白了:她随他去做。开辟道路的是他。她沿他指出的路走,她完全放手让他去做,正如她将听凭命运的摆布。
我问你,你是否希望永远见不到他们,永远找不到他们的足迹和踪影。
你不回答。
你说:孩子还在往前走。
我说孩子绝不会死。我发誓。我哭,我喊,我担保他会活着。
你说他正在消失,正在藏匿,她,她看不到他了。
你说好了,他消失了,但不是去死,绝不会去死,绝不,绝不。你吓得叫起来。
我大喊我爱你。你听不见。你一直因为惧怕和希望大喊大叫。
你说现在,哪怕她愿意,也无法见到他了。我说:也无法自杀了。
你说孩子,人们又见到他了,他上了山,藏在树林里,没有到客车那儿去。他一定犹豫过,后来下了决心:他没有到客车那儿去。下雨了。
你说他永远不会到客车那儿去,一辈子也不会,我们幸福地哭了。
他照她的要求做了。
你说:头天夜里她已经向他解释过如何朝面向停车场的那座山冈走。他毫不遮掩地顺着客车停车场走。有些卡车司机看到了他,朝他送飞吻,但没有注视垂下眼睛朝大海那边望的孩子。于是孩子又担起心来,他加快了脚步,然后冲卡车司机们微笑。
突然,光线暗下来,时间也缩短了,暮色骤然蔓及森林和大海。
孩子在走。
他没有等她。他知道她会来。
他朝前走。
她已经站起来开始走了,远远的在他后面。然后她又开始跟着他走。她抵达了山冈。
姑娘不时离他很近。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他露出笑容,同时流下狂喜的泪水。
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们分开站着。
闭上眼睛。望着他们,看见他们。为他们的幸福流泪。
无法分享这份快乐。不愿意,我们。只能为快乐哭泣。
你继续给我讲他们在山冈上的方位。
你说:他大概抵达了山冈的另一侧。她在他后面,离得很近。你说:他们处于心惊胆战的幸福中。
你说:他头也不回。她还不愿意与他会合。她的脸色和白垩一样白。她害怕。但她笑了。她那样年轻,同时好像已经死了。这个她知道。
我问你是否曾希望在某座城市的街头与他们重逢,哪怕一次,谁说得准呢?
你说对,你曾希望过,你还从未如此希望过其他的事。
你说:他们正在离开我们。
你说:已经离开了。
你说:现在,哪怕她愿意,也无法留在这座山冈上,天一黑她就会被抓起来。她必须跟孩子走。
为他,那孩子,现在她用极低的声音唱道:她在清泉边歇息,永远永远不会把他忘记,永远不与他分离。永远,永远,永远。
我们回到了黑岩旅馆。
我们来到阳台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哭。一直哭。
南郊夏令营的人在傍晚时到了,天还亮着。给新来的孩子们点了名。同样的名字回来了。其中有撒母耳。
于是我又哭了。
后来,你再也没提起过那孩子和女辅导员。你谈到了那个女子,泰奥朵拉·卡茨。你仍然问我为什么不再写她。
你想明白我的理由,只想明白这个。
我说我谈论过她,直到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发现了那座旅馆。在那儿,书不再往下写了。
对一本书而言太多了,泰奥朵拉。太多。
你说:太少,也许。
也许不是一本书,泰奥朵拉。
也许太多,这白色,这份耐心,这默默无闻、解释不清的等待,太多,这种漠然。写作随她的名字戛然而止。单单她的名字就写尽了泰奥朵拉·卡茨。它已经讲得明明白白。这名字。
还有衣裙的白,她皮肤的白。
也许这是件仍然不为人知的事,泰奥朵拉·卡茨,是写作的又一次沉默,妇女和犹太人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