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谢这次英迪拉·甘地国际学术讨论会为我提供今天这个机会,能在素来尊敬的学者座前陈述我对“美好社会”的一些思考,并听取各位的赐教。
在20世纪行将结束,21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刻,提出“重释美好社会”的课题,让赋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学者交流见解,是一件对今后人类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我能参加这次讨论感到十分荣幸。
我是来自中国的人类学者。由于我的学科训练,我不善于从哲学或伦理学的立场来探讨今后人类应当对“美好社会”做出怎样的理解。我只能从人类历史发展的事实出发,对具有不同文化的人和集团所持有的“美好社会”的意念,就其产生、变化和引起的社会效果,并对今后在全球社会形成过程中这种意念会怎样发生变化试做初步思考。
事实上,自从人类形成群体以来,“美好社会”总是群体生活不可缺少的意念。它是表现为诸如神话、传说、宗教、祖训、哲学和学说等多种多样形式的价值信念。总之,它是人类社会意识中必备的要素。它不仅体现了组成群体的各个人生活上追求的人生导向,而且也是群体用社会力量来维护的人和人相处的规范。它是个人的主观意识和群体社会律令内外结合的统一体。
“美好社会”的内涵是各群体从不同客观条件下取得生存和发展的长期经验中提炼出来,在世世代代实践中逐步形成,因之它属于历史的范畴。所以,不同的群体对“美好社会”可以有不同的内涵,各自肯定群体共同认可和相互督促的理想。“各是其是,各美其美”。它是群体的社会行为准则的基础,是各群体社会生活所赖以维持的价值体系。具有“美好社会”的意念是人类社会的共相,而所认定的“美好社会”的内涵则是各群体不同历史条件所形成的个性。
在群体能够在自给自足的封闭状态下生存和发展时,各个不相关联的群体尽可以各是其是,各美其美,各不相干。但是,在人类总体的发展过程中,这种群体相互隔绝的状态已一去不复返了。群体间的接触、交流以至融合已是历史的必然。因此在群体中不仅人和人之间有彼此相处的问题,而且群体和群体之间也有彼此相处的问题。价值观点的共同认可使人和人结合成群体成为可能,而群体之间价值观点的认同使群体相互和谐共处进而合作融合,却是个更为复杂和曲折的过程。价值观念不同的群体之间相互往来中,协作是经常的,而且是历史的系统的,人类只有不断扩大其分工合作的范围才能进步。但是矛盾甚至冲突也是不免的。当任何一方触及对方的生活以至生存的利益而发生冲突时,双方都会利用其价值信念对内作为团结群体的凝聚力量,对外作为指责对方的信念为异端以形成同仇敌忾的对抗力。因而,意识形态上的相异被卷入了群体冲突的场合。这类冲突甚至可以发展到兵戎相见。历史上群体之间以意识形态中价值观念的歧异为借口而发生的战争世不绝书,至今未止。当前世界依然面临这种危险。
在这里简单地回顾一下人类的近代史也许是有帮助的。500年前,意大利人哥伦布发现了一个过去没有欧洲人到过的“新大陆”。这个发现不仅是欧洲人新的地理知识,而实际上是欧洲甚至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标志。以欧洲的文艺复兴、宗教革命带来的现代科技和经济的发展,把整个地球上的各个大陆都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原来分布在五大洲广大地域的无数人类群体却从此不再能相互隔绝,各自为生了。但是它们在这500年里,并没有找到一个和平共处的秩序,使他们能同心协力来为人类形成一个共同认可的美好社会。相反,从海上掠夺,武装侵略,强占资源开始,进而建立殖民统治和划分势力范围,形成了以强制弱,争霸天下,战争不绝的形势,这都是过去500年里的历史上的事实。在这段历史里,人类科技的发展固然一方面加强了人利用自然资源的能力,同时,却也出现了人类可以自我毁灭的武器。以上这短短几句话里所描述的局势,此时此刻正引起广大人士包括在座同人的困扰和忧虑。
我个人在20世纪里生活了有80多年,从出生不久即发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起到现在,可以说一直生活在大大小小的战争的阴影下。两次世界大战给人带来了严重的灾难,我们这样年纪的人都记忆犹新。这使我感觉到,全球性的世界大战可能就是这个20世纪在整个人类历史里的独特标志。在它之前,群体间的战争是常有的,但没有过包括整个世界那样大的范围。在这个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会还不明白,如果20世纪的这个经历继续进入21世纪,再来一次世界规模的战争,已有的人类文明,甚至整个人类,将告结束。但是怎样使人类在21世纪里走上一条能和平生存下去的新路呢?我认为这就是这次为纪念甘地夫人而举行“重释美好社会”讨论会共同关心的主题。
我总是认为各群体间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上存在一些差别不应成为群体冲突和战争的根据。如果用比较方法去具体分析人类各群体所向往的美好社会,基本上总是离不开安全和繁荣这两项基本愿望。这两项基本愿望只有通过群体和平协作来实现,没有引起你死我活相对抗的理由。因此我总是倾向于认为历史上群体间所有意识形态之争,不论是宗教战争、民族冲突以至结束不久的“冷战”,实质上都是群体间物质利益的争夺,意识形态的水火不相容原是物质利益争夺的借口和掩饰。
我也承认意识形态的歧异之可以被利用来作为其他实质的矛盾的借口和掩饰而上升为对抗,也有人类常有的心态作为基础。那就是各个“各美其美”的群体在相互接触中,发生了“唯我独美”的本位中心主义,或称自我优越感,排斥和自己不同的价值标准。中国古书上就记下了早期人类本位中心的信条,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就是说凡是和自己不属于同一群体的人不能会有一条心的。本位中心主义必然会发展到强制别人美我之美,那就使价值标准的差别形成了群体之间的对抗性矛盾。我们古代的孔子从根本上反对这种本位中心主义,提出了“有教无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在可以接受教化上,人是不分类别的,凡是自己不愿接受的事,不要强加于人。人的价值观念可以通过教育取得一致,但是不能强加于人。
在这里可以回想起结束还不久的“冷战”时代。过去一般总是把这个时代看成是意识形态对抗的时代。事过境迁,现在是否可以说有识之士已开始明白,冷战的实质还是两霸对势力范围的争夺。不久前没有通过公开的战争,一时西风压倒东风,在旦夕之间结束了冷战。如果冷战的实质是意识形态之争,意识形态绝不是旦夕之间可以改变的,必须经过长期的群众自觉思想转变才能实现。
再看我们中国在解决香港顺利回归祖国的问题上提出“一国两制”的原则。这个原则的实质是从正面来说明以不同意识形态为基础的两种社会制度是可以在统一的政治体制下,一个主权国家之内,并行不悖,而且可以相互合作取长补短,促进共同繁荣的。那就是把意识形态和经济政治予以分别处理,求同而存异。
20世纪最后的10年中所发生的这些新事物值得我们深入地进行理解,其中是否可以得出一种看法,人类大小各种群体是可以各自保持其价值体系而和其他群体建立和平互利的经济和政治关系,只要大家不采取唯我独美的本位中心主义,而容忍不同价值信念的并存不悖。在群体间尚没有通过长期的交流达到自觉的融合之前,可以在求同存异的原则下取得和平共处并逐步发展为进入融合一致的大同世界准备条件。
作为人类学者,入门的第一课就是要设身处地地从各群体成员的立场去理解各群体人们的实际生活。我们要学会“美人之美”,像各群体自己的成员那样欣赏和领悟他们所爱好的价值体系。“美人之美”并不要求“从人之美”,而是容忍不同价值标准的并存不悖,但要求摆脱本位中心主义,而采取了多元并存的观点。应用到经济上,是不要阻障有利于双方的竞争,不采取只图单方面的短期利益的保护主义,而坚持相互开放和机会平等;应用到政治上,首先是不要干涉别的主权国家的内政,不以力服人,而以对话代替对抗,平等协商来处理国与国之间的矛盾。这是在人类的各群体还没有融合成一体,而政治和经济已经密切联系的现阶段,也可能就是即将来临的21世纪,我们可以力求做得到的现实态度。“各美其美”和“美人之美”并不矛盾,而是相成的。只要我们能更上一个认识的层次,大家在求同存异的原则上完全可以建立起亲密的共同合作相处。
这些作为群体之间共处的基本守则,是为一个完全繁荣的全球大社会的形成做出必要的准备,也是避免在这大社会形成之前,人类历史进程受到灾难性的挫折,而倒退回到不文明的状态,或甚至使人类让出其主持这个地球发展的地位。
作为一个人类学者,我也坚信人的信念,群体的社会意识形态是不断变化和发展的,我们永远是一个从不够美好追求更为美好的过程中,分散独立的人类群体经过了百万年的历史演化,到目前已可以遥望到一个囊括全人类的协作发展的全球性大社会。这个全球性大社会我们中国古人称为大同世界的共同道德秩序,怎样实现和什么时候实现,在目前还活着的人也许尚难以做出答案。但是又只有在当前人类的努力追求和不懈探索中,这个最后的“美好社会”才会出现在这个地球上。
以上我冒昧地如实表达了我个人的一些看法,请多予指正。
1993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