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海边,上了船,天色已经快黑。我们本来是打算趁晚风横渡洱海,到对岸挖邑去歇夜的。可是洱海里的风谁也捉摸不定,先行的船离埠不久,风向突变,靠不拢岸,直在海面上打转。我们见了这种景象,当晚启程的念头也就断了。同行的人知道一时决定走不成,贪看洱海晚景,纷纷上岸。留在船里的只有潘公和我两人。
我留在船底实在有一点苦衷。三年前有一位前辈好几次要我去大理,他说他在海边盖了一所房子,不妨叫作“文化旅店”。凡有读书人从此经过,一定可以留宿三宵,对饮两杯。而且据说他还有好几匹马——夕阳西下,苍山的白雪衬着五色的彩霞;芳草满堤,蹄声嘚嘚;沙鸥傍飞,悠然入胜——我已经做了好几回这样的美梦。可是三年很快的过去了,我总是没有能应过他的约。这座“文化旅店”正靠近我们这次泊船的码头。但现在已是人去楼空,那几匹马也不知寄养在哪家马房里了。这个年头做人本来应当健忘一些,麻木一些。世已无常而恨我尚不能无情。为了免得自取怅惘,不如关在船底,落日故人,任他岸上美景怎样去惹人罢。
多风少光的船底也有它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我本是个生长在鱼米之乡的三吴人士,先天是爱船的。10年来天南地北的奔波,除了几次在大海洋上漂泊外,与船久已无缘。这次得之偶然,何忍即离。这一点乡思系住了这两个万里作客的游子。还有一点使我们两人特别爱船的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和腿都有一点毛病。潘公有一眼曾失明过,我呢,除了近视之外,对于色彩的感觉总是十分迟钝。潘公是独脚,我呢,左脚也残废过。在船底,我们的缺陷很容易掩饰过去。昏暗的棚子里有眼亦无可视,斗大的舱位里,有脚亦不可动。这里我们正不妨闭着眼静坐,只要有一对耳朵没有聋,就够我们享受这半个黄昏了。
古人时常用“欸乃”二字来代表船,因为船的美是由耳而入的。不论是用橹用桨,或是用桅,船行永远是按着拍水的节奏运动。这轻沉的声调从空洞的船身中取得共鸣,更靠了水流荡漾回旋,陶人心耳。风声,水声,橹声,船声,加上船家互相呼应的俚语声,俨然是一曲自然的诗歌。这曲诗歌非但是自然,毫不做作,而且是活动的。船身和坐客就在节奏里一动一摆,一俯一仰,顺着这调子,够人沉醉。孩子们的摇篮,成人的船,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一阵紧风打上船来,船身微微的荡了一下。潘公取下衔着的烟斗,这样说:“假如我们在房子里,风这样大就会有些担心,怕墙会倒下来。风和墙谁也不迁就谁,硬碰硬;抵得住,抵;抵不住,倒。在船里就不用着慌,风来了船退一下,风停了,船又回到原位。”我没有说话,倒不是因为我不很能欣赏中国式的“位育”方法,而是因为既然要上鸡山,就得预先学习一下拈花微笑的神气。不可说,不可说。
在船里看黄昏最好是不多说话。但两人相对默然又不免煞风景,于是我们不能不求助于烟茶了。潘公常备着土制无牌的烟丝,我也私自藏着几支香烟,可以对喷。至于茶则不能不索之于船家了。船家都是民家人,他们讲的话,对我们有如鸟语。我向他们要茶,他们只管向我点头道是,可是不见他们拿出茶壶来,于是我不能不怀疑自己的吴江国语在他们也有如鸟语了。那位船家低了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土罐在炭上烤。烤哪样,怎么不去找茶壶?我真有些不耐烦。可是不久顿觉茶香袭人,满船春色。潘公很得意地靠着船板,笑眯眯的用云南话说:“你家格是在烤茶乃?”
大理之南,顺宁之北,出一种茶叶,看上去很粗,色泽灰暗,香味也淡,绝不像是上品,可是装在小土罐里,火上一烤,过了一忽,香味就来了。香味一来,就得立刻用沸水注入。小土罐本来已经烤得很热,沸水冲入,顿时气泡盈罐,少息倾出,即可饷客。因为土罐量小,若是有两三个客人,每人至多不过分得半小杯。味浓,略带一些焦气,没有咖啡那样烈,没有可可那样腻。它是清而醇,苦而沁,它的味是在舌尖上,不在舌根头,更不在胃里,宜于品,不宜于饮;是用来止渴,不是用来增加身体水分的。我在魁阁读书本是以好茶名朋侪间,自从尝到了烤茶,才恍然自悟30多年来并未识茶味。潘公尝了烤茶说:“庶几近之。”意思是他还领教过更好的,我对烤茶却已经很满意了。可惜的是西洋人学会了喝茶,偏偏要加白糖。近来同胞中也有非糖不成茶的,那才是玷辱了东方文化。
当我们和岸上的朋友们分手时,曾再三叮嘱他们千万不要送饭下来。我们想吃一顿船家的便饭,这是出于潘公的主张较多。据他说,幼时靠河而居,河里常停着小船。每当午刻,船家饭熟,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吃香喷喷的白饭,限于门户之严,总是无缘一尝。从此积下了这个好吃船饭的疙瘩。这一次既无严母在旁,自可痛快的满足一次。我从小在苏州长大,对于船菜自然还有“食”以外的联好。这里虽无船娘,但是也不妨借此情景,重温一些江南的旧梦。
船家把席子推开,摆上碗筷,一菜一肉,菜甜肉香。七八个船夫和我们一起团团围住。可惜我们有一些言语的隔膜,不然加上一番人情,一定还可多吃两碗。
饭饱茶足,朋友们还没有下船,满天星斗,没有月。虽未喝酒,却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意。潘公抽烟言志,说他平生没有其他抱负,只想买一艘船,带着他所爱的书(无非是霭理士之辈的著作)放游太湖,随到随宿,逢景玩景。船里可以容得下两三便榻,有友人来便在湖心月下,作终宵谈。新鲜的鱼,到处都很便宜。我静静地听着,总觉自己太俗,没有想过归隐之道。这种悠优的生活是否还会在这愈来愈紧张的世界中出现,更不敢想。可是我口头却反复地在念着定庵词中的一句:
“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在船里等风过洱海,夜深还是没有风。倦话入睡,睡得特别熟。醒来船已快靠岸。这真令人懊悔,因为人家说我不该一开头就白白的失去了洱海早晨一幕最美的景色,这还说什么旅行。可是事后想来却幸亏那天晚上睡得熟,早上又起得迟,不然这天能否安全到达金顶都会成问题。
我们在挖邑上岸。据当地人说从挖邑有两条路可以上鸡足山。一路是比较远些,一天不一定赶得到;另一路近是近,可是十分荒凉,沿路没有人烟,山坡又陡。我们讨论了一下决定走近路,一则是为了不愿在路上多耽搁一天,二则也想尝尝冒险探路的滋味。何况我们人多马壮,一天赶七八十里路自觉很有把握。独脚潘公另雇一个滑竿,怕轿夫走得慢,让他们趁先出发。诸事定妥后,一行人马高高兴兴地在10时左右上路向鸡山前进。
这个文武集成旅队在游兴上虽甚齐整,可是以骑术论在文人方面却大有参差,罗公究是北方之强,隔夜在船上才练得执缰的姿势,第二天居然能有半天没有落伍。山阴孙公一向老成持重,上了马背,更是战战兢兢,目不斜视。坐马有知,逢迎主人之意,也特地放缓脚步,成了一个远远压阵的大将。曾公嫌马跑得慢,不时下马拔脚前行,超过了大队。起初大家还是有说有笑,一过雪线,时已下午。翻过一重山,前面又是一重山。连向导们都说几年没有走过这路,好像愈走愈长,金顶的影子都望不见。除了路旁的白雪,和袋里几支香烟外,别无他物可以应付逐渐加剧的饥渴。大家急于赶路,连风景都无暇欣赏。走得快的愈走愈前,走不快的愈落愈后,拉拉牵牵前后相差总有几里,前不见后人,后不见前人。我死劲地夹着马,在荒山僻道中跟着马蹄痕迹疾行。
太阳向西落下去,而我们却向东转过山腰。积雪没蹄,寒气袭人。路旁丛林密竹,枝叶相叉,迎面拦人。座下的马却顾不得这些,一味向前。会骑马的自能伏在马颈上保全脸面,正襟危坐的骑士们起初还是不低头即挂冠,后来挂冠也不够,非破脸流血不成了。后面追上了我的是曾公,只见他光着头,用着一块手帕裹着手,手帕上是血。我们两人做伴又走了有一二里,远远望见了金顶的方塔,心头不觉宽了一些,以为今晚大概有宿处了。放辔向前,路入下坡。人困马乏,都已到了强弩之末。偶一不慎,马失前蹄,我也就顺势在马头前滑入雪中。正在自幸没有跌重,想整衣上鞍,谁知道那一匹古棕马实在不太喜欢我再去压它了,一溜就跑。山路是这样的狭,又这样的滑,在马后追赶真是狼狈。于是让过曾公,一个人爽性拣了一块石头坐下,悠悠地抽了一回烟。山深林密,万籁俱寂,真不像在石后叶下还有几十个人在蠕动。我从半山,一步一滑,跌到山脚,才听到人声。宋公、曾公等一行正在一个草棚里要了茶水等我们。我算是第三批到山脚的。我的马比我早到20多分钟。后面还有一半人没有音讯。
山脚的地名叫檀花箫,但并没有什么花,遍地都是些荒草和新树。那间草棚也是临时搭成的,专门赶这个香期,做些小买卖。这条路本是僻径,很少人往来,我们这样大批人马过境,真是梦想不到的。我们自己借火煮了些饵块。同伴们零零散散,一个个到了。罗公落马跌破了半个眼镜,田公下骑在路上拾得了曾公的破帽。最后到的是孙公,本来已经不很小的鼻子更大了,上唇血迹斑斑,曾经一场苦战无疑。各人都带着一段自己以为了不得的故事,可是行程还没完,离可以住宿的庙宇最近的还有三四里,所以无暇细说。天快黑了,潘公的滑竿毫无信息。除非打算在草棚里过夜,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了,于是又跨上马,做最后的努力。
新月如钩,斜偎着对面的山巅,一颗很亮的星嵌在月梢,晶莹可爱。我们趁着黄昏的微光,摸路上山,山间的夜下得特别的快,一刹间四围已黑。马在路上踟蹰不前,于是不能不下马牵了缰爬上山去。人马杂沓,碎石间的蹄声,更显得慌乱。水声潺潺警告着行人提防失足。可是谁还敢停留,一转瞬前面的人马就消失在黑雾里,便没有了援引。山林里的呼声,最不易听得准,初听似乎在前在右。可是一忽又似乎在后在左。我一手拖着似乎已近于失望的罗公,一手差不多摸着地面。爬了好一阵,面前实在已无路可走,在一起的几位也已经奋斗到了最后关头,鼓不起上前的勇气了。山不知有多高,更不知我们脚下的是不是条路,假定是路,也不知会领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正在这时候,山壁上好像有一块比较淡色的石头,摸上去很光滑,也许是块什么碑罢。我划了一根火柴,一看,果真是。但是光太微弱,辨不出有什么字。既有碑,一定靠近了什么寺院,绝路逢生,兴奋百倍。转到石碑的背后,不远有一间小屋,屋前的路比较宽大些。宋公等在前开路的派了些人在这里等我们,要我们更进一步。于是大家抖起精神,爬上了山巅。山巅上一片白雪,映出尽头矗然独立的方塔,那就是鸡足山的金顶了。我们本来约定是第二天才上金顶的,谁知道入山乱爬反而迷到了目的地。
金顶的和尚们见了我们,合掌呐呐,口称菩萨有灵。原来庙里来了一位做过皮匠的县政府委员,坐收香火捐。这倒并不足奇,在这种偏僻的县份里,哪样不能收税?据说是因为省政府下令保护名山,所以县政府在山里沿路设下不少“弹压所”(名目也怪别致),行人过关得弹压一下,缴纳2元弹压费。到了庙里,如果要烧表荐拔亡魂,又得交县政府2元,交委员老爷3元,交了这笔不知什么名目的税,在焚化的表上可以盖上个印,否则无效。所谓无效也者,也许是阴阳官方另有契约规定,其中奥妙,非吾人所可知。这套税收,尽管新奇,犹有可说;那位“皮匠”委员在庙里虽则可以有不花钱的鸦片可抽,但还是不甘寂寞,想早些回家。那天早上威逼着和尚预支税收3000元,若是当夜交不出,就要用刑吊打。金顶的老和尚着了慌,无计可施,只有在菩萨面前叩头求救。据说他求得一签说是有贵人来助,可是等到黄昏,还是毫无消息。不道在日月俱落的星光中,会有我们这大队人马半夜里来敲门求宿,应验了菩萨的预言。老和尚说完合掌念经,是否有意编出来要我们去应付这皮匠委员,我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这位菩萨也太狠心了一些,为了要救这老和尚的一阵吊打,何必一定要我们受这样一路的罪,受了这罪还不够,还要我们一夜不得安睡呢?
到了金顶安睡本可不成问题的,可是一点名,独脚潘公和几个押运行李的士兵却没有报到。9点,10点,12点,还是没有消息。山高风急,松涛如吼,心念着雪地里失群的受难者,谁还能高卧呢?何况行李未到齐,要睡也凑不足全体的被褥,于是我们这些年纪较轻的索性烤火待旦,金顶坐夜了。
风好像发了狂,薄薄的纸窗挡不住雪线上彻骨的夜寒。面前虽有一大盆炭火,但是鞋底烤焦了,两足还是不觉得暖气,我们用草席裹着身,不住地看着表,面面相觑,说不出什么话。远地从怒风中传来一阵阵狼嚎,连香烟都生了苦味。静默压人压得慌,但又无人能打破这逼人的静默。每个人心头有着一块石头,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潘公露宿了一夜,上山重见时,这块石头才落地,大家又有了笑容。
早上我们看完了日出,到大殿签筒里抽出一签,签上写着四个字:“入山迷路”。
骑了一天马,烤了一夜火,只打了两个瞌睡,天亮的时候,身体疲乏得已经不容易再支持。虽则勉强助兴跟着曾公去看金顶的日出,但是两条腿尽管冷得发抖,骨节里却好像在发烧,嘴里干燥,连接着喝水,解不了半点渴。耳边似乎有无数杂乱的声音,不成句的话,在那里打转。冷风一吹,头脑略略清醒了一些,四肢却更觉得瘫痪。于是我不能不倒头在人家刚推开的被窝里昏昏地睡去了。
一忽醒来,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寒风没有了踪迹,红日当窗,白雪春梅,但觉融融可爱,再也找不着昨夜那样冷酷的私威。室内坐满着人,有如大都会里的候车室。潘公安全到达山下的好消息传来后,欢笑的声音更是横溢满堂,昨夜死寂的院子现在已成闹市。窗外人声即使不如沸鼎似的热闹,也够使我回想到早年城隍庙里看草台戏的情景。睡前那种静默的死气和我身体的疲乏一同被这短短的一忽消化无余了。我搓了搓眼睛,黄粱一觉,世界变得真快。
一点童年的梦还支配着我,急促地披衣起来,一直向大殿上去赶热闹。香烟回袅,早雾般笼罩着熙熙攘攘一院的香客。站定一看真有如进了化装的舞场:绿衫红裤,衣襟袖口镶着宽阔彩绣的乡姑;头上戴着在日光下灿烂发光,璎珞叮当,银冠珠饰的少女;脚踏巨靴,宽襟大袖,油脸乱发的番妇;腰悬利刃,粗眉大眼,旁若无人的夷汉;长衫革履,入室不脱礼帽的时髦乡绅;以及袈裟扫地,闭目合掌的僧侣,只缺钢盔的全副武装的士兵……这形形色色的一群,会在这时辰,齐集到这超过了2500米的高峰上,绝不是一件平凡的事!也许是我睡意尚存,新奇中总免不了有一些迷惑。
什么造下了这个因缘会合?
带着这些迷惑的心境,我挤出山门。山门外有一个平台,下临千尺,山阴雾底,隐藏着另一个森严的世界。这里乱草蔓延,杂树竞长;斧斤不至,野花自妍。我正在沉思,背后却来了一个老妪,一手靠在一个用着惊奇的眼光注视我的少女的背上。这一双老眼显然没有发觉有人在看她,因为她虔诚地望着深壑,口中呐呐不知在向哪个神明面陈什么心愿。抖颤的一双手握着一叠黄纸,迎风抛去,点点蝴蝶一时飞满了天空。散完了这叠纸,老脸上浮起了一层轻松的怅惘,回头推着那个心不知在哪处的少女,沿着山路转过了墙角。空中的黄纸,有些已沉入了雾海,有些还在飘,不知会飘出哪座山外。
一人待着怪冷清的,于是又回到庙里。既到了金顶为什么不上那座宝塔去望望呢?这座塔有多少层,我并没有数,有梯可登的却只有一层。因为这还是民国以后的建筑,所以楼梯很新式,是一级一级螺旋形转上去的,每级靠中心的地方很狭。上下的人多,并不分左右,因之更显得拥挤。四壁没有窗子,光线是从底层那一扇小门中射入,很弱。人一挤,更觉得黑。我摸着墙壁跟着人群上去,但觉一阵阵腥气扑鼻,十分难受。登楼一看原来四周都是穿着藏服的男女。他们一登楼就跪下叩头,又绕着塔周阳台打转,一下就跪地,一下就叩头,口里散乱念着藏语,头发上的尘沙还很清楚地记录着他们长途跋涉的旅程。我在端详他们时,他们也正在向我端详,他们眼光中充满了问号:哪里来这一个在神前不低头的野汉?既不拜佛又何必登塔?我想大概他们在这样想,至少他们的虔诚的确引起了我这种内心的自疚。我凭什么可以在这个圣地这样的骄傲?我有什么权利在这宝塔里占一个地位挡着这些信士们的礼拜?于是我偷偷地离了他们走下楼来,塔前的大香炉里正冒着浓烟。
我回到宿舍,心里很不自在,感受着一种空虚,被打击了的虚骄之后留下的空虚。急急忙忙地想离开这佛教圣地的最高峰,催着同人赶紧上路,忘记了大家还没有吃早点。
以前我常常笑那些手执“指南”,雇用“向导”的旅行者,游玩也得讲内行,讲道地,实在太煞风景。艺术得创造,良辰美景须得之偶然。我这次上鸡足山之前仍抱着原来的作风,并没有特别去打听过为什么这座山不叫鸭脚,鹅掌,而叫鸡足。我虽听说这是个佛教圣地,可是也不愿去追究什么和尚开山起庙,什么宗派去那里筑台讲经。
事情却有不太能如愿的时候。那晚到了金顶没有被褥,烤火待旦,觉得太无聊了,桌上有一本《鸡山志》,为了要消磨些时间,结果却在无意中违反了平素随兴玩景的主张,在第二天开始游山之前,看了这一部类似指南的书。这部志书编得极坏,至于什么人编的和什么时候出版的我全没有注意,更不值得记着。零零散散,无头无绪的一篇乱账,可是却有一点好处,因为编者并不自充科学家,所以很多常识所不能相信的神话,他也认真地记了下来,这很可满足我消夜之用。
依这本志书说:鸡足山之成为佛教圣地由来已久。释迦的大弟子伽叶在山上守佛衣俟弥勒,后来就在山上修成正果。在时间上说相当于中土的周代,这山还属于当时所谓的西域。这个历史,信不信由你。可是一座名山没有一段动人的传说,自然有如一个显官没有圣人做祖宗一般,未免自觉难以坐得稳。说实话,鸡足山并没有特别宏伟的奇景。正如地理学家张公当我决定要加入这次旅行时所说,你可别抱着太大的希望,鸡山所有的绝壁悬崖,如果搬到了江南,自可称霸一方,压倒虎丘;但是在这个山国里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洱西苍山,这样的逼得近,玉龙雪山又遥遥在望,曾经沧海难为水,鸡山在风景上哪处不是日光中的爝火。可是正因为它没有自然的特长,所以不能不借助于不太有稽的神话以自高于群山了,而且居然因为有这个神话能盛极一时,招致许多西番信徒,与峨眉并峙于西南。
我本性是不近于考据的,而且为了成全鸡山,还是不必费事去罗列一些太平常的历史知识。一个人不论他自己怎样下流,不去认贼作父,而还愿意做圣贤的子孙,至少也表示他还有为善之心;否则为什么他一定要和一个大家崇拜的人过不去,用自己的恶行来亵渎自己拉上的祖宗,被人骂一声不肖之外也得不到什么光荣呢?对于这类的事,我总希望考据学家留一点情。
我们就慕鸡山的佛名,不远千里,前来朝山。说起我和佛教的因缘却结得很早,还在我的童年。我祖母死后曾经有一个和尚天天在灵帐前护灯,打木鱼,念经。我对他印象很好,也很深。因为当我一个人在灵堂里时,他常常停了木鱼哄着我玩,日子久了,很亲热。这时我还不过10岁。在我看来他很像是一个普通人,一样的爱孩子,也一样贪吃,所以我也把他当作普通可以亲近的人。除了他那身衣服有些不讨我的欢喜外,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别致之处。我的头当时不也是剃得和他一样光而发亮的么?也许正因为这个和尚太近人,给我的印象太平凡,以致佛教也就引不起我的好奇心。至今我对于这门宗教和哲学还是一无所知。伽叶、阿难、弥勒等名字对我也十分生疏。
我所知道的佛教故事不多,可是有一段却常常记得,这就是灵山会上,拈花一笑的事。我所以记得这段故事的原因是我的口才太差,很有些时候,自己有着满怀衷情,呐呐不能出口,即使出口了,自己也觉得所说的绝非原意,人家误解了我,更是面红口拙。为了我自己口才的差劲,于是怀疑了语言本身的能力,心传之说当然正中下怀了。我又是一个做事求急功,没有耐性的人。要我日积月累的下水磨功夫,实在不敢尝试,有此顿悟之说,我才敢放心做学问。当人家骂我不努力,又不会说话时,我就用这拈花故事自解自嘲。可是这故事主角的名字我却一向没有深究,直到读了《鸡山志》才知道就是传说在鸡山成佛的伽叶。我既爱这段故事,于是对于鸡山也因此多了一分情意。
那晚坐到更深人静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人太累,倦眼惺忪,神魂恍惚,四围皆寂,有无合一;似乎看见一动难静的自己,向一个无底的极限疾逝。多傻?我忽然笑了。谁在笑?动的还在动,这样的认真,有的是汗和泪,哪里来了这个笑?笑的是我,则我不在动,又何处有可笑的呢?——窗外风声把我吹醒,打了一个寒噤。朋友们躺着的在打呼,烤火的在打盹。我轻轻地推门出去,一个枪上插着刺刀的兵,直直地站在星光下,旁边是那矗立的方塔。哪个高,哪个低?哪个久,哪个暂?……我大约还没有完全醒。一天的辛劳已弄糊涂了这个自以为很可靠的脑子。
做和尚罢!突然来了这个怪想。我虽则很想念祖母灵前那个护灯的和尚,可我又不愿做他。他爱孩子,而自己不能有孩子。那多苦?真的高僧不会是这样的罢?他应该是轻得如一阵清烟,遨游天地,无往有阻。这套世俗的情欲,一丝都系不住他。无忧亦无愁,更无所缺,一切皆足。我要做和尚就得这样。鸡山圣地,灵鹫花底,大概一定有这种我所想做的和尚罢。我这样想,也这样希望。
金顶的老和尚那天晚上我们已经会过,真是个可怜老菩萨。愁眉苦脸,既怕打又怕吊,见了我们恨不得跪下来。他还得要我们援救,怎能望他超度我们?
第二天,我们从金顶下山,不久就到了一个寺,寺名我已忘记,寺前有一个柏枝扎成的佛棚,供着一座瓷佛,一个和尚在那里打木鱼,一个和尚在那里招揽过路的香客,使我想起了天桥的耍杂的,和北平街上用着军乐队前导穿着黑制服的女救世军。这寺里会有高僧么?我不敢进去了,怕里面还有更能吸引香客的玩意。我既没有带着充足的香火钱,还是免得使人失望为是。于是我借故在路旁一棵大树旁坐了下去,等朋友们在这寺里游了一阵出来才一同再向前。他们没有提起这庙里的情形,我也没有问他们。
我记不清走了多少寺,才到了山脚。这里有个大庙。我想在这个宏丽壮大建筑里大概会有一望就能使人放下屠刀的高僧了。一到寺门前但见红绿标语贴满了一墙,标语上写着最时髦的句子,是用来欢迎我们这旅队中武的那一半人物的。我忽然想起别人曾说过慧远和尚作过一篇《沙门不敬王者论》。现在这世界显然不同了,这点苦衷我自然能领会。
一路的标语,迎我们到当晚要留宿的一座庙里。当我们还没有到山门时,半路上就有一个小和尚双手持着一张名片在等我们,引导我们绕过黄墙。一大队穿黄的和穿黑的和尚站着一上一下的打恭,动作敏捷,态度诚恳,加上打鼓鸣钟,热烘烘的,我疑心自己误入了修罗道场。误会的自然是我自己,这副来路能希望得到些其他的什么呢?
和老和尚坐定,攀谈起来,知道是我江苏同乡。他的谈吐确是文雅,不失一山的领袖。他转转弯弯的有能力使听者知道他的伯父是清末某一位有名大臣的幕僚,家里还有很大的地产,子女俱全,但是这些并不和他的出门相左,说来全无矛盾。他还盼望在未死之前可以和他多年未见面的姐姐见一面,言下颇使我们这一辈漂泊的游子们归思难收。我相当喜欢他,因为他和我幼年所遇到的那位护灯和尚,在某一方面似乎很相像。可是我却不很明白,他既然惦记家乡和家人,为什么不回家去种种田呢?后来才知道这庙里不但有田,而且还有一个铜矿。他说很想把那个铜矿经营一下,可以增加物资,以利抗战。想不到鸡山的和尚领首还是一个富于爱国心的企业家。这个庙的确办得很整齐,小和尚们也干净体面,而且还有一个藏经楼,楼上有一部《龙藏》,保存得好好的,可是不知道是否和我们大学里的图书馆一般,为了安全装箱疏散,藏书的目的是在保存古物。
佛教圣地的鸡山有的是和尚,可是会过了肯和我们会面的之后,我却很安心地做个凡夫俗子了。人总是人,不论他穿着什么式样的衣服,头发是曲的,还是直的,甚至剃光的。世界也总是这样的世界,不论在几千尺高山上,在多少寺院名胜所拥托的深处,或是在霓虹灯照耀的市街。我可以回家了,幻想只是幻想。
过了一夜,又跨上了那匹古棕马走出鸡山: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路上成七绝一首:
“入山觅渡了无垠,名寺空存十丈身,灵鹫花底众僧在,帐前我忆护灯人。”
我总怀疑自己血液里太缺乏对历史的虔诚,因为我太贪听神话。美和真似乎不是孪生的,现实多少带着一些丑相,于是人创造了神话。神话是美的传说,并不一定是真的历史。我追慕希腊,因为它是个充满着神话的民族,我虽则也喜欢英国,但总嫌它过分着实了一些。我们中国呢,也许是太老大了,对于幻想,对于神话,大概是已经遗忘了。何况近百年来考据之学披靡一时,连仅存的一些孟姜女寻夫,大禹治水等不太荒诞的故事也都历史化了。礼失求之野,除了边地,我们哪里还有动人的神话?
我爱好神话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我本性的懒散。因为转述神话时可以不必过分认真,正不妨顺着自己的好恶,加以填补和剪裁。本来不在求实,依误传误,亦不致引人指责。神话之所以比历史更传播得广,也就靠这缺点。
鸡足虽是名山圣地,幸亏地处偏僻,还能幸免于文人学士的作践,山石上既少题字,人民口头也还保留着一些素朴而不经的传说。这使鸡足山特别亲切近人,多少还带着边地少女所不缺的天真和妩媚。
从金顶下走,过山腰,就到了华首门和舍身岩。一面是旁靠百尺的绝壁,一面又下临百尺的深渊。这块绝壁正中很像一扇巨大的石门,紧紧地封闭着,就叫华首门。到这里谁也会猛然发问:门内有什么这样珍贵的宝物,老天值得造下这个任何人力所推不开的石壁,把重门深锁。于是神话在这里蔓生了。
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两个和尚。他们抛弃了故乡的温存,亲人的顾惜,远远的来到这荒山僻地。没有人去盘问他们为什么投奔这个去处,可是从他们仰望着穹苍的两双眼里,却透露着无限的企待。好像有一颗迷人的星在吸引他们,使他们忘记了雪的冷,黑暗中野兽的恐怖。这颗迷人的星就是当时的一个盛行的传说。
释迦有一件袈裟,藏在鸡足山,派着他的大弟子伽叶在山守护。当释迦圆寂的时候,叮嘱伽叶说:“我要你守护这袈裟。从这袈裟上,你要引渡人间的信徒到西天佛国。可是,你得牢牢记着,唯有值得引渡的才配从这件袈裟上升天。”伽叶一直在鸡足山守着。人间很多想上西天的善男信女不断地上山来,可是并没有知道有多少人遇着了伽叶,登上袈裟,也不知道多少失望的人在深山里喂了豺狼。我刚才提起的和尚不过是这许多人中的两个而已。
鸡足是一片荒山,顽石上长不出禾麦。入山的得自己背负着食粮维持生活。可是谁也背不了多少米,太多了又爬不高,所以很少人能进入深山。大家却又相信伽叶尊者一定是住在山的最深之处,因之一般都觉得限制他们路程的就是这容易告罄,而且又不能装得太满的粮袋。只有那最会计算,最能载得重,吃得少的,用现代的话来说,最经济的,才能上西天。
这两个和尚走了好久,还是见不到伽叶的影子。打开粮袋一看,却已消耗了一半,这时需要他们下个很大的决心了。若是再前走,当然还有一半路程可以维持,但是若到那时候还碰不着伽叶,上不了西天,就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饿死。要想不做饿死鬼,这时就该回头了。
他们坐下来静默了一会儿。“不能上天,就死。”这样坚决地互相起了誓,提起已经空了一半的粮袋很勇敢地向前走去。一天又一天,毫不关心似地过去了。早上看太阳从东边升起,晚上看它又从西边落下。粮袋的重量一天轻似一天,追求者的心却一天重似一天。粮食只剩着最后两份的时候,他们刚走到这石门口。他们灵机一动,忽然这样想:上西天当然不是容易的,一个人下不了决心的也就永远不会有希望得到极乐的享受,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天,苦已尝尽,吃过了这最后的一餐,饿死还是永生也就得决定了。因之,他们反而觉得安心不少,用了轻快的心情倾出最后一点米,在土罐里煮上了。静静的向着石门注视。他们想:门背后一定就是那件袈裟,西天也近在咫尺了。
最后一顿饭的香味从土罐里送出来时,远远地有一个老和尚一步一跌地爬上山来,用着最可怜的声音,向他们呼喊。但是声音是这样的微弱,风又这样大,一点都听不清楚。这两个已经多日不见同类的和尚,本能地跑了过去,扶持着这垂死的老人来到他们原来的坐处。这老和尚显然也是入山觅渡的人。可是因年老力衰,背不起多少食粮,前几天就吃完了。他挨着饿,再向上爬,这时已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了。他闻着饭香,突然睁大了已经紧闭了的双眼:
“慈悲!给我一些吃,我快死了。我不能死,我还要上西天!”
这两个和尚互相望着,不作声。这是他们最后的一餐。这一餐还要维持他们几天生命,还要多给他们一些上天的机会。他们若把这一餐给了这垂死的老人,他们自己也就会早一些像这老人一般受饥饿的磨难,早一刻饿死,谁也说不定也许就差这一刻时间错失了上天的机会。这一路的辛苦,这一生,不就是这样白费了么?不能,不能。他们披星戴月,受尽人世间一切的苦难,冒尽天下一切的危险,为的是什么?上西天!怎能为维持这老人一刻的生命,而牺牲他们最后的一餐呢?于是他们相对地摇了摇头,比雪还冷,比冰还坚的心肠,使他们能坚定地守着经济打算中最合理的结论。
除了乞怜外别无他法的老和尚,在失望中断了气,死了。两个和尚在这死人的身畔,默默地吃完了他们最后的一餐。当他们收拾起已经没有用处的土罐,这已死的老和尚忽然站了起来,丝毫没有饥饿的样子,但充满着惋惜的神气向他们合掌顶礼一直向后慢慢地退去。当他的身子靠上石门时,一声响,双门洞开,门内百花遍地,寂无一人。这老和尚向这两个惊住了的和尚点了点头,退入石门,门又闭上,和先前一般。
门外追求者已看明了一切,他们知道这最后的一餐已决定了他们只有饿死的一个归宿了。家乡和西天一样的辽远,粮袋已经不剩一粒米。深渊里的流水声外,只有远地的狼嚎,绝望的人才明白时间是个累赘。他们纵身一跳,百尺深渊,无情的把他们吞灭了。
神话本是荒诞无稽的。你想这回事即使真是有的,谁会看见?老和尚是伽叶化身,进了石门,两个和尚,魂消骨碎,怎能回来把这个悲剧流传人间?可是神话的荒诞却并不失其取信于人的能力。所以一直到现在,当你在华首门前,舍身岩上,徘徊四览的时候,耳边还是少不了有为这两个和尚而发的叹息。人们的愚蠢没有了结,这个传说也永远会挂在人们的口上。
我站在石门前忽然想问一下躲在里面的伽叶:“你老师给你的袈裟用过没有?”若是永远闲着,我就不能不怀疑这件袈裟除了为深渊里的豺狼吸引食料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用处。我很得意的自作聪明地笑了。
我在笑,伽叶也在笑,山底里两个和尚也在笑,身上突然一阵冷,有一个力量似乎要叫我向深渊里跳,我急忙镇静下来。自己对自己说:“我没有想上西天罢?”
我们从短墙的缺口,绕进了山脚的一个寺院,后殿的工程还没有完毕,规模相当大,向导和我们说:这是鸡山最大的寺院,名称石钟寺。我从山巅一直下来,对这佛教圣地多少已有一点失望,大概尘缘未绝,入度无因了。我抱着最后的一点奢望,进入石钟寺。一转身,到了正殿:两厢深绿的油漆,那样秀丽惹眼,尽管小门额上写着“色即是空”,也禁不住有一些不该在这地方发生的身入绣阁之感。正殿旁放着一张半桌,桌上是一本功德簿。前殿供着一行长生禄位,正中是我们劳苦功高的委员长,下面有不少名将的勋爵。山门上还悬着于老先生手题的木刻对联,和两块在衙门前常见的蓝底白字的招牌,有一块好像是写着什么佛学研究会筹备处一类的字样。我咽了一口气,离开了这鸡足山最大的名刹。
离寺不远,有一个老妪靠着竹编的鸡笼在休息。在山上吃了一天斋,笼中肥大的雄鸡,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岂是这绿绮园里研究佛学的善男信女们还有此珍品可享?我用着一点好奇的语调问道:“这是送给老和尚的么?”虔诚的老妪却很严肃地回答我说:“这是长命鸡。”自愧和自疚使我很窘,我过分亵渎了圣地。
“这是乡下人许下的愿,他们将要把这只雄鸡在山巅上放生,所以叫作长命鸡。”这是向导给我补充的解释。
长命鸡!它正是对我误解佛教的讽刺。
多年前,我念过Jack London写的《野性的呼唤》。在这本小说中,作者描写一只都会里被人喂养来陪伴散步的家犬,怎样被窃,送到阿拉斯加去拖雪橇;后来又怎样在荒僻的雪地深林中听到了狼嚎,唤醒了它的野性;怎样在它内心发生着对于主人感情上的爱恋和对于狼群血统上的系联二者之间的矛盾。最后怎样回复了野性,在这北方的荒原传下了新的狼种。
这时我正寄居于泰晤士河畔的下栖区,每当黄昏时节,常常一个人在河边漫步。远远地,隔着沉沉暮霭,望见那车马如流的伦敦桥。苍老的梭角疲乏的射入异乡作客的心上,引起了我一阵阵的惶惑。都会的沉重压着每个慌乱紧张的市民,热闹中的寂寞,人群中的孤独。人好像被水冲断了根,浮萍似的飘着,一个是一个,中间缺了链。今天那样的挤得紧,明天在天南地北,连名字也不肯低低地唤一声。没有了恩怨,还有什么道义,文化积成了累。看看自己正在向无底的深渊中没头没脑死劲地下沉,怎能不心慌?我盼望着野性的呼唤。
若是我敢于分析自己对于鸡山所生的那种不满之感,不难找到在心底原是存着那一点对现代文化的畏惧,多少在想逃避。拖了这几年的雪橇,自以为已尝过了工作的鞭子,苛刻的报酬;深夜里,双耳在转动,哪里有我的野性在呼唤?也许,我这样自己和自己很秘密地说,在深山名寺里,人间的烦恼会失去它的威力。淡朴到没有了名利,自可不必在人前装点姿态,反正已不在台前,何须再顾及观众的喝彩。不去文化,人性难绝。拈花微笑,岂不就在此谛?
我这一点愚妄被这老妪的长命鸡一声啼醒。
在山巅上,开了笼门,让高冠华羽的金鸡,返还自然,当是一片婆心。从此不仰人鼻息,待人割宰了。可是我从山上跑了这两天,并没有看见有着长命鸡在野草里傲然独步。我也没有听人说起这山之所以名鸡是因为有特产鸡种。金顶坐夜之际,远处传来的只是狼嚎。在这自然秩序里似乎很难为那既不能高飞,又不能远走的家鸡找个生存的机会。笼内的家鸡即使听了野性的呼声,这呼声,其实也不过是毁灭的引诱,它若祖若宗的顺命寄生已注定了不喂人即喂狼的运命,其间即可选择,这选择对于鸡并不致有太大的差别。
长命鸡长命鸡!人家尽管给你这样的美名,你自己该明白,名目改变不了你残酷的定命,我很想可怜你,你付了这样大的代价来维持你被宰割前的一段生命,可是我转念,我该可怜的岂只是你呢?
想做Jack London家犬的妄念,我顿时消灭了,因为我在长命鸡前发现了自己。我很惭愧地想起从金顶下山一路的骄傲,我无凭无据蔑视了所遇的佛徒,除非我们能证明喂狼的价值大于喂人,我们从什么立场能说绿漆的围廊,功德的账簿,英雄的崇拜,不该成为名寺的特征呢?从此我就很安心的能欣赏金刚栅上红绿的标语了。第二天我还在石钟寺吃了一顿斋,不但细细的尝着每一碟可口的素菜,而且那肥胖矮小的主持对我们殷勤的招待,也特别亲切有味。
既做了鸡,即使有慈悲想送你回原野,也不会长命的罢?
一天半由大理到金顶,在鸡足山睡了两晚,入山第三天的下午,取道宾川,开始我们的回程。这几天游兴太高,忘了疲乏;我虽则在这几天中已赢得了“先天下之睡而睡,后众人之起而起”的雅誉,可是依我自己说,除了在祝圣寺的一晚,实已尽力改善了我贪睡的素习。在归途上,从筋骨里透出兴奋过后倍觉困人的疏懒,为求一点小小的刺激,我纵马跑一阵,跑过了更是没劲。沿路没有雪,没有花,也没有松林。几家野舍赶走了荒凉和寂廓,满冈废地却又带着疏落和贫瘠。平凡的小径载着几十个倦游归来的人马,傍晚我们才进入宾川坝子的边缘。除了远处那一条金蛇似的山火,蜿蜒绕折,肆意蔓烧的壮观外,一切的印象都那样浮浅。现在连那天晚宿的地名,都记不起来了。
我们在那带有三分热带气息的坝子里,沿着平坦的公路,又走了一天。旅队隔成了好几段,各自在路上寻求他们枝枝节节的横趣。上山时那种紧张,似乎已留在山里,没有带出来,怎能紧张得起来呢?前面吸引我们的不是只有平淡的休息么?若是这路是指向蕴藏着儿女热情的家,归途上的心情,也许会不同一些,而我们的家却还在别条归途的尽头。要打发开路端缺乏吸力的行程,很自然的只能在路旁拾些小玩意来逃避寂寞了。我一度纵马跑到前队跟着宋公去打斑鸠,又一度特地扣住了马辔,靠着潘公、罗公说闲话,又一度约同了一两匹马横冲一阵。琐碎杂乱,使我想起了这一两年来后方生活的格调多腻人,多麻木的归途的心情!这种心情若发生在一条并不是归途上时,又多会误人!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凉。
我们的归途若老是像前两天一般的平坦,这次旅行也一定会在平凡中结束了。幸亏从宾居到凤仪的一段山路,虽则没有金顶的高寒,却还峻险。盘马上坡,小心翼翼,松弛的笑语也愈走愈少。走了大概有三四个钟点,山路才渐平坦。这一片山巅上有个小小的高原,划出一个很别致的世界。山坡上一路都是盘根倔强的古松,到这里却都改了风格,清秀健挺,一棵棵松松散散的点缀在浅草如茵的平地上,地面有一些起伏,不是高低小丘,只是两三条弧线的交叉,“平冈细草鸣黄犊”大概就是描写这一类的景地。清旷的气息,使我记起英伦的原野和北欧的乡色,唯一使我觉得有一点不安的,只是那过于赭红的土色。
这高原的尽头有一个小村子,马快先到的就在这村子里等我们这些落后者。当我们走进那间临时的憩息所时,里面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一屋人。有一位副官反复地正在和本村的父老们说明在军队里师长之上还有更高级的军官。可是善于应承的乡人口里尽管称是,脸上却总是浮起一层姑妄听之的神气。内中有一位向着他身旁老人用着一点不大自信的语气道:“没有了皇帝,师长不是最高了么?”副官的话愈说愈使野老们觉得荒诞了。他讲起了有一种叫日本人的打到了我们中国来了。可是我们的总司令却住在他们认为世界上最远的边境大理府。
“大理府?我们有人去过。知道,知道。”可是那种叫日本人的没有到这地方,那自然还在天边,所以那位副官的宣传也失去了他的效力。
他们送上了一盘烤茶,比我在洱海船底里尝到的更浓。一会儿又泡了一盘米花汤,甜得不太过分。我正在羡慕这个现代的桃花源,话却转过了一个方向。里面有一位问起我们是否认识那位“森林委员”。
“我们杀了一只鸡请他,给了他两百块钱。谁知道他临走还拿走了一床毯子。森林委员是来劝我们种树的。种树倒不必劝,要是凤仪那边人不来砍我们的树,也就得了。”——原来这是桃源里小小的一劫。
他们里面有个当保长的,在外面张罗了半天,到头来要留我们吃饭。桃源里有多少鸡,能当得起我们这批游山委员的浩劫?我小声地向身旁的一位朋友说:我看他们准在打算卖去半个山头才能打发开我们这批比师长还大的人物了。天下哪里还有桃源!
宋公递了一叠钞票给保长,“这是给森林委员赔偿那条毯子的。”他们显然有一些迷惑,很可能有几个老年人在发抖,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委员老爷连茶都要给钱,一定有什么比拿毯子更难对付的事会发生了。
我们上了马出村时,那几个有些迷惑的老人,又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一般,急忙地赶出来,一直在我们后面送我们出村。我一路在猜想他们在这黑屋子里,对着那些狼藉的杯盘在说什么话。直到山口又逢着那面县政府收“买路钱”的旗子时,才收住了自己的幻想。
出山口,路很陡的直向下斜去。我们不能不下了马,走了好半天。半骑半走的又有三四个钟点才到凤仪的坝子里。在凤仪的公路上我们坐了一节马车,一节汽车,又顺便到温泉洗了一个澡,在下关大吃了一顿,星光闪烁中回到大理的寓所。
晚上我沉沉地熟睡了。整个的旅行似乎已完全消失在这疲乏后的一觉中。醒来已是红日满庭,忽然我又想起那些桃源里的人昨晚是否也会和我一般睡得这样熟,这叫我去问谁呢?
1943年3月于呈贡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