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龚自珍
每逢有朋友问起我最喜欢的书时,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爱的教育》。有时我也自觉可怪,为什么这本书对我会这样地亲切?当我经了多年远别,重返苏州,踏进母校的校门时,这问题的答案蓦然来到心头:这书里所流露的人性,原来本是我早年身受的日常经验。何怪我一翻开这书,一字一行,语语乡音,这样熟悉。我又怎能不偏爱这本读物?
25年前,我和几个小朋友在操场角里,浪木旁的空场上闲谈。那时的振华还在严衙前。住宅式的校舍里,孩子们下了课,只有一角空地可供他们奔跑或闲坐。这些孩子们中间有人这样说:“我将来总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我不喜欢张良,项羽才是英雄。”
“我不希罕这些,我要发明个飞机,一直飞到月亮上去探险。”
另外一个孩子却说:“我是想做三先生(我们那时称王季玉先生作三先生,因为她在家里是老三)。”
很快的有人笑了:“教书?教孩子们书?我不干!有什么意思?”
“可是三先生为什么不去发明和探险,不去做项羽和张良,而在教我们书呢?”
我就说:“她该去做大事业,留了学回来。在这小学校里看着孩子们拼生字,真是——”
“你真的愿意她离开我们么?”有位小朋友急了。
没有人再说话了。孩子们被问住了。没有人能想象三先生会离开我们这些孩子的。如果她真的要去做项羽、张良,到月亮上去探险,孩子们也不会放她。孩子们话是不说了,但是谁都感觉到一种悟彻:看孩子们拼拼法似乎比到月亮去探险更值得我们的爱好。谁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原因,可是这悟彻却使他们靠近了人性。在这把人性愈抛愈远的世界里,大家想在做项羽、张良,或是上月亮去探险时,我回忆起了25年前操场角落里所领悟的一种模糊的感觉,虽则我还是不知道应当怎样去衡量人间的价值,我总好像又重温了一课《爱的教育》。
苏州的冬天是冷冽的,在艰苦中撑住的学校,当然更不会有室温的设备。孩子们穿得像泥菩萨般供在课桌旁,有太阳的晒太阳,没有太阳的烘手炉。“拜拜天,今天不要上黑板吧。”孩子们在私语。果然,三先生没有叫我们上黑板,她自己在台上抄字给我们读。这天的字可写得特别大,而且没有往日那样整齐了。再看时,三先生的手肿得像只新鲜的佛手。
“三姨每天朝上自己洗衣服,弄得这一手冻疮。”坐在我旁边的她的侄女偷偷地和我这样说。话里似乎责备这位老人家不知自惜。我听着也觉得这是大可不必的。第一是大清早不必老在冷水里洗衣服,第二是既洗了衣服,生了冻疮,又大可不必在黑板上写字。学生们袖着手,老师却忙着抄黑板,这又何苦呢?
那天放学,她的侄女和我一路回家,又告诉我说:“人家请三姨到上海去做事,她不肯去。”
“上海去了,不是可以不必自己洗衣服了么?”我还没忘记那只冻疮的手。
“可是三姨不肯去。”她侄女又加重地说了一句。
三先生在孩子们心目中总是个不大容易了解的老师。我们那时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要出张壁报,怕学校不允许我们张贴。我们去告诉三先生,三先生没有说什么话,点点头,在书架里拿出了一叠纸给我们。这真是使我们有一点喜出望外,因为三先生自己是从来没有浪费过一张纸的,这次却这样慷慨,原来她不肯放松足以教育孩子们的每一个机会。
我们那时的壁报贴在小学部进门处的走廊里,走廊相当狭。我们那时通行着一种“捉逃犯”的游戏,一个人逃,一个人追。我有次正当着“逃犯”,一直从操场那边冲进走廊,想绕进小学部回“窠”。这一冲却正撞在站在走廊里转角处看我们壁报的三先生的怀里。我站住了,知道闯了祸。可是抬眼一看在我面前的却并不是一个责备我的脸,而是一堆笑容:“孝通,你也能做诗,很好。”她拍着我的小肩膀,“留心些,不要冲在墙上跌痛了。”我笑了一笑就跑了。直到这次回到母校,看见季玉先生的笑容时,才重又想起了这一段事。25年了,时间似乎这样短,还是这个老师,还是这个孩子。
振华是40年了,我离开振华也已经20多年了,其间又经过了抗战的8年。原已经长成的振华,经此打击、破坏,也似乎停顿了一期。但是,我再来时,季玉先生却还是20多年前的三先生,一个看孩子们拼拼法,清早洗衣服,被孩子们撞着会笑的老师。她伸着手拉住我说:“孝通,你还是这样。”我也说:“季玉先生,你也还是这样。”她笑了,笑里流露了她的愉快,笑里也告诉了我25年前所不能了解的一切。我明白了为什么我爱读《爱的教育》了。
1946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