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逵死了!”这几个字到了我手上。
他不是愿意死的人,更不是愿意这时死的人。他不怕活,生活对他虽则这样苛刻,这几年来狼狈得够他受,可是他从没有和我一般埋怨过“多此一举”的生命,死却偏找着他。多少人应该死的不死,多少人愿意死的不死,老天不公平到这样,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满怀不平想申诉,可是举目没有半个了解我的气愤的人,郁积得受不住,只能悄悄地围上项巾,离开这木庚院。早春稀有的冷风,吹在却尔思河面,解冻未久的微波在发抖。
好像是民国二十九年,似乎也是这个天气(我的记忆这样模糊),在呈贡三台山上,听吴文藻先生说起,城外有个魁阁,魁阁里有位陶先生。当时我们在山顶远远望去,在一丛松林里,隐约有个古庙。湖光山影,衬出夕阳缭乱里的归帆。找到这地方去住的,定是个不凡的人物。云逵本是个诗人,血里流着他阳湖望族爱美的性格,尽管他怎样对他天性遏制,怎样埋头在数字或逻辑里,但人静酒后,娓娓话旧时,他那种不泥于实际,富于想象,沉湎洒脱的风致,就很自然地流露得使人忘却眼前一切的丑恶。那天不知为了什么,没有去找他,新婚的人也不会欢迎这近晚时的生客。
有一天,我从呈贡赶晚车回昆明,好像是有一点微雨,人都挤在停在站上的车厢里等待那永远不守时刻的阿迷车。在我身旁坐着一个穿着咔叽布短裤,褪了色的呢帽,衔着烟斗,眉目鼻子挤在一架近视眼镜周围的中年人,他忙着招呼一群女孩子,说话时有一点口吃,但是北方音咬得很准。不久,在那群说广东话的女孩子里有一个叫着他的名字:“云逵。”我有一点不相信,这就是住在古庙里度蜜月的不凡的人么?我有一些迟疑地伸出了手:“这就是陶先生么?”他那多肉的手掌,又使我感觉着一点异样。
其实,这并非我们初次见面。他提起了,我才记得,远在10年前,我在清华,认骷髅、量骨头、杀兔子的时候,他曾到我的实验室里来参观过。这时他刚从德国回来。在中国研究体质人类学的,他是很少人中的一个先进。我在这试验室里,因为无聊所以在东安市场弄了个香炉来,逢着心里闷的时候,就烧香。白骨满桌,香烟缭乱,另有一番滋味,尤其是在半夜月明的时节。他进门来,我是个小学生,老师带着此贵客,见面之下,有一点窘。谁知道他并没有考问我散乱的统计图表,只用着我听不懂的德文和老师讨论着他们的问题。临走时,抚摸了一回这个毫不古雅的香炉,向我笑了一笑。这一笑我还记得。
在车上,我们两人就攀谈起来,话从海外说到天边,一直到车到了昆明,才重又听到耳边还有广东的莺声。分手后,健忘和疏懒的我也就记不起去魁阁找他的约言了。后来听说他太太回广州湾去了,他是否在古庙里,我也没有打听。
隔了又不知多少日子,我知道他加入了云大社会学系。因为在一起做事,所以后来差不多天天见面,他那时已搬来学校里住,靠医学院的一间矮房里。太太是走了,他的房间乱得和我在大学里念书时的宿舍相似。我一进他的门,他一定要忙着找茶具,把床上的被向里一推,似乎很抱歉,一手搔着头,摇了摇:“怎么办?”一忽,很坚决地说:“不管它。”这是他,他不像我那样安于糊涂散懒。他的性格多少有一点和我相同,可是他却偏不肯承认他的性格,而且永远在想和他的性格反抗。我好几次和他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弄艺术?诗、画、音乐,也许除了跳舞,都是你的专长。不,你一定是名角,若是你上了舞台。你偏要死劲弄科学。中国少了个特出的艺人。”他有时也承认:“我父亲是个画家,可是,我就不愿意像我父亲一样。”——“一个研究遗传的人说这话!”我接着顶住他。他笑了,使我想起抚摸香炉时的一笑。他没有话时,就来了这老话:“你自己呢?”大家是人,顺了风张篷,有什么意思?人总是不服气的,总是要找个最狠的仇敌,而最狠的仇敌决不在外,就是自己。魂灵最怕安定,除非有了个永远也克服不了的对象,生活才有重心。这也许就是云逵所谓“力人”。不论人家怎样不了解他,他是在实践这理想,在向他遗传争斗。
我在这种精神上自知比他差得远。他能在新婚不久,把太太送走。他能躲在象牙塔里安享尊荣,偏要深入弯荒。他能好好活下去,偏在这时死去——似乎有一个力量在推动他。这是,我若没有错解他,否定现实,在否定中创造新的境界。这个精神在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里已经断伤殆尽,差不多已完全丧失了。顺命安分,走近路,满足在低级的团圆上。航海探险在中国历史上是罕有的奇事,三宝太监下西洋,唐僧上西天,都值得编成神话。在别人实是家常便饭,英国人中很少没有亲戚朋友在海外;美国到了无险可探时,还会在高空里走绳索,否定安稳,不服命运;在中国这些是荒唐,多少人为宝玉惋惜:“何必自苦?”云逵这种人在中国是不会长寿的,他生错了地方。
那次敌机轰炸昆明文化区,他那间陋室恰巧在炸弹旁边,炸起来的土把它堆成了一个小丘。他来找我们时,我们的门面也已经认不清。我们相见之下,大家觉得很轻松:“等得很久了,我们可以变一下了。”现在看来,我们得感谢这些敌机。如果没有这次轰炸,我们的研究室也决不会搬下乡,大家的生活也不会和工作打成一片,连现在这点成绩也不会有。这是云逵,不是别人,把我们的研究室安置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古庙中去,魁阁也从此成了我们研究室的绰号,饮水思源,我们怎样能忘记云逵?
云逵是从德国人类学家Fisher大师门下出身的。德国学派和英国学派有很多地方刚刚是针锋相对。前者注重历史、形式、传播,从各方法的相异之处入手;后者注重现代、功能、结构,从各方法的相同之处入手。德国学者不肯相信文化不过是满足凡夫俗子平常生活的工具;英国学者却不愿相信文化是有它内在发展的铁律,是天地精华的不住外现——我并不想在这里申引两派文化论的差别,只是想说云逵和我二人师承不同,因之见解也有不同。因为我们在基本出发点上有些不同,所以讨论时也更显得有趣味。有人误解魁阁,以为它是抄袭某某学派,其实在它刚刚开始的时候,就是一个各学派的混合体;而且在经常的讨论中,谁都改变了他原来的看法。我们在讨论会中,谁也不让一点人,各人都尽量把自己认为对的申引发挥,可是谁也不放松别人有理的地方,因为我们目的相同,都在想多了解一点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实情。云逵住在龙街,我在古城,离魁阁都有一点路程,可是不论天雨泥泞,我们谁也没有缺席过。云逵常和我说:“我们不是没有辩得不痛快的时候,可是我实在喜欢这种讨论会。”我也和他说同样的话。
中国人不很容易赏识“相反相成”的原则。我们听见和自己不合的意见,总会觉得人家和自己过不去,因之影响了交情,甚至互相中伤,形成了党同伐异的风气。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免受这传统的遗毒,但是在和云逵相处的四年中,我实在领会到“反对”的建设性。当他离开云大时曾和我极诚恳地说:“我确有很多时候气你,但是我们的交情也就在这上边建筑了起来。”我是明白他的,他是个要求丰富生活的人,生活要丰富就得有一个可以时常找到和自己不同见解的人在一起,这样才能引得起内心的矛盾,有矛盾,才有新的创造。他是我的畏友,我爱找他谈,就因为我们不会在离开时和见面时完全一样,不会没有一点新的领悟,不会没有一点新的烦恼。他是明白学问的人,为什么中国明白学问的人就不易长寿?这是我永远不明白的。
在魁阁的一年多中,我们的相知不仅是在学理上,我们在生活上也有深刻认识。我永远记得,当我孩子在艰难中出世后,他第一个来看我们。他用鼻子闻,用手抚摸:“这是人间最美的,孩子的气息。”第二天他写了一首诗给我,可惜我已背不上来。爱孩子的人才明白生活的艺术。他时常偷偷地看我的孩子睡时的安静,无邪的天真。有一次我在孩子身边抽烟,他很严肃地要我把烟灭了。“对孩子不好。”云逵懂得爱。在他不自觉的小举动里,我看他时常会忘记自己。可是他自己的孩子却并没有在他眼底长大,这是他的憾事。
提起他的孩子,我怎能忘记和他一同从大理回来的一幕?他知道我的历史,我们谈话中,他总是极小心,绝不提起我的往事。那是因为他知道假如他是我的时候,他会怎样难过。谁知道他所要避免加之于他朋友的感情,却会成了他自己的经验,而且更加重地降到了他最爱的人身上。他若有知时,恕我提起这一段最好能忘了的创痕。
在大理时,我们一同到街上去买小皮袄给孩子。他突然和我说:“我总觉得很对不起我的孩子,你知道我是最爱孩子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忽略了我自己的孩子。”虽则我们离家只有20天,有家的人,大家有些想家,归程的一路,在汽车里聊天,都是些有关太太和孩子的琐话,谁知道这时他的孩子已经急病死了呢?我们到翠湖东路时,还不知道出了这事。他那时住在玉龙堆,几步路就可以到家,但是招待我们的朋友却拉住了不放他回去,要他吃了饭再去。他们知道了这悲剧,不敢说,偷偷地把这话告诉了我。他一直被蒙蔽着,还要和我说尧尧不知道好不好。他又说,买小皮袄时,他不知为什么想不起尧尧的身材来,好像没有了,空虚了一般。我听着,实在受不住,想哭,又不能。所以我拉着他说:“我们先去你家看看吧。”一路上我说了很多无聊的话,想瞒住他,可是我的神色和举动引起了他的疑心。一到家,房里没有灯,同居的朋友从楼上匆匆忙忙地奔下来——
“尧尧怎样了?”
“没有,没有怎样,你上来说。”
“完了,他死了,一定死了。”他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痛哭。我呆着,直说:“哭,痛快地哭!”可是他还是收住了:“不要紧,我受得住。”眼泪却直流。我扶着他下楼。他和我一遍一遍地说:“我对不住他们。”——一句沉痛的话。
云逵经了这次打击,有一点变了。可是我常在乡下,他在城里,相见不多。有一次他约我一同到女青年会去找他太太。他太太刚在弹钢琴,我们不愿打断她,轻轻地坐在她背后听,好像暴风雨方罢,有一点严肃和惨淡,有一点不自然的平静。我心上一阵阵冷,大家没有提孩子的事。
我离开昆明前一刻,他到我房里来,一直送我上车,似乎大家有话要说,可是都没有说什么,这是我们最后相见的一面,后来从别人信上知道他又有了一个小女孩。
“云逵死了——”之毅的信上说,“情形很惨。”树青信上说:“刺激很深,宁为治世犬,毋为乱世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是我自己。门外过着一队兵,在唱:It is a long way—a long way.——我不能再写了。
1944年2月于哈佛木庚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