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黄曼君老师
一晃眼,黄曼君老师离开我们快一年了,可在弟子们的生活中和心目中,他一直还和我们大家在一起。在餐桌上,在闲谈中,在课堂里,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同事们谈论得最多的人肯定要数黄曼君老师,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赞美他的才气,称颂他的激情,演绎他的“故事”,讲者津津有味,听者乐而忘归。这是因为黄老师治学有才,为人有趣。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或者有才而无趣,或者有趣而无才,或者既无才又无趣,读他们的文章昏昏欲睡,和他们相处索然寡味,与他们共事更要提心吊胆。像黄曼君老师这样才趣俱佳而又清澈如水的学者,在当下中国的学术界可谓“稀世珍宝”。
记得黄老师刚逝世时,文学院院长胡亚敏教授给我打电话,让我代表文学院给黄老师灵堂写一副挽联,既要概括黄老师一生学术的主要成就,也要勾勒出黄老师为人个性的主要特点。我仓促之中写下了这样一副长联:
才气纵横论鲁郭评沙丁交友时贤阐释经典文章雄隽妙天下
性情浪漫吟新诗唱妙曲栽培桃李沾溉蕙兰春风化雨泽杏坛
我一直觉得未能圆满地完成任务,这副挽联没有把黄老师写“活”,没能让人一读就会想到黄老师的音容笑貌,没能写出黄老师为人的真率,没能写出黄老师作为学者的“趣味”。
昨天,我校学报主编、黄老师的入室弟子王泽龙兄对我说:“在黄老师逝世周年时编一本纪念文集,黄老师生前很赏识你,你应该写一篇纪念文章。”他还说如果我愿意写一篇纪念文章,可以推迟几天给出版社交稿。由于这几天研究生的课太多,当时我没有应承他的盛情约稿。今天下午从教室回到家中,一直觉得于心未安——我真的应该写点东西,表达自己对黄老师的思念与感激。
黄老师治学的领域,我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者,对他的才气、学术、文章不敢置一词,这里只是根据我和黄老师相处的经历,谈谈他作为一个学者的“真”与“趣”。
二十多年前,我校刚刚成立的文学院要建一个文学研究所,学校任命黄曼君老师出任第一任所长,并请他推荐一位副所长。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黄老师推荐的副所长人选竟然是我。记得在一个星期五政治学习结束后,黄老师把我叫到外面说:“小戴,院里要我出任第一届文学研究所所长,我觉得你有点灵气,向院里推荐你当副所长,做我的副手。”当时我三十多岁,在文学院里窝囊得要命,大家都知道我“不能上课”,个别领导甚至还和我谈话,动员我离开教学岗位,理由是“学生都听不懂我讲的普通话”。这个时候称我“有点灵气”真像是在挖苦,推荐我当副所长更像是在开玩笑,但率真的黄老师怎么会挖苦我呢?他的语气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黄老师此时不仅不要我离开文学院,还要我做文学研究所副所长,人们不难想象到我那时的惊讶和激动。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我那时在文学院都是小字辈,做副所长既“不能”更“不敢”。我十分感激地对他说:“黄老师,您选我做您的副手,让我非常感谢,我今后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但当副所长我绝对不行,文学院所有人都比我更能胜任这个工作。”黄老师笑了笑说:“你先想想,明天再谈。”
我和黄老师那时都住在华中师范大学东区,第二天他又把我叫到楼下谈了近半个小时,我还是没有答应他。这次谈得不太愉快,他可能觉得我不知领情,而我主要是对自己的行政能力很自卑,担心会让黄老师失望。过了两天我们在路上偶然相遇,他又给我做思想工作:“小戴,你不要有太多包袱,做副所长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有时请外地学者做学术讲演,由我一个人来主持,你张罗一下会场就行了,你完全可以不到台上去讲话。一个学期这种事情也没有几次,你出任副所长后,一个学期还有三十课时的工作量。好几个人都争着干,你怎么不想干呢?”
黄老师无疑是做思想工作的一流高手!他绝不说那些忠于党的教育事业的套话,不说那些为学校做贡献的假话,也不说那些锻炼自己的行政能力的鬼话,而是先动之以情,后晓之以理:当副所长没有什么事可干,还可以白拿二三十个课时的补贴。天下哪里还找得到这种好事呢?天下哪里还找得到像黄老师这样劝人的呢?
黄老师把话说得很真,我这个学生也答应得很爽!二十多年前“做原子弹的比不上卖茶叶蛋的”,当时,我最渴望的是钱,其次才是学问。于是,我“光荣地”出任了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平生我只当过两次官——“家长”和“所长”,而且两者都是“副”的,在家里别人说我怕老婆,所以只能算是“副家长”,而副所长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过的“大官”。
当了副所长后,才知道黄老师说的句句是真话——基本无事可干,还有报酬可拿。黄老师对我下达的任务是:我负责每年拨下来的二三千元钱的账本,由他负责这笔拨款的使用。我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学到的数学,足以对付这种“会计工作”,每笔钱的使用都记得一清二楚,黄老师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
和黄老师相处时间一长,对他为人率真的感受就更深。有一次,一位“权威杂志”的编辑来武汉开会,当时一般人家里还没有电话,个人更没有使用手机,黄老师要我去请他到我们学校讲学。我说此公不是什么“学术名流”,没想到黄老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他帮我发表过文章,此人不是名流,但也不能随便得罪。”老师在学生面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对这位师长反而充满了敬意:他从来不立崖岸,从来不扮“高雅”!
和黄老师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和他相处得越愉快。随着他老人家迈入老年,黄老师变得越来越天真,越来越有童心。大家可以拍拍他的肩膀,也可以和他讲讲荤段子。多年前,黄老师有一次激动地对我说:“小戴,东区某某理发店有一个姑娘,人特别清纯,洗发特别轻柔。”当时我尽管囊中羞涩,但花两元钱让清纯姑娘轻柔地洗发,我觉得这种消费很值,可惜到那里去找了两三次,没有看到一个黄老师说的那种清纯可爱的姑娘,对黄老师的审美能力还因此产生了怀疑。后来我才知道黄老师已经患上了白内障,他看任何东西都像雾里看花,他眼中的姑娘自然就没有一个不“清纯可爱”。
想想看,这个世界上除了像黄曼君这样的老师以外,还有谁愿意与学生分享“清纯”姑娘“轻柔”洗发的乐趣呢?
人类并不是越文明就越真诚,相反越文明就越不真诚。今天我们大家所谓的“修养”水平,不过就是把自己真情掩饰起来的技巧。现在难得见到赤身裸体的粗野,可也难得见到剖肝露胆的赤诚;难得听到高声大气的粗鲁,可也难得听到发自内心的声音。前不久,我在一篇博客文章中还愤愤然地感叹:“中国现在什么都假,只有伪君子和山寨品很真;中国现在什么都真,只有真人和真货很假。”黄曼君老师算是难得一见的例外,他是这个“大伪斯兴”的人世少见的“真人”。
黄老师虽然未能绝尘免俗,但他也从不假装超然脱俗。古人说“大俗便能大雅”,正因为黄老师敢以本色示人,我们才觉得他有趣,才觉得他可爱,才觉得他可亲,才觉得他可敬……
2012年7月24日
剑桥铭邸枫雅居
原刊《黄曼君的学术与人生》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