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和钱是两种怪物,大家一方面咬牙切齿地诅咒它,一方面又削尖脑袋追逐它;一方面深切地厌恶它,一方面又卑微地跪拜它。在社会价值的天平上,人的幸福和人的性命,都没有权力和金钱值钱,因此,人们为了得到它,愿意搭上自己的幸福,愿意赔上自己的性命!
难怪,很多人一生除了权与钱之外,对任何其他东西都没有浓厚的兴趣,对其他目标都没有强烈的激情;除了所有动物都具备的那点性本能外,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别的冲动。环顾四周,有权无权的都在为权力奔波钻营,穷人富人都在为金钱忙碌操心。别说政坛上的倒霉鬼和商场上的穷光蛋,就是那些炙手可热的高官和披金挂银的大款,也常常为此而失去了人生起码的欢乐,因此没有能力去享受人生的基本乐趣。
《礼记·礼运》载孔子的话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也说过“食色,性也”的话。看来孔孟这两位老人家是把食与色当成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我估计没有多少人会对此提出异议;孟子还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这个我觉得说得有点绝对,至少我个人不敢苟同。就地域而言,喜欢甜味的江浙人与喜欢麻辣的四川人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就社会地位来说,高官、大款和农民工也“说不到一起”。农民工劳累一天之后,在马路边随便找家大排档,随便挑一两样便宜菜,就能有滋有味地美餐一顿,而显贵和富豪天天都是“座上客来,尊中酒满”,顿顿都是美味珍馐,但他们却闻不到酒香,尝不出菜味。高官和大款们每次用餐,不是他们陪别人,就是别人陪他们。名义上虽然是“吃饭”,可吃饭的目的是为了陪人,吃饭反而变成了陪衬。高官们吃饭喝酒主要是搏感情拉关系,大款们吃饭喝酒主要是签合同、谈生意。官场上早有“感情深,酒满斟”“感情好,喝醉倒”等流行语,商场同样有“大单生意酒席上谈”的说法。我有个比较精明的学生,现任一个小城市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他说自己最大的“工作任务”就是陪人喝酒,有时一餐要赶好几个饭局,他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说,早已下定决心“把自己这个胃献给党”。
对于高官和大款而言,他们“办公”就是吃饭,反过来说,他们吃饭也就是“办公”。你想想看,吃饭一旦变成了“办公”,吃饭就从享受变成了负担,从人生乐趣变成了人生痛苦。白居易一千多年前对此就感触很深,他在《自感》一诗中说:
宴游寝食渐无味,杯酒管弦徒绕身。
宾客欢娱童仆饱,始知官职为他人。
对宴游寝食完全腻味,对杯酒管弦极度厌倦,人生的一种享受变成了一种折磨,难怪他喟叹“始知官职为他人”了,所以他在五十岁那年就《自问》道:
黑花满眼丝满头,早衰因病病因愁。
宦途气味已谙尽,五十不休何日休?
宋朝名相王安石主持朝政时,据说也完全品味不出酒香和食味。有一次,他们全家到友人家做客,贵客临门自然菜肴丰盛,可王安石只吃自己面前的两道菜,离他远点的菜几乎没有动过筷子,那时又没有现在这种桌面可以自转的电动餐桌,没多久他面前的两样菜就吃得精光。细心的女主人以为王安石最喜欢这两样菜,暗暗记下这两道菜名,第二次请他做客时将这两样菜做成双份。王安石夫人得知个中缘由后,笑得快要合不拢嘴:“你们有所不知,我家相公多年为国操劳,长期以来寝食无味,吃饭不过是为了果腹,什么菜到他口里都一个味道,不信,你今天将另外两道菜放在他面前,他照样还是只吃自己面前的两道菜。”女主人按王夫人说的那样摆菜,果不其然!
不过,王安石这位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我对他一直心存敬意与钦佩,包括他的政敌也称道他“视富贵如浮云”。他一生敢作为也有担当,是政坛上少见的那种硬汉,相信他食不知味或许真的是由于为国过度操劳,不似当今的衮衮诸公一生就忙于贪权、贪钱、贪色,还要绞尽脑汁偷偷摸摸地携款外逃。他们的一生提心吊胆像是做贼,这种极端病态的人生,根本无法享受正常的人生乐趣,更别提享受口腹之乐了。
在权力可以寻租的社会环境里,商人要想一夜暴富,企业家要想成为大款,就得先把自己口袋里的钞票暗暗掏给极少数人,然后才会有更多人把他们口袋里的钞票纷纷掏给你,也就是说,你先要给别人送钱,以后别人才会给你送钱。经过这许多复杂的利益交换后,换来了人们艳羡的权与钱,却失去了人生最基本的乐趣——变得食不甘味。一个弱智用膝盖想一想也能明白,这是一种绝对的赔本买卖。
贪官、显宦、富豪、大款,权力与金钱毒化了他们的人生,但这些人毕竟只占社会中的极少数,大家在讨伐他们的时候不妨反躬自问:自己对权与钱的态度比他们又好得了多少呢?至少我本人在他们面前,没有多少道德上的优越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只是程度稍有不同而已。两千多年前,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就曾慨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过分功利的人生态度,不仅在毒化着贪官大款,也在毒化着我们每一个人,它使我们没有办法感受到人生的乐趣,没有办法品尝出生活的滋味。
老祖宗孔子在《中庸》中就感叹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朋友,你食“能知味”吗?你吃饭还香吗?
2011年8月10日
剑桥铭邸枫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