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耕二先生今年已经八十岁。
《金色夜叉》《相逢有乐町》等名片,都是他导演的。年轻时,身材高大,样子英俊,曾主演过多部电影。他一生爱动物,尤其是猫,家中长年养七八只,现在年事已高,失去昔日之潇洒,样子越来越像猫。
在东京星期日不能办公事,便向我从前的女秘书说,不如到岛先生家坐坐。她赞成,不过,她说,可不能穿好的衣服,不然全身将被猫毛黏满。我笑称早已知道,你没有看到我穿的是牛仔裤?
他家离市中心很远,从火车站下来,经一段熟悉的路,抵达时,见其旧居已焕然一新,改成两层。走上楼梯,岛先生开门相迎,我们紧紧拥抱。
一见面,第一件事当然是喝酒。他喜欢的是一种价钱最便宜的威士忌,樽子有日本清酒那么大,我们两人曾干过无数瓶。
下酒菜是他亲自做的煎豆腐渣,他将这种喂动物吃的东西加工,以虾米、葱、芹菜、肉碎等微火煎之,去水分,一做要两三个钟头,他说,时间,对他已没有以前那么重要。
猫儿们参加一份。大块一点的肉类,他一定先咬烂后才喂,猫一只只轮流来吃,毫不争吵。目前住在他家里的共有六只,加上另外两只在吃饭时间才出现,它们是不肯驯服的野猫。
看到的都是土生的,岛先生说过他最不爱名种猫,它们娇生惯养,毫无灵气,一点都不得人欢心。
我伸手去摸其中一只花猫,它忽然跳起来假装要咬我,我放开手,它又走近依偎着我。
“这一只名叫‘神经病’,不要怕,它不会咬人,反而是最容易亲近新朋友。”岛先生说,“我拍电影,钱已经没以前多,把这个家改成两层,下面租给女学生们住,多数是学音乐的,她们最喜欢上来抱‘神经病’。”另一只步伐蹒跚的白猫走了过来,往他怀中钻,他说:“阿七已经十岁了,照猫的年龄,和我一样老。年龄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二十年前你二十岁,我大你两倍,二十年后,我只不过大你一倍罢了。”
又有两只走过。他说那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但颜色不一样,叫黄豆和黑豆。
“爷爷,爷爷。”一个年轻的女房客不敲门地走进来。岛先生笑骂道:“不老也给你叫老了。”女房客一个箭步跳上前抱着他,问道:“今天有什么东西吃?”
“她叫阿花。”岛先生向我解释,“学钢琴的,每天早上给她吵死了。”
说完拍拍阿花的头,说:“今天不行,留给客人吃,好不好?”
阿花“唔”的一声,点点头走下楼去。
“她们常跑来把我辛辛苦苦做的下酒菜都蹭光了。”岛先生说。
“那怎么行?至少也要剩点给自己。”我说。
他笑着摇摇头:“对猫,我已经不留了;对人,我怎么忍心?”
这时,又有只巨大的黑白猫走来,趁岛先生去拿冰块的时候,一屁股坐在他的座位上。岛先生回来一看,说:“它有十公斤重,叫‘蒙古人’。”
说完便坐在“蒙古人”旁边,抽出柔软的面纸为它擦干净眼角。
倒抓它颈项的毛,它舒服地闭起眼睛。“‘蒙古人’真可怜,”他说,“来我家的时候,已经被它以前的主人去势了。”
我看到“蒙古人”的两粒睪丸,正要问岛先生去势了的猫为什么还有那两团时,他说:“讲个猫笑话给你听吧,我有一千零一个猫笑话。”我们拍手称好。
“从前有一个大把钱的寡妇很喜欢猫,家里养了十几只。但是她还是感到很寂寞。一天,阿拉丁神灯的巨人给她三个愿望,她的三个愿望都是要把这十几只猫变成英俊的男人。‘啵’的一声,果然灵验。寡妇马上张开她的腿,但是,这十几个美男子异口同声地说:‘你忘记了吗?我们都被你去势了。’”
他说后,大家大笑,岛先生摸摸“蒙古人”的头,对我说:“猫儿们要是坐在我的椅子上,我绝对让它们一直坐下去,如果是我的老婆这么放肆,早就被我赶跑了!”
年轻的我,并不爱动物,被岛耕二先生家那些猫包围着,有点恐怖的感觉。
岛耕二先生抱起一只,轻轻抚摸:“都是流浪猫,我不喜欢那些富贵的波斯猫。”
“怎么一养就养那么多?”我问。
“一只只来,一只只去。”他说,“我并没有养,只是拿东西给它们吃。我是主人,它们是客人。‘养’字,太伟大,是它们来陪我罢了。”
我们一面谈工作,一面喝酒,岛耕二先生喝的是最便宜的威士忌Suntory Red,两瓶份一共有一升半的那种,才卖五百日元,他说宁愿把钱省下去买猫粮。喝呀喝呀,很快地就把那一大瓶东西干得精光。
又吃了很多岛耕二先生做的下酒小菜,肚子一饱昏昏欲睡,就躺在榻榻米上,常有腾云驾雾的美梦出现,醒来发觉是那群猫儿用尾巴在我脸上轻轻地扫。
也许我浪费纸张的习惯,是由岛耕二先生那里学回来的。当年面纸还是奢侈品,只有女人化妆时才肯花钱去买,但是岛耕二先生家里总是这里一盒那里一盒的,随时抽几张来用。他最喜欢为猫儿擦眼睛,一见到它们眼角不清洁就向我说:“猫爱干净,身上的毛用舌头去舔,有时也用爪洗脸,但是眼缝擦不到,只有由我代劳了。”
后来,到岛耕二先生家里,成为每周的娱乐。之前我会带着女朋友到百货公司买一大堆菜料,两人捧着上门,用同一种鱼或肉,举行料理比赛,岛耕二先生做日本菜,我做中国的。最后由女朋友当评判,我较有胜出的机会,女朋友是我的嘛。
我们一起合作了三部电影,最后两部是在星马出外景。遇到制作上的困难,岛耕二先生的袖中总有用不完的妙计,抽出来一件件发挥,为我这个经验不足的监制解决问题。
半夜,岛耕二先生躲在旅馆房中分镜头,推敲至天明。当年他已有六十多岁。辛苦了老人家,但是我并不懂得去痛惜,不知道健壮的他,身体已渐差。
岛耕二先生从前的太太是大明星大美人的轰夕起子,后来的情妇也是年轻美貌的,但到了晚年,却和一位面貌平凡、开裁缝店的中年妇人结了婚。
羽毛丰满的我,已不能局限于日本,而是飞到世界各地去监制制作费更大的电影,不和岛耕二先生见面已久。
逝世的消息传来。
我不能放弃一班工作人员去奔丧,第一个反应并没想到他悲伤的妻子,反而是:“那群猫怎么办?”
回到香港,见办公室桌面有一封他太太的信。
……他一直告诉我,来陪他的猫之中,您最有个性,是他最爱的一只。
(啊,原来我在岛耕二先生眼里是一只猫!)
他说过有一次在槟城拍戏时,三更半夜您和几个工作人员跳进海中游水,身体沾着飘浮着的磷质,像会发光的鱼。他看了好想和你们一起去游,但是他印象中的日本海水,连夏天也是冰凉的。身体不好,不敢和你们去。想不到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他下海,浸了才知道水是温暖的。那一次,是他晚年中最愉快的一个经历。
逝世之前,NHK派了一队工作人员来为他拍了一部纪录片,题名为《老人与猫》,在此同时寄上。
我知道您一定会问主人死后,那群猫儿由谁来养?因为我是不喜欢猫的。
请您放心。
拜您所赐,最后那三部电影的片酬,令我们有足够的钱去把房子重建,改为一座两层楼的公寓,有八个房间出租给人。
在我们家附近有所女子音乐学院,房客都是爱音乐的少女。有时她们的家用还没寄来,就到厨房找东西吃,和那群猫一样。
吃完饭,大家拿了乐器在客厅中合奏。古典的居多,但也有爵士,甚至于披头士的流行曲。
岛先生死了,大家伤心之余,把猫儿分开拿回自己房间收留,活得很好……
读完信,禁不住滴下了眼泪。那盒录影带我至今未动,知道看了一定哭得崩溃。
今天搬家,又搬出录影带来。
硬起心放进机器,荧光幕上出现了老人,抱着猫儿,为它清眼角,我眼睛又湿,谁来替我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