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街头散步,闻到一阵异味。
并不是汗臭,也非什么污秽造成,这股味道似曾相识,强烈得很。对了,是股猫味。
正想转头去看的时候,已发觉有人拍我肩膀。
“蔡澜,您好。”对方说。
停下来,我认出他。
是个叫田中的人。记得他一生热爱电影,前来求职时才刚大学毕业,说什么事都肯干,给了他一份当跑腿的杂工。导演要在草丛中看到云雾,他双手各抓几个烟筒,东奔西跑。镜头拍完,才发现手已被烫得起泡。
又有一次拍瀑布,他做男主角的替身,站在瀑布下被水冲。摄影机出了毛病,田中还是站着动也不动。几小时下来,整个人僵了。
我们看在眼里,爱他爱得要死。
田中一身流浪汉装束,我冲口问道:“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
长叹一声,田中说:“你们走后,我也干了几年电影,升到副导演职位,但是你知道啦,日本电影没落,好几年没有工开,结果逼得自己去当的士司机。”
“驾的士也自由自在呀。”我说。
“唔。”田中继续,“也遇到个女的,和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驾的士的收入不够,她在新宿当吧女帮补,后来连女儿和我都不要,跟了个黑社会人物跑了。”
“常有的故事,你女儿呢?”我问。
“放在我乡下的母亲那里寄养。”
“你自己住哪里?”
田中说:“我没有家,住在玉川河的河边。事情是这样的,我老婆买过一只小猫给我女儿当宠物。她离家出走后,我赶着回家把女儿安顿,锁上门,返东京公寓的时候,那只猫已经饿死。”
“啊!”我喊了出来。
“养了那么久的猫,也有感情。那个公寓的家哪有地方葬?我抱着尸体跑到玉川河边,想给它做个坟,在那里我看到很多野猫,至少有一千只,都可爱得很。就决定用些木板建间小屋,我们干电影的,布景也搭过,什么都会。从此住在河边,至少有那一千只猫来陪伴。”田中一口气说。
“哪来的那么多野猫?”我问。
“您知道整个东京有多少只吗?动物保护协会的统计有一百万只。为猫节育的手术非常之贵,大家都付不起。”田中说,“要阉一只猫至少得花两万五千日元。”
我心算一下,合一千五百多块港币。
“猫一到思春期,就往外跑,这是它们的天性,要禁也禁不住。生了一窝小猫之后,公寓亦养不了那么多,做父母的就拿去丢掉了。”田中说。
“那些野猫吃些什么活下去?”
“有什么吃什么。河里的鱼,草丛中的鸟。但这些食物也因污染,少之又少,野猫都很瘦。我看了哭个不停,尽量白天出来拾些饭盒剩菜回去养它们。”田中差点又掉眼泪。
“问题愈来愈严重。”我叹气。
田中沮丧地说:“动物保护协会派人抓野猫,抓回来没人领养的话,还不照样要人道毁灭?我想起我的女儿,住在她祖母那里,没有人好好看管,长大后跟坏同学一起喝酒吸毒,不如也让她早点睡觉好一点。”
“呵,”我大骂他,“你们日本人迷恋死亡的这种想法,其实是最残忍的,小孩子给你生下来,不是他们自己愿意,但至少他们有活下去的权利,你算得了什么?你以为你是人类保护协会的会长?要人道毁灭就人道毁灭吗?真是白痴一个!”
田中叫道:“看看有什么办法解决问题?”
老实说,我也哑了。
“猫来依偎你的感觉,美妙得很,尤其是它们伸长了颈项,要你抓底下的毛的时候。”我静默了一会儿后说。
“对,对。”田中说,“我最中意看它们自己舔自己的毛,就算是流浪猫,也要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我向它们学习,每天跳进河里洗澡。”
“它们虽然很瘦,但是抓抓鱼、抓抓鸟,也能活下去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要死,也要快乐过,才有资格去死。”我说,“你们认为的死,并不快乐。”
“您认为那些野猫快乐吗?”田中又起疑问。
“猫没有表情,整天瞪大了眼睛望着你,看不出它们快不快乐。”我说,“不过当它们活泼地跳来跳去抓这抓那的时候,是充满生命力,是快乐的一种表现吧。”
“但是我能快乐吗?”田中还是搞不清,“我一生一无所有。”
“你有女儿,也有猫呀!”我说,“一千只猫,你是千猫主人。谁能做到?”
“好个千猫主人!”田中自豪地说。
“别太骄傲。”我说,“是它们愿意叫你当主人的时候,你才是主人。”
千猫主人终于笑了,笑得非常灿烂。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