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好几年前开始,读《九十年代》杂志时,留意到一个叫新井一二三的日本人,用中文写时事评论。
好几位文艺界的朋友都在谈论,说其中文没有瑕疵,一定是中国人化名写的,但也研究下去,好端端的一个中国人要用日本名干吗?
新井一二三,是男的是女的也不知道。日本名字一二三,男女都可以用,不像什么郎、什么子,一看就分辨得出。但作者用的文字和语气,都相当阳刚。大家都推测说是个日本报社的驻中国记者,一定是个男的。
是男是女,最好问《九十年代》的爷爷李怡兄。他卖个关子:“新井人不在香港,等有机会的时候,才介绍给各位认识。”
后来,新井果然来了,在《亚洲周刊》当全职记者。一次朋友请客,李怡把新井带来,证实是女的。
像罗展风在《明报》副刊写她:新井有着日本女孩传统的娃娃脸蛋,清汤挂面,不施脂粉,简单服饰却又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Charming(魅力)……
给人家归为有吸引力的女子,就是说她不漂亮。的确,新井并不漂亮。
但是试试看找一个会说流利汉语,又能用纯正中文写作的日本人给我看!
日本出名的汉学家很多,翻译过不少中国文学名著,但是叫他们写中文,数不出一两个。
“我叫一二三,是因为我是一月二十三日出生的。日文读起来不是音读的ICHI、NI、SAN,而是训读的HIFUMI。”新井大声地自我介绍,你要是与她交谈,便会发现她讲话是很大声的。
新井简单地叙述了自己的生平:早稻田大学政治系毕业,其间学中国文学、政治和历史,后来公费到北京和广州修近代史。在《朝日新闻》当过记者,嫁去多伦多,六年之后离婚到香港来。
一九八四年邂逅李怡,当了他的“宠儿”,李怡一直鼓励她以中文写作。她先后在《星岛》《信报》发表过多篇文章,终于出版了第一本中文书《鬼话连篇》。李怡说:“我感到似乎比我自己出一本书还要高兴,甚至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骄傲。”
“很少中国女作家有那么勇敢,肯把自己的堕胎经验写下来。”张敏仪说,“我想见她,是不是可以约一约?”
新井在《亚洲周刊》时,我曾经和她在工作上有一些交往,有了她的电话号码,找到她。
新井对这位广播界的女强人也很感兴趣,欣然答应赴约。
我们去一家日本餐厅吃晚饭,大家相谈甚欢,也提起她加拿大前任丈夫的事。
“我以为他是一个思想开放的西洋男人,他以为我是一个柔顺体贴的东方女子,结果两者都失望。哈,哈,哈!”新井笑起来,和她讲话一样大声。
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张敏仪不喜欢人家抽烟,被新井和我左一支,右一支,熏得眼泪直流,但也奈何不了我们。
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讲到文学,她们读过的许多世界文学名著都是共同的。敏仪日文根底好,记忆力尤强,能只字不漏地朗诵许多诗词,这点是新井羡慕的。
她大声说:“如果我是中国人,便会像你一样吸收得更多。我虽然略懂中文,但是在诗词上的认识,总有不能意会的地方。”
“坏在我们太过含蓄,太过保守,不能像你们那么开放。”敏仪的声调也受新井影响,高了起来。
坐在旁边的客人转过头来看这两个高谈阔论的女子,令我想起南宋刘克庄的《一剪梅》:“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敏仪酒量不如新井,一杯又一杯,当晚干了数十瓶日本清酒。
新井又谈起她的加拿大前夫:“我们是用普通话对谈的,在广州认识,我当年才二十三岁,就糊里糊涂嫁给了他。离婚后才第一次和他讲英文。”
敏仪说:“不如单身的好,现在是什么世界?还谈什么嫁不嫁人?”
新井大力拍掌赞同。
话题又转到同性恋上去,新井嫁过人,堕过胎,当然不是女同性恋者。
“许多搞同性恋的男人,都蛮有天分的,尤其干艺术的,越来越多。”敏仪说。
新井也认为男同性恋者很有才华,她越说越大声:“但是,没有用呀,没有用呀!”
她那“没有用”三个字可圈可点,笑得敏仪和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