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静
“……博士学位,生活有保障,爱情认真,亲戚关系……”尼古拉扳一扳他的手指,又揉一揉他那疲惫的眼睛慢吞吞地问我,“你说我此外还有什么优点呢?”
“……”我没有回答。
“我的缺点是……”他又数一数手指,“身材矮小,不会跳舞、不会玩……”
“……”我仍然没有回答,一则因为他本是自言自语,二则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同时也因为这一问题我们已讨论过不知多少次了,现在夜深了,我们也都疲倦了。
“你不会说我无聊吧?”他又疲乏地注视着我,“我把接吻也放在我的‘计划书’内。”说着他又翻了翻他的“求婚计划书”。
尼古拉是我的总角之交,是我既敬且畏的益友。我们虽籍贯各异,但我们却原是小学同学,他是那时我们童子军团内的纠察队长。一次我在露营时犯了规,他罚我“立正”后,还问我是不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
其后他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而留欧而留美,一帆风顺,真是步步青云。“尼古拉”一名就是他留欧时起的,现在还一直沿用着。为着见贤思齐,在求学进度上我一直在后面追赶他,可是距离却愈追愈远;但我对他的景慕之忱,正因愈远而愈笃。这次从台湾来美以后,他乡遇故知,他对我的指导,自更不在话下。别的不说,就是我现在所住的“柏文”也是他介绍的,我住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他知道我原非芳邻,但是他也知道只有我才能尊重他房内墙上琳琅满目的格言,如什么“至亲好友,概不清谈”,什么“很忙,很忙!”,什么“论文第一,生命第二”……而不去敲门打扰。所以我们虽同住年余,但却未曾谈过十分钟以上的闲话。
可是近来他忽然同我攀谈起来,并且一谈就是三五小时,往往谈到深更半夜他还不“告辞”。原来最近他的古井无波的生活上,忽然兴起了狂澜——他在准备求婚!
尼古拉的博士论文,今年春初就已在写“结论”了。学成在即,这在他的“计划人生”内,另一件人生大事自应即时未雨绸缪。就在他这蠢蠢思动之时,真是无巧不成书,在复活节左右,他忽接到一封从“自由中国”发来的信。
这信是尼古拉的一位“表姨母”写的。这表姨母一向就欢喜尼古拉,尼古拉在幼稚园时表姨母就说他“像大人”。在这封信内表姨母说她有个“小女茉莉”去岁得了个教会奖学金来美,现在中部某大学读本科。因为她“年幼无知”,希望尼古拉“多加照拂”,另外还附一封“母谕”请尼古拉转给茉莉。
就这样尼古拉和茉莉便通起信来;也就从这时起,尼古拉对我才三顾茅庐起来。他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所以每次写信前后,尼古拉都要同我讨论很久。由于对方反应得好,于是尼古拉的信乃由“茉莉表妹惠鉴”进展到“茉莉表妹”、“茉莉”、“莉”、“亲爱的莉”……发展很顺利。由于尼古拉的特许,我也跟着一封封地拜读。
尼古拉的情书写得很工整。每封信都和他的论文一样,改了又改,并另加“注脚”,最多一次曾至“注二十七”。
尼古拉告诉我茉莉原出生于上海。他在十年前曾见过茉莉的,不过那时她还不过只是个打了两条小辫子的“无轨电车”;女大十八变,现在就不知道怎样了。不过由她秀丽的字迹、温柔的口吻来推测,尼古拉和我都断定她是个美丽甜蜜的“小鸟”。
但是不论怎样现在都已到了“揭幕”的时候了。因为在最近的通信内由于尼古拉的邀请、母亲的特许、监护人的批准,茉莉要来纽约度暑假。在这一项计划决定之后,那一刻千金的尼古拉这时也不得不放下书本来应付这一个行将到来的考验。茉莉的信说她将于美国国庆日下午三时十七分抵纽约公共汽车站。
为着应付这一刹那的到来,尼古拉开始筹备。第一件大事当然是房子问题。恰好我们房东老太太准备出去避暑。尼古拉因而租下了这整个“柏文”,房东小姐的房,自然就是茉莉住的了。当尼古拉在长途电话内告诉了茉莉这一消息时,她高兴得直跳起来。同时更经过一个礼拜的紧急计划,尼古拉又完成一本长逾一百页、用打字机打成的“求婚计划书”。按照博士论文的写作方式,这“计划书”也以编年体分成三章。第一章是“光荣孤立阶段”,这一阶段历时十个星期,在这十个星期内,茉莉的一切行动要与外界“绝对隔离”,以免被诱惑。第二章是“半公开社交活动阶段”,在这阶段内唯有有妇之夫或有夫之妇才能往还。第三章是“公开社交活动阶段”,这一阶段是被列在感恩节结婚仪式之后。在那时夫唱妻和,他们便可加入“已婚社团”了。
这“计划书”在尼古拉敦请下,我也随便看了一下。一百多天的计划是按日排列的,例如:“第一天,七,四,三,十七午后。纽约车站见茉莉。第一句话用‘欢喜看见你’(注:比用“好不好”一词文雅亲切。)……拉她左臂下车……”
其后每天游历日程皆详细排定,从摩天大楼到海底隧道,从李鸿章的槐树到蒋宋美龄所赠熊猫的参观程序,一应俱全。至于第一周周末的初吻、第二周的再吻……更是有条不紊。第十吻后的计划是“同赴五马路首饰店选择戒指”。
书末并附有“审查表”,从头发、口唇、皮肤……到个性、嗜好、读书兴趣等都根据各种医学、心理、美容等书籍杂志编成,计有分数:如眉毛五分,皮肤十七分点五,活泼程度五分,读书兴趣十三分点五等详细计算,总分是一四七点五分。
“你想!旧式婚姻也有好处,”尼古拉叹了口气,“这些麻烦,就可免除了。”这天晚间正是百日大计实行的前夕。尼古拉真是如临深渊,同我谈了又谈。
“唉!”他又叹了口气,同时把初吻二字指给我看说,“谁又情愿做这种无聊的事呢?但是新式婚姻不这样又怎行呢?……有用的时光都给浪费了……”尼古拉自言自语一次,又叹了口气,起身告辞了。
时至半夜我一觉醒来,发现起居室仍有灯光,显然尼古拉还未睡。我走去一看,原来他还在对他的“计划书”做最后一次的审核。我看第一页就改了数处,如拉“左”臂,改成拉“右”臂了。尼古拉说茉莉下车时最好是拉右臂,说着他又站起来为我解释车门的部位,拉右臂实是必然的形势。
回床睡下默想,我真为尼古拉治学如切如磋的精神和做事认真的态度所感动。我恨我自己做了一生的“差不多先生”。
我翌日早晨起床时尼古拉已不知去向了。晚间仍未回来,直至我又已熄灯就寝了,才听到门响,接着便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我知道茉莉也已来了。
“唉!这样漂亮的房子呀!”我听出是一个少女惊叹的声音,柔和清脆,她说的一口毫无中国口音的纯粹英语。“嘘……嘘……”我听得尼古拉在吹手指,大概他以为我已睡了,要她不要大声说话。
“哼,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把他吵醒了,我想他会感觉到光荣呢……”她边说边笑,我听了不禁暗暗发笑。“嘘……嘘……”我听尼古拉又在吹手指。“哦,这样好的钢琴!”我听他们走到起居室,她又在叹赏我们的钢琴。接着我又听到钢琴丁东响了几下,其后我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床时,我看另外两间房门紧闭,他们还未起床。等到晚间我自校内回来就寝时,他们还出游未归,一连几天,我都未见到他们。一天晚间我们在电梯前碰见了,尼古拉替我介绍一下。
茉莉是中等身材,两颗圆圆亮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配着小小的口唇,长在一个椭圆洁白的脸上,看来像一个大号的洋囝囝。她似乎很沉静,有着东方少女特有的羞涩和温柔。但是她黛绿色的西式服饰,配着两颗闪光的宝石耳环,衬出一个丰满而纤巧的躯体,鬓鸦晚霞,显得十分调和美观。
我们在互道“好不好”之后,拉一拉手,我就乘电梯下楼去了。此后我们因作息时间不同,所以也很少见面。
在茉莉莅纽后,第二个礼拜五的晚间,我自校内回来时,一开门,我被愣了半晌。原来我们住的老气横秋的“柏文”这天忽然被打扫得焕然一新。
厨房内尤其使我大吃一惊,那一向满屋尘垢的冰箱,今日忽然容光焕发;久已退休了的洗衣机,今天似乎也被强迫劳动甚久,满身汗水。一抬头,我更急得喘不过气来,原来那晒衣杆上竟然挂满了新洗的衣服。我的几双无底的破袜子和开满了窗子的背心也神气十足地被挂在上面。糟糕!我忙跑回自己房间,一至门口我不禁又呆住了,我的门上显出三个大字迹“三家村”。显然是粉笔写的后来又擦去的。一进门,我不禁惶愧莫名。原来我这间杂货店似的居房,被整理得像个官舍。被褥枕头放得整整齐齐,床下的破袜子全部失踪了,几双破皮鞋也靠拢看齐了,衣橱内挂的衣服长短排列有序,桌上的书籍文具更是有条不紊,那向不归队的十来支小铅笔也集合到一个罐头筒子内,失踪了许久的指甲剪,也懒洋洋睡在桌上。我在房内呆了许久,心头充满了惶愧和懊悔,我恨我以前为什么自己不这样整理一下呢?我想等茉莉回来重重谢她一番。可是一直到深夜还未见他们回来,我也就睡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只手轻轻地摇醒,睁眼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尼古拉。我们好像久别重逢,我连忙坐起,一面感谢茉莉的服务,一面贺贺尼古拉,因为按“计划”他已超过“初吻”的阶段了。
“你们预备几时订婚?”我问。
“啊——”尼古拉感叹一下,“一切都没有按照计划实行……”
“……”我也沉默半晌。
“她要我告诉你,”尼古拉说,“她明天请你吃晚饭,要我告诉你明天早点回来,我怕你明天一早就走了,所以我来把你吵醒。”
“大家自己人,又何必呢!”我说。
“不,”尼古拉说,“她说你板起脸孔,像个老祖父,她要请你,并把你起个绰号……”
“叫什么?”我笑着问。
“她叫你学究,”尼古拉说,“你看她把你门上写了‘三家村’三个字,还是我把它拭去的。”我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尼古拉又揉一揉睡眼说:“明天下午六点钟,你就早点回来,我也想吃吃她烧的菜……”说着他就反手关了门出去了。
礼拜六下午五时三十分,我是如约回来了。一进门我就闻着菜香。尼古拉一听门响,立刻从厨房内迎了出来。他围着个女用围裙,满额角的汗,头发蓬松,两手全是油。看到我,尼古拉忙阻止了我的前进,把我堵入我自己房中说:“她要你六点钟再去,她要惊奇你一下。现在餐室和厨房的门都关着。六点钟我来叫你,你再去。”我只好唯唯听命。尼古拉又回厨房工作去了。
时钟刚指六点,尼古拉果然来了说:“请吧!”说着他自己也微笑摇摇头。我和尼古拉一道推门走入厨房。
“他来了!”尼古拉大声地说,我也跟着招呼茉莉。
这时茉莉正在忙。她穿着平底鞋、工人裤、短袖白绸衬衣,头发拴向后面像条小扫帚,红红的脸上,满是汗珠。看到我她笑着说:“不恭呀,请餐厅坐……腰花要现炒现吃。”说着她又继续炒。
我推开餐室的门。呀!我不禁叫起来。我不相信我已住了一年多的“柏文”内竟有这样一间餐厅。那铺有洁白台布的桌子上。放了两瓶鲜花,还配着三支闪闪的蜡烛。桌上共有八九样菜之多,中间一盘烤全鸭,鸭嘴还衔个葡萄。其他的菜全是中式烧法、西式布置,菜上都放有各种不同的小树叶,配得十分好看。三副簇新的银刀叉和牙筷,与三个漂亮的高脚玻璃杯,相映成趣。最令我诧异的是桌边茶几上还有个大玻璃盆,盆内的碎冰正冰着一大瓶“香槟”。四壁淡绿色的墙上挂了几个石膏雕像,衬出新的窗帘自成一格,看来舒畅无比。屋角一架全新的摇头风扇,把室内吹得清风习习,暑气全消,好一个赏心悦目的所在。这一下可真把我这位“三家村”里的“学究”“惊奇”住了!茉莉在厨房内大声吩咐尼古拉斟酒添汤,忙得不亦乐乎。可是我坚持要茉莉一道来才举箸,最后她来了,拿了一小杯鸡汤,斜坐在桌子的一边慢慢地喝,也不吃东西,却要尼古拉替我装饭捡菜。我看着他俩小两口儿的样儿,羡慕尼古拉艳福不浅。
我一则因菜确是好吃,再则也因为讨好主人,于是认真地大吃大喝起来,我当然更赞不绝口,每捡一箸,我就要说一声“真好吃”。
“哪里好呀!”茉莉惭愧地说,“母亲说我样样都有点天才——弹钢琴呀、唱歌呀、画国画呀、跳舞呀、做新诗、刺绣,样样都还过得去——就是不会烧菜。”
“你还会弹钢琴、画国画、做新诗,真多才多艺!”我不禁赞赏不止。
“哪里!”她微微一笑。
“茉莉真——能——干!……”尼古拉忽然放下筷子,转过身子来,拍拍茉莉的肩膀。我们三人都笑了。
饭后,她又告诉尼古拉说:“碟子以后再洗,吃了饭,大家谈谈,好消化。”根据尼古拉的“计划书”,我知道他们每天晚饭后的“计划”是“到公园散步,讨论当天时事”的。所以我提议说:“你们是不是要到公园内去走走呢?”未待茉莉回话,尼古拉便连忙摇头说:“不去了,不去了。”于是我们都到起居室沙发上坐下,茉莉则坐在地毯上。
“对不起你呀,”她忽然望着我说,“前天未打招呼便替你丢掉两双袜子。”
这使我忽然想起来,我说:“茉莉,忘记谢谢你了,你替我洗了那许多衣服。不过那样清洁漂亮的袜子,丢掉太可惜了。”
她笑了,但是却说:“对不起呀!”
“老学究恕你无罪!”我同她再开句笑话。
“鬼——东——西,”她笑起来,“学究,你欢喜不欢喜看小说?”
我记得自那时起,她就不再叫我“密斯特”了。我这个“学究”的诨名以后一直被她叫得亲亲昵昵。日子久了,连尼古拉也叫起我“学究”来。
这时我告诉她说我不欢喜看小说。而她说她自己却是“小说迷”。《红楼梦》看过六遍,此外她所欢喜的小说有《鬼恋》、《塔里的女人》、《飘》、《星星,月亮,太阳》等名著。
这一晚我们请求这位博学多才的小说家茉莉替我们讲小说。因为我们听得很用功,所以她愈说愈起劲;又因为我和尼古拉对这些“言情小说”茫无所知,茉莉对我们这两个“木牛流马”(她送给我和尼古拉的共同诨号)感到万分“痛心失望”。
她一直对我们讲到深夜,最后她说明天再继续讲,我们才各自分散。夜半尼古拉悄悄地来问我对茉莉的印象。我说一四七分半。据他说她只有一四二分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她“太”活泼了,他给她倒扣了五分。
我问他“计划”一共实行了多少。尼古拉说一项也未实行。我问他究竟症结何在呢?他说大概还是他的那些“老缺点”未能完全克服。尼古拉不禁长叹一声说:“你在场的时候她还客气,你不知道她避着人却时常骂我不学无术……看几部小说就算学问?……”
“但是你在追求她,你就顺应她呀!”我说。
尼古拉似深深受了我这句话的感动,他反复地默诵这句话之后,因而下定决心,开始看小说以便和茉莉应对如流。关于小说,尼古拉生平只看过半部《西游记》。那是十年前在故乡岳麓医院害伤寒的时候,枕边一本《解析几何》被医生没收了,护士小姐给他一本《西游记》。但是只看了半部,病就好了。这次为着求婚,尼古拉决定再看小说。看书,尼古拉自认有信心。那极度艰深的《相对论》还难不了他,何况茉莉的几部小说。
第二天尼古拉果然找来了十余部小说,每夜当茉莉就寝以后,尼古拉便灯火通明地开起夜车来。茉莉看过六遍的《红楼梦》自然是第一个“研究的对象”。尼古拉读书素来认真,因而在阅读之外并做好“问答题”。他说等他看完了这书,将来可以把“笔记”借给我,那么我就可以“不必看原著”了。
尼古拉并一再嘱咐我,不可“泄露机密”。他说他要让茉莉“蹲在鼓里面”。茉莉因为情报不灵,果然每晚仍要向我们这两个“木牛流马”讲故事。尼古拉已事先向我吩咐,要我帮助他“诱敌深入”,所以每次当茉莉“讲故事”的时候,我们总把话题引向《红楼梦》。可怜的茉莉,不知是计,一次她说得高兴了,一举手她说:“贾宝玉一看手表,已是卯正一刻!”这一下,尼古拉忽然把两眼一睁立刻反驳说:“他看的是挂表,不是手表!”茉莉不服,尼古拉坚持要“翻书”。茉莉窘了,说手表和挂表都是物理书上所说的“时计”,并无区别。尼古拉说他是学这行的,这可骗不了他,手表和挂表的构造、金属、作用等完全不同。茉莉急了,涨红了脸,眼睛里大水已到龙王庙,我知大势不好,忙向尼古拉使眼色,谁知给聪明的茉莉看破了。她站起来满含眼泪地说:“你俩狼狈为奸,我要上楼乘凉去了……”说着她站起来,走向门外。不容分说我同尼古拉立刻跟了出去。
“上到哪儿去,茉莉?”我急忙问她。她说她要上“屋顶”去。说着她已走上楼梯,我们跟在后面,几个弯子一转,她推开一扇铁门,一阵清风,满天月色,果然我们都已上了“屋顶”!面对月光,我不禁用双手把头一抱。“天呀!”我心里在想,“在这儿住了一年多,还不知道有条路可以上屋顶!”
茉莉在屋顶上走了一圈,忽然站住,两手半举,面向月亮,口中念念有词,我隐约听见她念的是:
我向他皱着眉头,但是他仍然爱我。
我给予他的是厌恶,他还给我的是怜悯!
啊,亥仑娜,是他痴情,不是我无情……
我说:“茉莉,你在背诵英文?”
“不,我在演戏,”她说,“这是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里的一节!”
接着她又告诉我们她在学校里,晚间时常和同室的美国同学联合起来“演戏”。她们都不化装,就在卧室里彼此演着好玩。可惜她读的是女校,女演男,很不够劲。今晚我们有二男一女,这样好的月光,何妨大家也来演一幕戏。在她的坚持之下,乃由茉莉自编、自导、自演,她做主角,我们做配角,我们就真的演起戏来了。她的戏名叫《小姐爱哑巴》。
时间:某春天早晨。
地点:小姐后花园。
人物:小姐(茉莉饰),哑巴(尼古拉饰),老家人(学究饰)。
幕启:(小姐在看花,老家人在除草,哑巴蹲在花丛之后)。
小姐:这玫瑰多么美丽,这朝阳多么温暖,呀!百灵鸟儿你得小心点儿,别把这花上的露珠儿踏碎了……
老家人:小姐,您早!天气还凉呢,别着了寒气。
小姐:(惊慌,手指向花丛后面)老家人,老家人,那花后面是什么东西?哦,快去看,快去看。
老家人:(走向花后看见了哑巴)哦,是你,哑巴,可把我的小姐惊坏了,走(扭哑巴的耳朵,拖向小姐),你给我向小姐叩头。(哑巴跪下)
小姐:哦,是你,可怜的哑巴,你饿了吗?
哑巴:啊……啊……(用手指嘴)
小姐:老家人,你太欺侮他了,替我滚出去!(老家人退)啊,可怜的孩子(两手托哑巴腮,吻哑巴前额),你多么可怜,老家人太可恶了,可是,我爱你(再吻哑巴前额,哑巴跪抱小姐腿)……
戏演至此,照“导演”的原指示是“幕徐徐下”。这时出场了的“老家人”忽然不听指示说:“哑巴,我家小姐爱你,还不起来,和小姐接吻!”“哑巴”闻言,立刻站了起来,两手搂住“小姐”认真地“吻”了起来,吻得起劲之至。这时饰“小姐”的茉莉被引得大笑起来,笑得全身瘫痪,合不拢嘴来,倒在尼古拉怀内,但是这哑巴尼古拉一笑也不笑,只顾在茉莉头上、发上、耳上、眼上、鼻上、牙齿上,乱“吻”了一阵,茉莉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我们的“戏”就这样地结束了。
夜半之后,尼古拉坐在我的床边说今晚的戏,“计划书”上虽然没有,但是倒很成功,以后应该多演才好,现在算是超过“初吻”的阶段了。这“计划”实行起来虽然很慢,但是“进度”是有的,前途很是乐观。接着他又把麻省母校替他接洽的一个七千五百元一年、某大工厂的合同拿给我看说,等他在纽约实验做完了,回到母校通过了“口试”,就可带茉莉一道到工作地点去了。
自那次我们“演戏”之后,我看尼古拉精神日益愉快,他们每天仍然晚出晚归,我很不易碰见他们。一个深夜,尼古拉又到我卧室来了,面有愁容,我知道必有大事发生。果然尼古拉告诉我说他的“光荣孤立”的政策已完全破产了。我问其所以然,尼古拉叹息着说:“教会啊,吃人的教会!”
原来,茉莉是个虔诚的教徒,她每礼拜必须进教堂。尼古拉知道一进教堂,便不能“孤立”了。所以每礼拜尼古拉总是雇了的士车,带茉莉到下城极偏僻的教堂去礼拜,不意近来茉莉忽然在附近发现了一所教堂。她为着要“早晨多睡一小时,又可省车钱”,坚持要舍远求近。尼古拉不得已遵从了。谁知他们第一次进这教堂,问题就发生了:茉莉在这儿发现了来自台湾的一批“教友”,这批玛丽、立来、保罗……她都“神交”已久,今日一见如故,当天他们就约茉莉去某处参加祈祷晚会。尼古拉不得已,只好跟着去了,谁知这一去花样就多了。他们有个根据地,每周甚至每晚都有其祈祷、跳舞、讨论、讲道等不同的集会。茉莉每次必被邀请。
在这些集会里,尼古拉虽也被邀请,但是他发现自己是“驴入羊群”了。最尴尬的是尼古拉不谙宗教仪式,有时人家都跪下了,他还直挺挺地站着;有时人家起来了,尼古拉还跪拜在地。尼古拉虽然也学会了在胸前划“十”字,但是时机极难掌握,划早了,难免过分虔诚,划迟了,又形同“补课”。
还有使尼古拉听不进去的便是“讲道”了。“三位一体”的理论,尼古拉听不懂;关于“耶稣复活”的故事尼古拉是听懂了。讲道的人说:“这次复活是有科学根据的,因为耶稣的尸体不见了,不是复活了是哪儿去了?有人说,是耶稣门徒偷去了。但是耶稣的尸体是由犹太兵守着的,如何偷得了呢?有人说,是犹太兵睡着了。但是一个犹太兵睡着了,难道所有的犹太兵都睡着了?这是不可能的事!耶稣的尸体哪儿去了呢?当然是复活了,这是最合逻辑的科学根据!”
这些话尼古拉说他不能被说服,但是茉莉跪在地下,尼古拉只好跪下,在胸前划个“十”字。
可是尼古拉毕竟是位有造诣的科学家,有时他性急了,便和茉莉辩论起来。一天下午我又发现他两人在起居室吵起来。茉莉坐在沙发上,尼古拉站在面前大谈其爱因斯坦的“不断膨胀”的“宇宙论”。茉茉红着脸,不断地用手拍沙发嚷着说:“我不听,我不听……你是魔鬼……你不懂,你不懂……”尼古拉还要说,茉莉便用双手掩住耳朵,连吵带叫说:“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这一次显然是茉莉说错了题目,看样子是站在下风。
“你说耶稣在水上走路,你看见没有?”尼古拉说得振振有辞。“你只有看见的才相信?”茉莉说,“但是你看见耶稣不在水上走路没有?”她说得急躁之至。
我在一旁看得出神,觉得很好玩,所以我也插一句说,茉莉,不要辩论了,我讲一故事你听:
“一个意大利人向一个中国人夸口说,他们在意大利的罗马废墟里,挖出了电线杆子,那证明,两千年前,意大利人就知道用有线电报了。那中国人说我们中国更进步,因为我们在殷商废墟里没有挖出电线杆子,那证明三千年前,我们中国人就会用无线电报了。”
茉莉听了不禁破颜一笑,但是立刻眼就红了,忙站起来用双手掩了脸,呜的一声,连哭连说:“你两个魔鬼,联合起来欺侮我。”说着她跑进卧室,伏在床上哭了起来。尼古拉和我着了慌,忙跟了进去安慰她不要哭,谁知愈劝愈糟。不得已我们只好默默地在床边坐下,缓缓地自言自语,我们两人也大谈其“有神论”来。我们说,宇宙这样完满、这样复杂,茉莉这样美丽……不是上帝如何能造得出来?科学也是上帝制造的,科学家谁不信上帝,发明电报的马可尼就是最虔诚的天主教徒,尼古拉的老师爱因斯坦就是有神论者。我们说了许久,茉莉才唧唧咕咕地答语说她最佩服爱因斯坦,他根本就相信神的。我和尼古拉又说了更多的旁证证明爱因斯坦相信神,她才渐渐好了,揉着眼睛到厨房去替我们烧晚饭了。
自此以后,尼古拉和我再也不敢说“魔鬼的论调”了。同时尼古拉又借来了一些宗教哲学的书籍,又开起夜车来,一部全新的《新旧约全书》,被他用红蓝铅笔画得体无完肤。准备有素,因而以后茉莉一提到她的教堂,我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她的教堂是“真”教堂,其他的教堂都只是“社交俱乐部”一类茉莉所认为的“真理”。我们并且说我们也准备受洗,茉莉说她一定给我们祈祷,并且要我们先从“科学研究”入手,不可凭感情用事,我们也说她的信仰是最科学的。
茉莉更有一批常来拜访的小教友,她(他)们也时常向我们解释“宇宙为什么这样有秩序”。根据尼古拉的“笔记”,我们也说天下事凡果必有因,上帝便是“一切因之总因”,所以宇宙是上帝造的。但是上帝不是无因之果了吗?不然,因为上帝是由“无”生“有”,无极生太极,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爱因斯坦也不知道这个“门”开在何处,何况我们!他们也认为尼古拉的思想已渐渐搞通,不过还不能和上帝“直接”谈话,所以还要继续研究,不断祈祷!但是尼古拉却偷偷地告诉我说,这些小宝宝都未真正读过《圣经》。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他们认为是“权威”的、研究哲学的、名叫马太的“老大哥”似乎读过《新约》。
茉莉最佩服马太,马太也当仁不让,时时来访,茉莉介绍他向尼古拉讲道理。有时马太来了,茉莉恰好外出,我便听到他两人的激烈辩论。一天晚间,我听他两人在客室吵起来了,尼古拉大声地说:“马太,你是个‘约拿的葫芦’!”马太红了脸,两人几乎动起武来。我赶忙跑出去把马太请入了我的卧房。
原来当马太以茉莉的“老大哥”的身份向尼古拉说教时,尼古拉则以茉莉的“表哥”的身份劝马太不要“欺骗她”。尼古拉说茉莉只是一只无知无识的小羊,像“尼尼微”城里的居民,“分不清左右手”。马太一时疏忽,不知道这是《圣经》里的话。尼古拉要他查一查《旧约·约拿书》第四章。马太想起了,因而说尼古拉“发音不准”,尼古拉把“音”发“准”了,再追问“尼尼微”城里有多少居民、多少头牛?马太一时想不出来,因而说尼古拉有点“痞气”。尼古拉光火了,因而大骂他是“约拿的葫芦”投机取巧。两人吵了起来。
我把马太安慰了许久,马太涵养好,已不言语了,而尼古拉还在门外大嚷什么“连《圣经》都未读过,还乱谈佛学、神学,在教会里冒充理论家,无耻!”我又跑出去,刚把尼古拉推入他房中,忽然门响,茉莉看电影回来了。
她一看情形紧张,忙问:“学究,什么事?什么事?”
“没什么,茉莉,”我说,“他两人在讨论共产党问题,争辩起来了……你要喝点咖啡吗?”说着我就拖茉莉到了厨房,又出来悄悄把马太送走,一场风波,才告平息,而茉莉还在厨房内抱怨说:“你们男孩子,专门欢喜谈政治,有什么好谈的?……我就不谈。”
自此以后马太就不再来了。其他友人亦鲜有来访。但是我也就时时不见茉莉的踪迹,尼古拉更有时整日向壁枯坐,默默无言,形容一天天枯槁起来。
“你和茉莉究竟怎样了?”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一句。
“一切都已绝望了!”他回答得喑哑无声。
“究竟为什么呢?”我再问。尼古拉从荷包内取出一封他的妹妹从大陆寄给他的信说:“看,她今年才十七岁,曾经清算过父亲,现在又要我这‘反动派’早日回国,从事社会主义建设……她如在美国还不是和茉莉一样;你想,她会爱像她哥哥这样一个无德无能的男友……她是个羔羊,自有她们的一群啊!”
“难道你就不能加入她们的一群,做一头羊吗?”我说。
“学究,”尼古拉有点伤感了,“你时常叫我‘骡子’,我想变成一头羊啊,但是我变来变去还是一匹骡子啊!”说着他泪珠一溜而下,我也就不敢再问了。
几天之后,当我回柏文的时候,发现房间已很凌乱,厨房内烟雾弥漫,看样子茉莉已搬走了。在厨房我看尼古拉正在烧他那“计划书”、情书、日记、笔记。我问他茉莉哪儿去了?她说她到邻州参加秋季讲道大会去了。会后一个教友便要直接送她回学校,不再回这儿来了。
“你们明年还可再见。”我说。
“完全绝望了,”他说,“我们话都说尽了,她说天主要我们三十年后再见……三十年后我们就都老了,天呀!”说着他坐下来,用两只手抱着头,“上帝啊!你生了尼古拉,又何必再生茉莉?!”
“……”我在一旁默默无言,但见尼古拉泪潸潸下。
“她说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但是哪样我不能‘学’呢?”尼古拉慢吞吞地说,“她说我是异端,我也可变成虔诚的教徒,难道爱情还没有真理可贵吗?”
“她知不知道你的一番痴情呢?”我问。
“她知道啊!”他说,“学究,你知道她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女子,她的癖性、她的稚气、她的习惯、她的迷信……对其他男人可能都是虐待,但是对我,哦……”他有点呜咽,我靠在冰箱上,也就不再说话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他又渐渐抑住感情,继续烧他的文件。我看他送进火炉的最后一片是一张问答体的读书笔记《焚稿断痴情》:
问:失恋了为什么要把情书烧掉呢?
答:不烧掉,以后看了,不更要想念他吗?
原载纽约《生活半月刊》第一二六期至一二七期,
1956年11月至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