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宇:说一件你最近最开心的事情。
刘若英:前天,我儿子终于退烧了。以前他每一次生病,我都能够照顾他,一直到他病好。可是这一次,他刚刚开始生病,我就去台东拍广告了。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冷冰冰的。发烧40度,还照X光,他的眼睛看着我,很无助,好像在问我:为什么我要在这个地方?但我还是得要把他押在那个地方。
雷晓宇:最近一次大哭是为什么?
刘若英:好像很久没有大哭了,眼眶红倒是常常有的事。
这次看李安这个电影(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我是在电影院里暴哭的,哭到隐形眼镜都掉了。它不是在说一个战争,它让我觉得,里面每一个人都在好无奈地坚持,因为回不去了,非要去到一个送死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雷晓宇:电影结尾那么多个I love you,你看了有感觉吗?
刘若英:爱吗?我真的不知道。
在爱情里面,你心里面就知道那是爱,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做事情,不管是付出,还是包容。你要别人的爱,也是因为你爱他,你接纳也是一种爱。家人也是一样的,朋友也一样。我真的觉得,爱跟付出有很大的关系——你愿意别人为你付出,或者你愿意为别人付出。对我而言,付出是一个爱的表象。
我也不是一个在哲学问题上追根究底的人,我很喜欢讲感觉。我今天愿意,跟你多聊两句。我不愿意,自然而然就会这样子向经纪人投个眼神——差不多了吧。有时候就是感觉嘛,看你信不信任他。
我以前有一个很不好的(毛病),现在稍微好一点点,但是最近又开始了,就是黑白两面,我是没有灰色的。我一旦相信你,就全部告诉你,你自己看着办。我一旦反过去的时候,到底线了,我也不会再客套。他们常常说,我走过去,他们就知道我喜不喜欢那个人。我常常看到一个人,退后三步。我非常敏感,我连做样子敷衍都不要。
我连演戏都是这样子。我演过一个戏,出来之后,张姐就问我,你是不是讨厌谁谁谁。我说:啊,很明显吗?她说,你演跟那个人讲话,你都看别的地方,你在掏心掏肺的时候,你都这样。我就是隐藏不了。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是越喜欢,越不看他,不好意思看。我的冷漠里面蕴藏了很多的信息。他们都知道,我不看谁,那就一定有问题。
雷晓宇:你还有什么羡慕的人吗?
刘若英:我以前也不断地羡慕别人。瘦的,手臂细的,我都羡慕。我这个地方特别地壮,只要看到人家穿无袖,我就羡慕。
但最近,每次听到别人跟我说,他好羡慕我,我都会觉得:你没有看到我的苦。所以我就会想,我羡慕的那些人,他们也是坐在那里想:你没有看到我的苦。所以,我起码当好刘若英,起码我现在这些喜怒哀乐,都还OK。你让我真的换到另外一个人,搞不好那个苦也是我吃不了的,那个福也是我享不了的。所以我还蛮知足,说OK,这样子。
雷晓宇:你曾经羡慕过的人,大概是哪种人格类型,或者哪种生活状态?
刘若英:就是可以不管别人的人。
雷晓宇:那就是玉娇龙。
刘若英:比如说我羡慕周迅。我羡慕她,是因为她真的自带一种光,跟一种灵性,以自我为中心,还有天才和艺术。
雷晓宇:以自我为中心,这个东西你没有。
刘若英:对,我没有。
雷晓宇:就是她有一种敢全然释放的那个东西,那个劲儿。你可能只敢释放在角色里面,或者在创作的时候,但她是可以人戏不分的。
刘若英:对。
雷晓宇:但是你会意识到那种东西,其实它是很锐利的,是有危险的,是有破坏性的。
刘若英:是。你也不能说是很公平吧,但反正,你羡慕一个人的时候,你也觉得她的苦你吃不起,你也成为不了她。
她常常都说她羡慕我。她最常讲的就是,为什么你住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想住,你的地方都有家的样子。可能就是因为我有付出,让这个家有一个稳定的感觉,可是那个得付出。你让她在家里面待个两天,做个饭,她就会说,哎,我们去哪儿走一下,喝一下。或者,她可能就想要在剧组里面。
雷晓宇:你们两个人有没有一点七月与安生的感觉?
刘若英:有吗?问你,有吗?
雷晓宇:好像有一点点这种感觉。一个女人的两面,克制和放纵,压抑和自由,理性和感性。七月与安生,不就是少女版的玉娇龙和俞秀莲嘛。
刘若英:反正我们俩,你这样的时候,我就那样;我这样的时候,你就那样。我弱的时候,她就会突然很强;她弱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要照顾她。
雷晓宇:你人生记忆最深刻的一次生日是怎么过的?
刘若英:我16岁以后就再也不过生日了。我最怕在生日工作,并不是因为我觉得生日那天就要放假,而是很怕我生日那天,大家一直跟我说生日快乐,然后我就会一直说谢谢,然后切蛋糕,吹蜡烛,我觉得很尴尬,我很想逃。我希望生日那天不要工作,不要见任何人。我都是在5月31号那天跟我祖母吃饭的,就是为了6月1号可以不要看到她。
雷晓宇:那16岁那年的生日怎么过的?
刘若英:16岁生日,我的祖父母把我的同学都请来我们家了,帮我过生日。我觉得很痛苦,要吃晚饭,完了以后要切蛋糕,然后要拆礼物。
雷晓宇:你又得进入那种要让别人满意的情境,你要做反应。
刘若英:我明明不喜欢这个,还要说“哇……”其实我心里想:这都是什么东西?一些比较不熟的人,会送我很女性化的东西,蝴蝶结,蕾丝裙子。
雷晓宇:你之前一直说你身上有男孩子气的东西,这是从哪儿来的?
刘若英:我小时候,家里都是男人。除了我祖母,家里其他六个人都是男人。祖父是军人,有五个副官,每个人以前都是拿枪打仗的,都是那一种的。然后我是从做助理入行的。你做助理的时候,不能秀气,你一定要挽起袖子,粗鲁的,能吃苦的。
雷晓宇:你人生到现在,最大的成就感和最大的困惑是什么?
刘若英:我最大的成就感,我觉得是,我拥有很多很棒的朋友。
我第一次在小巨蛋做演唱会,要演出前,紧张到心脏随时会从我的嘴巴里吐出来了,然后如婷从外面跑进来跟我说:你不用紧张。那一刻,我就觉得……
我所有过去合作的企划、宣传、司机,都是我的朋友。我生小孩的时候,司机还说要送两箱尿布,大家都这么为我高兴。我最大的成就,不是说我今天能够做这个演唱会,而是我的朋友对我——即便我那么直,比如说你开车前面要右转哦,我都会讲,新司机都吓死了——可是久了,他们就知道我是真的,我觉得这是我最大的成就。我觉得,都胜过生个小孩。我觉得结婚跟生小孩是我最勇敢的事,可不是我的成就。
最大的困惑,我想的是,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想,我应该是一个即便结婚生孩子,依然保有很独立自我的女人。这个独立的自我不是像我刚刚讲的,是争取来的这么小一点点,应该是很大一块。我应该可以很放得下我的小孩、我的家庭,我可以很潇洒。我应该像张姐这样,坐完月子就走,拍戏去了。或者是像现在很多working lady,她们可以做到的那样。
可是,我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有分离焦虑症或者是这么地黏?我跟我的孩子相处,说,宝贝冷静,不要哭。但那都是我的理智告诉我,要这样教导孩子。可是我的心里面都不是这样。只是因为还有理智在告诉我,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可是其实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我心里面,就是我最瞧不起的那种妈妈。以前我瞧不起别的妈妈的每一件事情,都报应在我身上。
所以我的朋友最喜欢讲:你也有今天。我曾经嫌弃的生活,现在都在我生活里了。
比如说,我在日本东京开完演唱会,那是我首次工作完多留了一天,然后就跟我先生去逛一个家饰店。我老公突然就找不到我了,我跟他说我要去厕所,你不要等我,你去逛,然后我就自己躲在一个角落,拿出手机,一直听我儿子录的讲话。我自己看到我自己,都会觉得很离谱。
我们后来去买一个红酒的醒酒器。老公说:要不要再看一下?我说不用,都有了,然后就往前走。他说:老婆你曾经最喜欢这一种店,有香薰,有蜡烛,有灯光,你就会站在那里闻,想这个应该放在哪里。现在你怎么15分钟就跟我说逛完了,然后就急着去小朋友的店?
那就是我曾经最瞧不起的,现在在我身上都呈现了。
雷晓宇:你觉得这个症状大概什么时候能好,还是好不了?有解药吗?
刘若英:应该是在跟小孩子聊天的时候吧。就是有一天,我对着我儿子歇斯底里地说:宝贝……然后他说:妈,你要冷静。我的内心我不知道,但是行为上,我会尽量地控制。
雷晓宇:这种歇斯底里的妈妈是你以前最瞧不起的,那你以前最瞧得起的女性是怎样的?
刘若英:波伏娃。
我觉得那都不是什么女权主义,或者是存在主义。我看到她跟美国记者的情书,突然之间觉得,她是我的爱豆。因为她让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模样,她既可以为了她相信的东西这么奋力地发声,她也可以变成一只猫一样,只想飞跃到你的身旁为你做一餐饭。她的玉娇龙和俞秀莲统一得很好,我也希望我这样。也许会很辛苦,但是我说好吧,我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必定杀出一条血路。
雷晓宇:有没有人跟你说,你要得太多了?
刘若英:有。我自己跟自己说的,不是他们说的。
雷晓宇:以你目前的状态,你觉得是你的玉娇龙强一点,还是你的俞秀莲占上风?
刘若英:当我说我想要的太多,其实我觉得,我不是想要的太多了——我应该是比别人贪心一点点,但是我为我的贪心也付出了代价。我并不是说我就要那么多,你应该要给我。我是靠我的劳力、我的体力,跟我的耐力来做到的,而且并不是要得到一个好处。并不是说,我要拍八部戏,或者我要得影后。我做的都是为我儿子,为我的爸爸妈妈,为我的先生,为我的朋友,部分工作是为了我自己在拍戏、唱歌的时候得到乐趣。
可是你说,哪个部分比较大?
我现在在训练我自己。我在身份的转换上,是很快的。当我在工作状态的时候,我可以很专心地工作,可是我也可以立刻切换。我在做演唱会的时候,礼拜五的下午,当我上了那个明星保姆车,我就突然变女王了:哎,给我来一杯冰咖啡。但是,在我演唱会结束的第二天早上,我一上那个车,就已经开始打电话:不好意思,把那个冰箱里面的鱼拿出来解冻,等下我中午回来要煮。所以,你说哪一个部分更大……我觉得尤其是这半年来,最辛苦。因为我的孩子也开始有意识了,他并不是睡在那里哄一哄就好了。
雷晓宇:他不再只是一团肉。
刘若英:对,你懂我的意思。你要真的用脑跟他沟通,不是以前只是生活上的吃饱穿暖。另外一个,我的工作又是要用很多脑的,演唱会走到第30场之后,每一场都不同的。还有剧本,搞了三五年,现在变成怎么把它执行出来。然后,我的父母可能刚好这一年,也老得比较快一点。你知道,人老是突然之间发生的。我觉得我这半年就是在找平衡点。
雷晓宇:可以说,这半年是玉娇龙和俞秀莲打得最辛苦的了。
刘若英:对。我以前甚至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但这几个月,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来一杯咖啡,早上起来就先冷静。
雷晓宇:你会想对这两个女人分别说什么吗?
刘若英:冷静。马上要拍电影了,导演第一部电影,严不严重?严重。孩子重不重要?重要。我后来觉得,我只要尽力,我就继续走下去,就算有什么闪失,也没有那么严重。
那天碰到一个朋友,我们俩聊天。她跟我说,不就一部电影嘛,怎么样嘛。她说,咱们也不要再为艺术献身、为艺术牺牲了。老的时候,谁记得我们为它牺牲过?就剩我们俩坐在那边,揉着我们的骨头,说,那一年拍那一场戏摔的。有人会记得你为了那场戏做过什么吗?真的没有。大不了领个终身成就奖,还是坐轮椅上去的,你讲什么,没有人要听。
我那天跟她说,可是老兵有一天想起来,都不是他打得辉煌的战役、他的骄傲,而是他身上的伤疤。我男生的那一面就出来,我这样跟她讲,她就会说,但是很痛啊。
我现在开始学习的一个东西就是,告诉我自己,也没有那么严重。我是个责任狂,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拼命做到。以前,人家问我一个问题,我就会觉得要马上回答。我现在会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明天晚上?后天?会怎么样?也不会死。
雷晓宇:你心里还是有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刘若英:很多。每一个都有答案了,就不好玩了,对不对?我并不是每件事情都用理性来分析,如果用理性来分析,就比较多答案。它有趣就是因为有这么多不理性,随时都在变。今天早上起来腰闪到,就跟我今天爽不爽有关,它就影响了我今天很多的决定。
雷晓宇:而且完全没问题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刘若英:我听我妈妈说的最可怕的一句话就是:我现在心如止水。我觉得好可怕,她再也不会生气了。她在歇斯底里的时候,我虽然常常觉得像在八点档——有这么严重吗?——可是又觉得,她身体不错哦,活力四射,叽里呱啦,跟小孩是一样的。所以就是这样子,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
雷晓宇:将来有一天,你活到90岁,要面对你人生的最后一天,你希望以这两个女人的哪一种状态去面对?
刘若英:我不会活到90岁吧。我不要去预设我是谁,是哪一面。到了那一天,也许两个都是,也许两个都不是。
雷晓宇:你自己更喜欢哪一个?
刘若英:起码走到现在,我很高兴,我两种都有。没有哪一个把另外一个杀死,我没有妥协。两个都活得很辛苦,但起码还活着。我并不知道有一天谁会战胜谁,也许两个人真的找到了一种和平共处的方式,但是一样都是努力着。
雷晓宇:你的人生到现在,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刘若英:我当然是希望还没有来。
雷晓宇:这个问题我朋友问过我,我都觉得没有,so sad。
刘若英:那是因为你对美好的要求太高了。
你这样讲,让我想起来,曾经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跟我说的一句话。我以前写文章的时候,很喜欢用“幸福”两个字。他有一天跟我说:你把幸福讲得好廉价,人家要追寻一辈子得到幸福,你连吃个汉堡回来,都跟我说好幸福。
我说:这样有错吗?
他说:可是我后来隔了几年,觉得你之所以常常会告诉我你很快乐,就是因为你经常把很小的事情巨大化,所以你的幸福与快乐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你比别人快乐,你比别人幸福。
我知道,我吃个汉堡,别人觉得是很简单的事情。不像人家说,排了好久的队,吃到一个米其林三星级的(餐厅的菜),喝到什么年份的红酒(才幸福)。我不是,我喝到一杯冰咖啡,可能就很幸福。所以,美好是随时随地的,它不是一个大事的美好。就像今天,突然有一个小时空当,我可以提早回家看看,就很美好。
你觉得难得的部分才等于美好,但我反而觉得,日常生活中的美好,对我而言才是真正的美好。
雷晓宇:那我会觉得很好奇,你这种很容易获得快乐的能力,从哪里来?从心理学上讲,一个小孩从小孤单长大,或者比较颠沛流离的话,其实不太容易有这种能力的。
刘若英:我这个能力很强,也许是上帝给我的礼物吧。也许就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所以我在那么多在别人看起来曲折、丰富、高高低低(的事情之后),我能够存活下来。他们说我是极度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就是很糟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还没有多糟,一定不是最糟,所以还好。
雷晓宇:在你的朋友里面,你通常是提供力量和安慰的角色吧?
刘若英:对。范晓萱最近正好写了一个歌给我,叫作《喂,你在干吗》。我说干吗写这个呢?她说:我们每次打电话给你,都是心情不好。我们吃喝玩乐,吃到好的,玩到好的,我们都没有打给你。所以你后来接到我们打来的电话,都会习惯性地说,喂,怎么了?好像是哦,我也懒得跟那边嘘寒问暖了,你就是有什么事,快说。
雷晓宇:你是大地母亲,你老公真的蛮会找的。
刘若英:对呀,他也蛮会找的,瞎猫碰上死老鼠,自然而然就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