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缓缓升起,灯光暗了下来。一束强烈的追光从中央打下,正正好映在女主角的脸颊上。随着锣鼓声,她甩起袖子,沿着舞台边缘好一番流走,这才定下。一个亮相,只等台下观众齐声喝彩。
每每这个时候,导演田沁鑫站在重重幕布后面窥探,心中暗暗叫好。有那么一个刹那,她也觉得恍惚。眼前这张浓妆的女性脸庞,虽然是民国女子的装扮,却隐隐有难以察觉的中性魅力。多看几眼,她却想到《小花》里头那个爬山的女孩。
“我看她演的赛金花,却老想到小花。”她说,“那个膝盖跪出血渍,还回头一笑的样子,很艳,又很媚。”
《小花》是刘晓庆的成名作,也是她从地方部队文艺系统进入主流审美体系的开始。上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蠢蠢欲动又不时气氛紧张的时期。有的时候,电影也像是一场革命,“演好了一步登天,演不好立刻回家”。
尽管身为80年代的标志之一,但刘晓庆说,当时的朦胧诗、星星画派、哲学启蒙和王朔小说对她全无影响可言,因为她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片场度过。
她越是努力,经历的尴尬就越刺眼。在当时的体制下,成为最著名的女明星并未给她带来什么实惠。她是北影的职工,没有片酬,领死工资。主演合拍片的时候,香港演员的饭票可以吃肉,内地演员则只能吃素菜和馒头。有时候,国外的电影代表团来访,她和其他的女明星不得不去道具部门借衣服撑场面。有一次,在露天宴会上下起雨来,她的旗袍下摆是纸做的,五颜六色的颜料顺着大腿往下淌。后来,她和同场的李秀明抱怨说,以后再也不出国了,简直丢人。
不过,要想改善局面,那也容易。刘晓庆很快开始了自己的走穴生涯。从两块钱一场到10块钱一场,再到100块钱,影后的身价扶摇直上。拍摄《垂帘听政》的时候,她已经在片场和演出场地之间来回奔走。因为演出场次最多、身价最高,刘晓庆得到一个“大猫”的外号。这就是说,跟打扑克一样,她是最大个儿的。
1986年,刘晓庆赴美国举办个人影展。一到洛杉矶,她收到的第一份影迷礼物竟然是一束美元折成的玫瑰花。在华人记者的采访中,有人问她:“刘晓庆小姐,你有经纪人吗?”她回答说:“什么叫经纪人?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全中国十亿人民都是我的经纪人。”
此时的刘晓庆对严肃的商业运作仍然一无所知,但充满活力的财富世界已经对她构成了巨大的吸引力。她开始对电影感到厌倦。在这个领域,她确实遭遇瓶颈。能拿的表演奖项她全都拿到了,还不止一次。同时代的女演员,不是结婚生子就是出国深造,唯独她,两次结婚,又两次离异,尽管事业顺遂,但也有“无敌最寂寞”之感。她的确有出国深造的机会,但眼看同侪在美国的失落,她也不禁望而却步。到1987年,《红高粱》获奖公映,以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已经崛起,而巩俐的泳装照片和新鲜绯闻也登上电影杂志的封面,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此时的刘晓庆,意兴阑珊。表达自由的方式有这么多种,近乎疯狂的支持者又有这么多,这都令她感到震撼。她没有理由不进行新的尝试。
1989年是个重要的转折。这一年夏天,她在和台湾女明星林青霞的通话中说:“不明白我为什么总在拍戏。”晚些时候,她在百花奖最佳女主角的获奖感言中公开说:“我恨电影。”同年,刘晓庆下海从商。
虽然说初衷是追求自由表达和改善经济环境,但刘晓庆并不鲁莽。几年前,在男友陈国军导演的《无情的情人》中,她已有转型经验。她不只是女主角,还身兼制片人。她的任务不只是要把戏演好,还要寻求资金、控制预算和协调剧组的各种关系。这部电影命运多舛,因为涉及敏感的少数民族题材,迄今未能公映,但对于刘晓庆来说,她却得以初尝创业滋味。
1985年,刘晓庆奔赴深圳蛇口,求见黄宗英和袁庚。见了黄宗英,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大姐,我有麻烦了!”当时,《无情的情人》搁浅,她不得已找到早已南下的黄宗英。那时候,在深圳的圈子里曾经流传着“三大美女南下”一说,头一个就是黄宗英。她的丈夫赵丹虽然已经去世,但一句“管得太细,文艺没希望”却得到了广泛的认同。身为中国最有名望的文艺遗孀,黄宗英很早就来到了深圳,并且在太子路上开设了自己的影视公司。当时的深圳正被打造为全中国的明星城市,她和这个城市的塑造者之一、蛇口区领导袁庚也建立了交情。
另外一个“南下美女”是章含之。据说,在乔冠华去世之后,章含之不甘寂寞,也曾经有过南下创业的想法,但最终,受外交部长夫人身份影响,她的计划并未得到组织的批准。
第三个美女最年轻,也是后来最为成功的。虽然刘晓庆正式前往深圳还要再等上几年,但此行的确为她做了一定程度上的商业启蒙。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明星身份就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竟然有如此惊人的融资能力。
“我有八代粉丝,有一大群文艺界的精英朋友,和政界人士也都很熟。”
通过黄宗英,刘晓庆拿到了蛇口区招商局的50万人民币投资。一位当时在场的人士回忆说:“电影是讲藏族青年恋爱故事的,和特区开发毫无关系,很多人都劝袁庚不要管了。不过,当年的袁庚就是这样,兼容并包,只要是市场化,大笔一挥,也就支持了。”
不过,让这位人士惊讶的是,当年奔走的刘晓庆才刚刚从争议里走出来,隔年就在蛇口的碧榆路上拥有了一栋小别墅。那是一栋有游泳池的大型住宅,院子里有黄紫相间的紫荆花,附近的海面上还停泊着中国第一家海上游轮餐厅。
那是1986年。
“真不低调。”他说,“这样的人,有的时代可以飞黄腾达,有的时代恐怕就要成阶下囚。”
一语成谶。16年后,刘晓庆入狱,她的商人生涯也就此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