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当一个人在抱怨自己的父母的时候,他一定会看起来有点傻。
阮经天今年35岁了,但他正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谈论自己的父亲。
有时候,他流露出一个成年人应有的理性和耐心。他说:“他只是怀才不遇,所以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人。”
有时候,他又余怒未消,忧伤地注视着灰烬里的点点火光。他说:“他还是很操蛋,只是不再那么操蛋了而已。”
当然,他有许多叫人心碎的童年往事。
他是隔代抚养的小孩,在祖父母身边生活到10岁。五年级的时候,才和自己的父母一起过日子。爷爷是医学院的教务长,家境小康。父母却恰逢生意失败,正在经历破产的危机。在他的童年记忆里,爸爸永远在睡觉和发脾气,妈妈永远在为生活费和学费焦虑。家里的厨房和卫生间之间没有墙,只有一道布帘子。在一个房间和另外一个房间之间,永远有好几个洞。
他崇拜爷爷,心疼妈妈,但是他的爸爸,那是一位正在被生活节节击退的中年男人。有时候,妈妈不在家,他一个人和爸爸待在一起,那是他最寂寞的时候。
小时候第一次出境,是去普吉岛。他不知道几岁,心情正好,抢导游的麦克风唱歌,被爸爸当众劈头就是一巴掌。他落下一个心病,一直到现在,都非常讨厌别人“吓”他。
妈妈开泡沫红茶店养家,有时候,家里会开小货车运货。他坐在司机和副驾驶中间的凳子上,什么也没有做,也会挨打。后来,妈妈总是提醒他:“今天天气不好,你皮要绷紧一点。”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他开始学游泳。穿着泳裤跳下水,从肩膀到脚背,都是被爸爸的皮带扣打过的伤痕。
第一次还手发生在初中三年级。
“我回头一看,发现我爸鼻血流下来了。天哪,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躲在角落的那个人,一直逃窜的那个人。很恐慌,一点喜悦也没有,突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爸抓狂了,开始追打我,我就跑走了,离家出走了一个多礼拜。”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阮经天隐隐意识到,有种力量要驱使着他走自己的路。
说起来,阮家是浙江温岭的商业大家族。1949年,爷爷和四个兄弟一起来到台湾,家道渐渐中落。爸爸出生于1958年,是长子。爷爷总是跟爸爸讲老家的故事,一边讲一边掉眼泪,掉完眼泪就会说,你一定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爸爸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现在轮到他阮经天去做。
每个人都有机会在自己的成长中赎还家族的情感债务。也许阮经天从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一直凭借自己的本能左冲右突。那种力量在他体内吱吱生长,叫他苦痛,叫他不安,若找不到某处安放,他就难以真正深刻地接受自己,也没有办法真正去爱别人。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一直持续至今——阮经天和自己内部世界(尤其是父亲)之间的疏离,在某种程度上被夸张变形为他和外部世界(尤其是媒体)之间的对抗。
刚出道的时候,阮经天是模特和偶像剧演员。那时候,他曾经有个外号,叫“场面王”。
“28岁以前,我在一个壳子里面。我希望大家都笑,大家都开心,我不会说什么,而是听别人怎么说,这样我觉得工作状态比较快乐,会比较顺利地完成。我不见得自在,但是我可以忍耐。但是,当这样子的我,工作结束回到家的时候,其实我是非常疲倦的。在得金马奖之前,它其实是不断不断,每天都在发生的。”
不过,阮经天还有另外一个戏谑色彩的外号,叫“种马”。这和他的年轻、风流以及真真假假的各种绯闻有关。对于偶像来说,这个外号并不坏,甚至是性魅力的表现。但对于一个严肃的演员,它可能只会造成困扰。后来,阮经天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
现在,用互联网搜索关于阮经天的新闻,我们几乎找不到几篇关于他的严肃访谈。大量的碎片新闻对于他的绯闻、和记者的互怼津津乐道。曾经有个报道说,有记者在台湾跟拍他和弟弟一起买车,他发现之后,就对记者“黑面”,并且出言不逊。
说实在的,在明星成为消费品的今天,这实在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同样的情形,如果换了是黄渤,或者林志玲,可能笑一笑,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记者能够交差,明星得到曝光率。
但阮经天不。
他上一次发生冲突,就在两个月前。春节的时候,他带着弟弟阮经民在高雄吃热炒。有个自称是记者的人跟拍被他拒绝之后,又悄悄去拍他的弟弟,于是,阮经天怒不可遏,冲上去差点要揍人。
“小时候,我纵使对狗仔很讨厌,也还是会卖微笑给他们。后来我发现,我这样太辛苦了。我这个人脾气是蛮呛的,很多事情看不顺眼,不可能不发脾气。我觉得他们不尊重我。我要别人尊重我,我要我爸尊重我。我这么爱面子,原因之一,就是小时候我爸曾经那么不给我面子。场面王,我不干了。”
关于阮经天的新闻,有另外一则叫人印象深刻。金马奖之后,他服了大半年的兵役。退役那天,台湾岛内媒体派出大队狗仔跟拍。怎料,阮经天开车带着自己的同侪左弯右绕,最后终于下车。他的方式是,带着大家齐声喊口号,列队,再率领众人犹如兄弟连一般离开。有记者形容,他那个样子真的是“和尚”上身,就是说,他又成了《艋舺》里那个有兄弟追随的领袖。
或许这就是阮经天需要的东西。他想要成为爷爷那样温和又不可抗拒的担当者,千方百计避免成为爸爸那样的情绪暴力者。但最终,在他还不足够成熟的时候,他却一定会同时成为这样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这一次,阮经天带着他的弟弟、经纪人、摩托车老师和摄影师来到日本的屋久岛,拍摄广告。这是宫崎骏拍摄《幽灵公主》的原画外景地,一座有海龟产卵和遍地苔藓的小海岛。
即便是在如此风景秀丽的地方,阮经天也没有办法彻底地放松下来。他的身体里面,始终还有另外一个没有办法完全被驾驭的人在不时支配着他。就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天晚上,他发了脾气。这倒不是全无道理。他以相当克制的方式表示,希望这次的拍摄能够更加真实细腻。
“我是三十几岁的人,我弟二十几岁,这样两个人相处,不会总是打闹。明天,我们也许可以在篝火边坐下来聊一聊。”
阮经天会就自己的工作提出非常务实的建议。这恰好也是他状态和心境的折射。他的摄影师江仕民,和他相识已有十年之久,但他以一双摄影师的眼睛,仍能捕捉到他偶尔灵魂出窍的那一刻。
头天下午,他们结束了当天所有的拍摄,坐着一列小火车返回住地。老江和弟弟在一边说笑,唯独阮经天一个人坐在窗边,不知道看着窗外的什么风景。
“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神。那个眼神是蛮可怕的。我知道,他把自己当作一家之主,会隐藏自己的压力。但哪怕一个带头的人,他也会需要有一个肩膀来放放头。有时候我会觉得,小天他其实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真的原谅自己的父亲,但一个人的成长,总归会有些遗憾的。”
老江他提醒我,和阮经天聊天的时候,一旦发现他说话开始卷舌头,就说明他开始戒备了。他在启动他的保护层,叫人难以刺探。
他说他28岁之前都在壳子里,现在他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