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黄觉压根儿不想和麦子结婚。
此前,他刚刚结束了一段三五年的恋情。
有一天,女朋友对他说,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人,但我们还没发生什么。黄觉说,那我来做决定吧。他的决定是,自己先搬出去,给女方一年的时间。如果一年之后,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他就开始自己的生活;如果没有,他再回来。
他对当时的女朋友说:“人到了这个年纪,如果还能有心动的感觉,那你一定要去抓住它。”
那位女朋友,是个聪明、独立、有控制力的女人。后来,她得偿所愿,黄觉也有机会遇到了法国回来的舞蹈演员麦子。
不过,一件有趣的事情是,他有不止一任女朋友,都是呈现这种特质的女性。他曾经有过一位美国未婚妻,犹太裔,哈佛毕业,非常能干。最后,黄觉认为自己人生所有的路都被她安排好了,自己好比找了一根拐杖,再没什么可做的,于是提出分手。
有一天下午,我在丽都的咖啡馆里和麦子聊天。没多久你就能发现,黄觉最后娶回家的女人,实际上也是这种类型:聪明,充满欲望,渴望控制,想要抵达某个更高更远的地方。
麦子她是哪种人呢?她在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大着肚子还参加了中戏导演系的研究生考试。除了政治,所有其他课程都拿了最高分。她不是那种嫁给富有的年长男人就甘心在家做家庭主妇的女人。她和我讲了她正在写的几个剧本。这些故事都有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想要塑造一些在迷茫中自我探索的年轻女性形象。她很敏感,有表达欲,也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焦虑。
她今年28岁半。所有人在这个年纪都会是焦虑的。然而这是女人最美的年纪。
遇到黄觉的那一年,麦子20岁,刚刚回国,还没来得及经历自己的初恋。她对于一个老浪子怀着浪漫的想象,想要在那里“饱受伤害”,开启神秘的爱情之旅。她认为黄觉是那种能够给她上爱情第一课的人,会狠狠伤害她,然后她就可以带着这些伤痕成为一个有成熟魅力的女人。
那一年,黄觉已经34岁了。他虽花名在外,但和几乎所有前女友都能成为朋友,谈不上“狠狠伤害”。后来他才意识到,其实在他的女性观里,控制一直都是一种性感。
1974年,黄觉出生在广西南宁的一个文艺家庭。广西是壮族聚居地,当地人打架彪悍,能歌善舞,但自古以来的民风大约就是女人工作,男人“负责输出精子和文艺”。
他的妈妈是位女强人,结婚生子之后就从剧团转业到地方,在一家医药公司做高管。“属于几千个货品能够不用写,全记在心里面,这样的一个摩羯座——就是一个特别让我无力反驳、永远很理智的女人。”
他的爸爸则是家里的不稳定因子。帅哥,性格倔强,不拘小节,好打抱不平。他爸爸是个孤儿,从小没有爸爸,因此也不太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他对于子女的教育要么就是暴力,要么就是缺席。
你大概能够猜到,黄觉受母亲的影响相当深。她抚育他,爱他,训练他,也控制他。
应该说,黄觉是在一种爱和塑造的氛围里长大的。小学的时候,他从路边捡回来几根树枝,说要做弹弓。换了别的父母,可能早就开骂了,可他妈妈就陪他在院子里削树枝,最后给做了一个很神气的弹弓。他路过菜市场,说要学斗鸡,他妈妈也不阻止,只是说再找机会。不过,因为妈妈从商,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学做生意。可惜,他没有这个天赋,还是被剧团的氛围影响,学了舞蹈。
“我和我妈老吵架,但其实内心会觉得,她说的真理把我占得满满的。我小时候特别善良,我觉得我妈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强的干预——就是看到我性格的这一点,不适合生存的一些地方,就是说,你要心肠硬一些。但是我觉得这跟我的本性,形成了一个冲突。”
长大以后,甚至一直到现在,黄觉都老生活在这种“软”和“硬”的反差和冲突当中。他明明是个非常柔软的人,但他总是出于某种不安全感和自我保护意识,让自己呈现出坚硬或者冷酷的第一印象。这或许来自妈妈的训练,也或许成了他不自觉的习惯,也可能是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男人要表现出这个满不在乎的样子,才是魅力的体现。
在感情上,黄觉成了一个不婚主义者。有一次,妈妈问他:你怎么还不结婚啊?他反问:你的婚姻快乐吗?你看到的身边的婚姻快乐吗?妈妈沉默,于是不再问起。
但有时生命和感情一样,会有倒计时。他妈妈被确诊患了肠癌。
“我妈是癌症,我就觉得,可能单单我的存在已经不足以撑起她活下去的信念。
“还没结婚的时候,我总是会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堆着。比如说,早上叫我起床,这些事情助理都可以做,但我会留给她做,让她感觉:我得活下去,我儿子需要我。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其实,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酷,是一个特别心软的人。”
这位不婚主义者最终是这样走进婚姻的。
“一开始,我跟麦子说,我不结婚,要代孕。她说,好啊。
“相处了一阵,我觉得她的欲望和年轻的躁动,我这个年纪也能够容忍下来,还能够在一起待着,就说,要不,你帮我生吧,但我还是不结婚。她说,好啊。
“后来又想,不行吧,要不有了小孩我们就结婚。她说,好,无所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能不能写婚前协议?她说,我没打算要你什么,想写就写吧。
“那好,也别写婚前协议,这个时代太孙子了,算了,我们先结婚吧。”
这是一个老司机和聪明人的爱情故事。他固然老练,可她也没那么幼稚。她是山东人,可是在上海求学长大,她似乎一开始就知道相处之道的奥秘,不去控制他。他阅人无数,但面对无招胜有招,最后也放松了警惕。
其实,在麦子之前,黄觉还拒绝过一个女人。
“她也不是女朋友,就是没事一起待几天那种。她说,家里人也想要小孩,要不我们俩生一个?我说行。她又说,那生了就留在上海,我来带吧,有空带小孩去剧组看你,你每个月按时付生活费就行了。我想这什么情况,我生了一个小孩不能跟我在一起?突然间觉得这是她的设计——噢,已经想那么多了,她就会把你给排挤出去。”
麦子打开了他带刺的壳,终于看到他所有的柔软。他把自己过去所有的感情经历都告诉她,把几乎所有前女友都介绍给她认识。她很快进入了他的生活圈,把他所有的异性朋友都处成了自己的闺蜜。后来,她生了两个孩子,孩子的小名都是从她老家山东的特产而来的。
“其实,在有第一个孩子之前,我就知道,我渴望全部地给。”黄觉说,“我觉得爱就是不计得失地往外掏。可能因为我是在爱里面长大的,所以我也渴望这样去付出。这就是人的价值的循环。”
“你以这样的标准,爱过多少人?”
“不到十个。”他竟然没有想很久。
妈妈、爸爸、麦子、小核桃、小枣儿……他彻底释放了。这可能是因为,他彻底觉得安全了。
现在,我们已经很少能够看到黄觉带刺的那一面了。那些刺,跟着他在歌厅、酒吧和片场里的荒唐青春一起,像屁一样消散了。他度过了婚后的第一个七年之痒,终于成了一个“那样的”中年人,保守,尽责,谨慎,宽裕,懒散。
他已经有16年没有换过公司了——应该说,是从来就没换过。这么多年,荣信达的演员来了又走,只有“他这位老伯,任劳任怨”(李小婉语)。这是他对李少红知遇之恩的感激,也是他的惰性。他其实挺享受除了拍戏再也不用费劲社交的日子。
他在大理、美国和澳大利亚都买了房子。每到一个新鲜地方,但凡他喜欢,就忍不住想要买个房子。他开始憧憬真正老掉之后的退休生活。
他最羡慕的人,从那种摇滚热血青年,变成了过着无目的美好生活的大闲人。他有两个朋友,已经提前过上了他梦想的生活,一个叫黄晓茂,一个叫曾小俊。黄晓茂我们都知道,李静的老公,著名音乐人,十几年前就过上了“每天除了玩就是混的生活”。曾小俊是一位收藏家,据黄觉说,他的有钱程度、清闲程度和品味之好,都是他在身边所认知的极限。
“我好像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生活给我的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还打算干多久?”
“到45岁吧,算一算,我已经快解放了。”
“可是麦子还很年轻,她还远没到终点站呢。”
“我们讨论过这个。我会陪她一起去经历。”
“那45岁之后呢?”
“就学钱锺书所说的,做一些无用之学,画画,摄影,收藏,也不为了什么。”
我总疑心,黄觉,一个广西南宁的舞蹈演员,一个小镇青年,今天过成这副模样,这种懒散、疏阔和无所谓,该不会他前世是个八旗子弟吧。他笑,说开心网算命说他前世是个喇嘛。
结婚之后,黄觉已经很少说谎了。他不再需要用谎言在女人之间周旋。他唯一需要晃点一下的,是和老朋友在牌桌上。也不为了赢钱,就为了惯性地和这帮人待在一起。
说起来,这帮老友大多数还是老北京爷们。好比老狼,和他一样,都是懒散、疏阔和无所谓的主儿,什么都不着急,就好个体面,再上火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心上的一个小划痕。老狼跟他说,其实出名挣钱那都是扯淡的事儿,还是以前年轻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修电脑最开心。
19岁那一年,黄觉不耐烦父母吵架,离家出走。当年来北京,投奔的就是老狼他们这一批文艺青年。20多年过去了,他和其中好好活下来的人一起,又安稳过到了中年。有时候想想,万一当年没狠下心离家出走,他可能就成了一个和他爸爸一样的人,一个在小城格格不入、被碾压的人。
我想起来很多年前看过的一个段子,讲葛优真是个北京大爷。他出门买包子,拎着一袋包子回家。半路上,袋子破了个小洞,包子颠着颠着就掉了出去。一个两个的,等他发现的时候,也没剩几个了。葛大爷也不去捡包子,也不捂紧了袋子,他就晃悠着这么一直走回了家,到家门口,把空荡荡的破袋子一扔。
没准儿再过一些年,黄觉和老狼他们,再老一些,就是这样。生活里很多东西都跟那些包子一样,也是可以不要的。
但现在还不行。我问他,最大的恐惧是什么。答案是:“我不能想象孩子不在我身边。”
“这可能会导致我的婚姻相对更牢固一些。”他说,“我不能想象离了婚,你通过视频,或者一个星期去看一天,慢慢看着他们的生活独立起来,慢慢你就成了一个被边缘化的生父的符号。我不能那样。”
已经半夜00:25了,最后和麦子打过招呼,又看了小核桃和小枣儿一眼,黄觉准备关灯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