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朴树睡不踏实,老做梦。要么梦见自己在天上飞,要么梦见自己在水里游,可水里都是河马拉的屎。
旋律全都写出来了,可他还是焦虑得要命。
他杀得死老虎,却不知道要怎么剥掉老虎的皮。
首先,他对于歌词力不从心。
多年来,在诸多采访中,他都直截了当地表达过这个意思:我讨厌写歌词。原因也很简单:中文发音强调咬字,颗粒度强,很容易影响歌曲的音乐性;在尽量不影响音乐性的前提下,还要兼顾表达的优美和准确,那就更难了。
朴树是常年保持阅读和写作习惯的人。他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木心和鲁迅。但是,写歌词这件事还是一再带给他困扰和误解。
两年多前,韩寒来找他,两人一起为《平凡之路》填了词,这首歌也成为他复出之后的第一炮。不久之后,一位快20年没见面的朋友约他聊天,张口就质问他,你怎么就觉得“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了?
朴树有点委屈,又哭笑不得。
“这首歌我最喜欢的有两句。一句是‘冥冥中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这是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还有一句是‘易碎的,骄傲着’,这是我的真实的状态。至于‘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这句就是为了押韵,不要看字面意思。”
“再说,我理解的平凡也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种平凡。当我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正好在看《佛陀传》,我心里想到的是佛陀。你说佛陀平凡不平凡?太平凡了,可他那么伟大。”
话是这么说,可中国人对于音乐的欣赏习惯还是经常偏离旋律本身,而带有文人色彩。有一次,我和朋友在一家茶餐厅吃饭,背景音乐先后放了《平凡之路》和《越飞越高》。朋友就开玩笑说,你看,朴树真是个鸡贼的人,他一天到晚自命不凡,却写歌劝别人走平凡之路,结果就丫自己一个人越飞越高。
年轻的时候,朴树写过一些诗歌和小说。在他早年的作品里,也确实注重歌词的唯美表达。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越来越强调歌曲的音乐性了。他甚至承认说,对于鲍勃·迪伦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他完全没感觉,因为他从来只听旋律和节奏,不听歌词,根本不知道鲍勃·迪伦唱的是啥。
歌词其实还好说,事到临头,只要死磕,总能憋得出来,毕竟是自己天天都在使用的母语。
另外一件事情,可就太难了。它困扰了朴树整整六年,几乎从他决定回归的时候就开始了。
那天下午,我在朴树的录音室里见到老董。他留着胡子,身材壮实,是朴树的贝司手兼录音师。从这张新专辑开始筹备的时候起,他就和朴树合作。在录制后期,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一度,朴树的微信只有六个好友,老董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听觉非常敏锐。有时候,录音室里有十几个人,他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哪个声音有什么不对头。像我的耳朵能听出来是正常的,我学过这个,经过专业训练的。但他就是审美很够,知道什么是好声音,什么是不好的声音。不过,他有一个短板,就是,那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但他形容不出来。”
这不只是语言表达能力不足的问题,还是一个经验和技法的问题。19年前,张亚东帮朴树做《我去2000年》,他对于编曲和制作一无所知,完全是仰望张亚东。14年前,张亚东帮他做《生如夏花》,他已经能够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张切磋。现在,当他筹备自己的第三张唱片的时候,环顾国内,除了张亚东还是不作第二人想。
“中国音乐从唱片市场转音乐节市场之后,幕后人才已经断层了。”李宏杰是张北音乐节和MTA天漠音乐节的创始人,和朴树有过多次合作,“别说好的制作人了,经纪人和企划也少,要等这个生态补充上来,至少得十年。”
从2007年到2017年,在朴树淡出的这十年里,中国的音乐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实体唱片几乎没有了;新人要出头不是靠做新歌打榜,而是上电视秀;如果歌手自己没有创作能力,也没处买得到新歌,只能不停翻唱20年前的港台老歌。
这是一个荒诞的事实。有人说,朴树从《平凡之路》到《达尼亚》,和十年前相比也没什么进步。但这首先是因为他十年前的起点极高,一出手就站在鹤立鸡群的位置上。其次,就算他进步不大,比起这个时代的音乐从审美到创造力上的大幅萎缩,他还是太出挑了。
已经很难再找到像朴树这样在做音乐的人了。不计时间,三四年死磕一张唱片。不计成本,连买器材、养乐队、录音算在一起,开销不止三四百万。如果再加上MV的成本,直接就奔千万去了。难怪之前他参加真人秀的时候会直接讲:“因为这一阵有点缺钱。”
他在音乐上不计代价,但他自己却过着极其朴素的生活。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这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有一次,狗仔在三环上拍到他开车,形容他“驾驶豪车出巡”。狗仔有所不知,这辆黑色的二手跑车已有十几年车龄,如今修车的钱比车价还贵。
刚才说到,朴树的内心已经历沧桑。不过,他的另外一个部分却越过越像个孩子;或者说,从来就是个孩子,没有变过。这天下午,我去他家拜访,他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厨房,介绍他家的阿姨给我认识。
“这是晓宇,这是秀梅。”
我去过很多朋友家,也去过很多名人家,有人会说,这是我们家阿姨,有人会冲阿姨说,给倒杯水来。但朴树是唯一一个不仅正式介绍,而且介绍阿姨名字的人。
这不过是他的教养和本能而已。更多的时候,他根本不琢磨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他会开着秀梅的助动车去咖啡馆开会,会穿着领口耷拉出木耳纹的T恤去录音,也根本不在乎出差是不是头等舱,餐费会不会减半。只有在音乐上,他不能凑合,也绝对没的商量。
作为一个音乐控,他致命的烦恼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制作人。
“朴树的短板就是这个。”李辉说,“当他有大量的原创内容想呈现的时候,他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谁来帮我呈现这些东西。他脑子里有非常多的色彩和审美,但是这些东西跟另外一个人沟通起来就特别颓,因为那个人完全没有这样的色彩和审美。而他自己又做不到,这就是问题。”
这里有必要稍微解释一下制作人的重要性。在一般外行看来,把歌写出来,演奏出来,唱出来,录下来,就齐活了。但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对于一首歌曲来说,最重要的是它讲故事的方法。一个制作人在制作一首歌曲的时候,他首先需要一个非常清楚且有风格的讲述模式。一首歌在三四分钟里,是有很多情绪演变的,你的结构要清楚,起伏要适当,要通过非常巧妙和细腻的和声来铺垫,表达不同的色彩和情绪,让人听了之后跟着你的情绪走。这是非常难做的框架。
其次,除了和声,乐器也是有色彩的。一个吉他的声音,能调出几百种音色,就跟照相用滤镜是一样的道理。为什么你会用这个滤镜?这代表你的品味。别人用那个滤镜,你觉得太欠了,但是他觉得好看,那就说明你俩审美不一致,没的聊了。所以,制作人在乐器音色的使用上,要理解歌手,完全符合他的气质,这也很难。
以朴树的音乐审美和行业积累,他既然已经等了14年,就绝不会在最后一个关头降格以求。他对于制作的水准一定要求极其严格,时长,速度,节奏,过渡,颗粒度,他都要求要有同等标准的人来合作,才能有效沟通。
当外界在谈论朴树严重的拖延症的时候,很容易就因此把他想象成一个懒惰和不负责任的人。但是,考虑到他需要用那么多(自己并不会的)综合性技术手段来把自己内心的色彩和声音外化,这实在是太难了,也只能是慢。而且,他每次都会想,我要是交给别人就不会那么累了,但他每次都会发现,其实根本交不出去。
过去三年,他做过诸多尝试。
一开始,他还是找张亚东。
20年前,朴树就把张亚东当作自己音乐上的老师,而且尤其佩服张的勤奋和毅力。那几年,朴树还在“鬼混”的时候,张亚东无论晚上多晚回家,雷打不动练琴三小时。后来,《平凡之路》也曾经找过张亚东做编曲,但是张觉得这首歌的和声太简单了,合作意愿并不强。虽然合作不成,但朴树说:“他的眼界和辨别力还是在的。”
等到《达尼亚》的时候,张亚东重新回来,和朴树一起完成了这首新歌的编曲和后期。有一天,朴树给张发过一个非常诚恳的微信。他帮张亚东定制了一只可以恒温恒湿保存乐器的箱子,并且表达了这么一个意思——
“我和他都不是特殊的那一个人。没有特殊的那一个人。这不是十年前的北京了,如果人不拼尽全力,他的天赋是会消损的。我觉得他特牛×。在音乐上,眼界很少有人在我之上。但那么多年了,他还是在我上面。我非常珍惜他,而且在我身边有这么一个参照物,岁数比我还大,他还能听新的音乐。我觉得真好。”
有一阵子,朴树认识了一个英国的录音师,他跟朴树建议说:“既然你已经把音乐做到这个地步了,就应该找一个录音师背景的制作人,在声音上提升你的音乐。你的旋律和编曲里面有一种奇妙的化学作用,非常奇妙,这个东西是最容易在录音的过程当中丢失掉的,但是这个东西是最应该保留下来的。”
朴树深以为然,开始寻求外国制作人的帮助。
有朋友牵线了一个美国著名的制作人Mouse Manger。朴树把自己的小样寄了过去,半年之后,对方飞来北京,和朴树一起待了整整一个礼拜。临走的时候,他说,他这辈子做过那么多唱片,但从来没有一张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他邀请朴树去纽约,想试试能一起走多远。
这名制作人回美国一周之后,有一天晚上,朴树做了个梦。醒来之后,他意识到,去美国录音不会是个正确的选择。他太知道自己心里的那些声音长什么样子了,他希望是粗鲁又开阔的,而这个制作人的风格以黑暗阴冷著称,并不合适。
2015年的时候,朴树终于决定起程去英国。他前后去了两次,录完了新专辑所有的音乐部分。这算得上是一次愉快的合作。这位制作人很红,也很有耐心,在他有限的档期里尽量帮助朴树实现他要的声音。但是,回国之后,朴树发现,因为他对录音一无所知,以及跨文化交流的障碍,这些声音并不是他想要的,基本上,只有20%能用,剩下的80%都得自己重新一点一点改。
朴树有点崩溃了。别说他,连他的翻译也崩溃了。录音的时候,朴树会说,这里要脏一点,那里我要一个大海的声音,翻译就傻眼了。什么叫作脏?什么又是大海的声音?中国人理解的大海是开阔优美的,可是英国人心目中的大海就是阴郁、冷酷的,终年包裹着你的心,透不过气来。
没办法,一回国就赶上要先发布《好好地》。朴树只好和老董商量着,一点一点调整音色。这首歌的过门使用了鼓声,可是英国人的鼓体积感太重了,他们就一个一个去试。最后,朴树发现,原来这件事情在自己家地下室里也能做个八九不离十。
“其实他就是不够自信。”老董说,“他老觉得要找一个比他层次更高的人来帮他,可是老找不到这个人。他就会到处去问,这个你觉得怎么样,这个好不好。最后他发现,其实这个人就应该是他自己。”
“想起来真的好艰难,我太他妈坚韧了。”有一天中午,朴树在微信里对我说,“三年多了,无数次想放弃。找不到合作的人,deadline,歌词,MV。还有一种焦虑是,眼看着自己就快要不再喜欢这些歌,很多情感和观念都在变化,已经感到这张唱片在窒碍我的人生——几次想放弃,但就是做不到。”
在英国的时候,制作人告诉朴树:“我们做音乐是一切都往天上扔,能抓住哪个是哪个;你是扔飞镖,而且每次都剁上。我合作过那么多艺人,你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要去哪而且去了的。”
朴树回答他说:“我是全世界最了解这些歌的人。你们一年做十张唱片,而我两年来一直生活在这些歌里,我做过无数次实验,失败过无数次。”
因为太痛苦了——他好比是一个对镜头、灯光、场面调度一无所知的天才演员,这一次事到临头逼上梁山,不得不从头学习如何做一个优秀的导演——他问过一个英国老炮,这样对不对。结果,对方说,我们70年代时就是这么过来的,虽然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们称之为blood on the tracks。
Blood on the tracks. 音轨上的血。
有时候,我想要试着安慰他,说:“不要每天用钢丝撸自己的神经。”但我也知道,此话一出,势必沦为谎言。因为他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超越现实考虑的世界里,如同猎人必须独自面对旷野。他的孤独,源自他比10年前、20年前还要深刻的自我确信。
他的回复是这样的:“无论形而上下,都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能看见自己如何一路走来。鼓足勇气往下走,自讨苦吃,不趋利避害,修行亦如此。佛和灵修,不是寻求安慰,是在寻找契合自己的解脱之路,能够心口相应。
“这他妈才来劲呢,用人生做一次实验。”
4月6日晚上,他发了一张图片给我看,是他窗台上的日历。上面写着:“假如有一天,我碰巧有了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我知道我会怀念眼下这种飘摇不定的生活。”
然而,他还是会有痛苦的时刻。
2月27日的时候,刚刚完成所有音乐部分的录音,他对我说:“我发现,这张唱片做得怎么样,已经都无所谓了。我就觉得,我经历了这些,做的这个过程对于我来说更重要。”
4月20日,刚刚完成所有录唱,他又说:“没觉得轻松,就觉得有点绝望。每做一张唱片,就像把自己逼上绝境。我知道我还会不停地面对它,就是你说的艺术家的宿命,想往前走,又痛苦又艰难,但没法不这么做。接受了,我不是来这个世界享受的。”
这就是他的宿命——找到了,又没有找到,永远在不妥协的自我和痛苦的探索中间煎熬不休。
那么,他可能的未来在哪里呢?
发小说:“无论如何,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着。别纠结,脸皮厚点,沉淀一点,脚踏实地,把自己的状态维持住。如果有一天维持不住,彻底枯竭了,就换个地儿,到远方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朋友说:“不用为他担心。他的优势还在,又不拒绝世俗,只要他这股劲儿还在,就一定还会有作品,可能还会有大的飞跃。如果他有一天放弃了,那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也搞不定音乐这个东西了。当然,也有可能他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并没有实现自己最理想的境界,那他也有可能从别的创造性的事情里寻找到新的乐趣,比如说,做做木匠也挺好的。”
合作伙伴说:“他现在在音乐上已经有方向了,一定能够走得更远。我唯一担心的是,他做完这张唱片,三五年之后,新的音乐方向是什么?也许,他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
经纪人说:“他只是需要扛过眼前的难关。我觉得他人到中年比年轻的时候更有气质,他会越老越值钱。”
他自己说:“这是一个剧变的时代,我在完成一个东西。当我完成它,我会变成另一个人,那才是我。”
也许,他会跟《树上的男爵》里的主人公柯希莫一样,因为严酷的规范和父权而感到无所适从,在树上生活了一辈子,然后又在65岁的时候因为攀上了一只路过的热气球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年前,就跟朴树开始做新唱片差不多的时间点吧,发小刘恩从美国回来了,在崇文门开了一家做全景声的创业公司,起名叫作“时代拓灵”。这个名字有典故,是一首老歌的名字,Twirling in Time。时光流转,他感叹说,上一次联系上朴树已经是去年8月了,能聊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当年,他原本决定给自己的乐队起名“原子弹”,可也巧了,手边正好有本小说,是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于是就误打误撞起了这个更文艺的名字。
“可是现在看来,真正的麦田守望者不是我们,是朴树啊。”